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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还是不想去安徽,害怕小虫子叮咬身上起疹子,婚礼前三天邓节回了老家,去和十几天之前赶回老家的父母会合。弟弟和燕子也已经在老家,刚刚领了结婚证。

老家的房子看上去认真收拾过了,堂屋里祖宗的神龛收拾一新,屋顶墙角的蛛网灰尘都清扫净尽,但还闻得到隐约的霉气,毕竟几年都没有人住。邓节到家时妈妈正弓着身子在台阶上刮洇染的青苔,姿势看起来和邓节在798见到她夹烟头差不多。至于父亲,也放下了身段,戴着一顶毡帽蹲在院里拔草。心情好的时候,他每天都会喝点小酒,邓节能闻到他身上微微的酒气,甚至听到他轻声哼唱小曲,只有当年在老家驾船贩米时,邓节听见他在船头哼过。

弟弟的新房被重新吊了顶,贴上墙纸,挂上彩带,买了宽大的带雕花床头的新床,电器家具都擦亮了,不少还贴上了剪纸,看来像是为了出席仪式佩戴了勋章,妈妈把当年在大杂院收拾“新房”的工夫再次拿了出来,又加上几倍。正墙挂上一幅妈妈亲手绣的“百年好合”十字绣,看来她为这天已经预备了很久。这间屋在整幢老房子里看起来不同凡响,如同皱巴巴的荔枝剥开后现出的雪白果肉,一切都是在十几天的时间内完成的,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邓节和弟弟一起去亲戚家运来办喜事的桌椅,都很久没有人用,蒙上一层尘灰,两兄弟在院里接水管冲洗擦干之后,苫盖上一大张防雨布,用的就是童年苫盖粮食那张。邓节很久没有干过这种活了,觉得出汗很爽快,只是老家的空气湿热,不像北京那样风一吹就干爽,有些黏糊糊的。弟弟看起来也精神了些,毕竟是要做新郎的人,只是帮忙擦拭桌子的燕子身形让邓节担心,看起来这半个月当中,她的肚子又突出了一些,似乎一有闪失就会磕在桌沿上。还好对于这方水土,她没有西西那样的强烈反应。

婚礼前一天,燕子的娘家人从东北坐火车到了安徽,住在老家县城,燕子也到县城和家人住在宾馆。婚礼当天上午,邓节和弟弟出发去县城迎亲,鱼表弟和另外两个堂弟同行,租了一辆奥迪做婚车,一辆路虎打头。乡邻在家的多半是老年人,邓节找到几个在本地工作的同学开车组成车队,看上去浩浩荡荡的也有十来辆。

到了宾馆是拦门认亲一系列程序,在县城吃了中饭,燕子只喝了半碗醪糟鸡蛋。下午一行人乘车回来,院落里已经铺好红毯,两边是摆好的酒席,迎门一阵震天的鞭炮响,烟雾弥漫,只有在乡下可以这样放开炸鞭炮。按照时新的习俗,邓义把燕子抱下车,显然因为燕子有身孕,他抱起来相当困难,脸也涨红了。邓节很担心,燕子会掉到地上,那样就要出事了。还好从下车到走红毯只是两步路,总算平安地进了屋,又是父亲安排的一系列拜天地父母宣读结婚证程序,起来下去地磕头,每一下邓节都特别担心。虽然燕子搽着厚厚的粉,又衬着白色的头纱,邓节仍旧觉得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他想让弟弟多注意一点,照顾着燕子一点,弟弟也像是在机械地完成程序。母亲的脸色也有些担心,父亲倒是红光满面,坐在堂上笑呵呵地受儿子儿媳跪拜。这大约是他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刻,乡邻都喊他“邓老板”,以为他在北京生意做大了,儿子的婚礼场面才能这么风光,光迎亲车队的架势就不一般。

婚礼过后是酒席,燕子卸下了婚纱,换上新娘服和邓义一起在酒席间穿梭,敬酒陪客。她的小腹已经看得出微微的隆起,邓节似乎听见一些客人,尤其是女人们小声议论,燕子的神情也显得很不自然。有些客人强求燕子喝酒,有人还要燕子表演和邓义当众喝交杯酒,邓节挡不住,父亲也不知去了哪里,大约已经喝醉了在跟几个叔叔乡邻扯家常,周遭的婚宴越来越喧嚣,燕子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邓节的头越来越大,心里越来越担心,后来燕子手中的酒杯哐啷一声掉在地上碎了,人忽然蹲下去,捂住肚子呻唤起来,婚宴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像一台遍身闪光四个大喇叭外放的收录机被人按下了暂停键。

