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给邓节打电话,说弟弟最近要回大杂院一趟,让邓节也回去吃饭,一起商量个事情。邓节猜想可能和弟弟的婚事有关。
弟弟离开地铁公司后在大杂院待了几个月,然后去了一家天猫店。他先是在地下库房负责收货发货,后来因为会刷单,上楼调到销售部做业务员,又当上了销售经理。女朋友燕子是一家地产公司的文员,是西西介绍的。对于这桩恋爱,父母都感到高兴,也很感谢西西,因为弟弟性格内向,一直没有交过女朋友,同年龄段的子侄辈们多数都结婚生子了,邓节和西西生育方面又不顺利,他们一直急着抱上孙子。
快车在环行铁道公交站停下的时候,邓节有些认不出地方了。临街的门面房和二三层楼房全都拆除,余下一堆堆瓦砾,好不容易才找到去大杂院的便道。院子外边的大公厕也被拆除,树林落满尘灰,脚下堆了大片的垃圾,难以想象大人们在树下打麻将乘凉,邓义和弟妹们拿树棍挖知了装在小瓶里的往