弟弟愣了一下,随后慌乱抱起燕子,邓节搭手和他一起把燕子送上先前迎亲的婚车,邓节开车赶去县城。一路上开得飞快,进县城在一个十字路口过灯有点早,差点撞上一辆抢黄灯的出租车,对方骂“傻逼”,邓节忽然想起父亲在北京的那次车祸,心里不禁狠狠地埋怨父亲,恨不得当着面骂他,把从小到大在他那里受的气都骂出来,连同在爷爷那里的憋屈。他破口大骂了回去,不过手上并未减速,对方也似乎意外而住口了。刚到医院门口,燕子大声喊痛,弟弟惊叫起来,说是燕子流血了,邓节心想是羊水破了,到急诊科一检查,说是流产了,婴儿手脚眉目都已成型,燕子已经昏迷,流血不止送进了手术室。

邓节和弟弟在外边等了两个小时,合伙抽掉了半包烟,好容易燕子止住血抢救回来了。一个堂弟开车把燕子的父母也带到了医院,弟弟陪燕子住院,邓节把燕子的父母送回了宾馆,赔礼道歉解释了一番,依旧开着婚车回去。上车之前他把车头上扎的一束气球扯了下来,随手一扔,气球往上飘了一点儿就落到地上,一颠一颠地滚到了绿化带里。回到老家院子,客人已经散去,满地狼藉,母亲和小姑默默收拾碗筷,父亲和两个叔叔坐在堂屋里,对面抽烟,屋里烟雾腾腾。邓节想冲父亲发一通火,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转身走到院子帮助妈妈和小姑收拾。

小姑的家在镇子上。晚上邓节开车送她和鱼表弟回镇子,小姑把一张纸递给了邓节,邓节一看是她和甘肃人的离婚协议。小姑说白天没好意思拿出来,你给帮忙看看,回了北京我再问你。一路上鱼表弟没有跟小姑说话,小姑问他明天上学不,他也只是嗯了一声,这点倒是像去世的姑父,他是个沉默的人,直到最后排不出尿浑身肿痛,他也只是这样轻微地嗯哼两声。

邓义的婚礼就这样收场了,事情传得全镇皆知,父亲得到了他想要的热闹。燕子回家休养,父母和弟弟在老家还要待几天,邓节回到了北京。在老家邓节一直睡不好,半夜醒来觉得太安静,安静得叫人心慌,叫人以为乡村里的人全都搬走了,过世了。到了北京的家里,头一晚他在三环的喧嚣里睡得很沉,西西说他打鼾了,鼾声很响,“以后你是不是就要一直打鼾了,照咱爸的遗传”。

第二天邓节想起小姑给的离婚协议书,拿出来看了看,甘肃男人希望小姑就共同出摊补偿他五千块钱,至于首饰就留给小姑了。邓节打电话问补偿条款小姑同意不,小姑还在市场出摊,背景声音很嘈杂,断续听得出来她是同意。邓节说那就没有什么了,我改动了两个小的措辞,打印出来给你拿过去,可能到了民政局还要按照他们要求的样式誊写。

改完了协议书,邓节又开始撰写上次矿机案子的申诉书,当事人坚持向高院申诉,不想接手贵州大山里那堆报废的矿机,也想请邓节继续代理。邓节没有了再打下去的心情,又觉得对不住人,提出义务帮他写好申诉书,之后不再参与这个案子。

协议书打印出来之后,邓节回了一趟大杂院。父亲下班在家,又穿上了保安的短袖,比起上次显得皱巴松垮。他低着头,头顶花白的发茬意外的多,脸盘缩了一圈,很多皱纹都显出来了,手指久久地夹着一支烟蒂,烟蒂的烟灰耷拉了好长一截,似乎他经过一场颜面扫地的婚礼再也回不到从前,甚至远胜摊贩生涯的终结。邓节拿出在路上买的芙蓉王,抽出一支递给他,父亲接过去,邓节给他点上了,自己也点了一根,父子俩对面默默地抽了一支烟。这是邓节第一次和父亲对面抽烟。临走的时候,他把剩下的大半包烟留给了父亲。

妈妈仍旧去798捡烟头,弟弟和弟媳回到了他们在丽泽桥的出租屋。亲戚们关门闭户,有两家已经搬离,只有小姑和邓节约好,拿走了协议书。大杂院显得更寂寞,周边的瓦砾无人收拾,树林下曾经像雷鸣一样的蝉声也消退了,邓节心想它大约维持不过这个夏天。多年来紧紧攀附在大北京边缘的手,终究要松开了。 FDzw2PDUMgPmNjZ5oDS4IlTRfMoDvcC1f8qkxK6k+QPJb8LocrXRJ+KpUWJe6/S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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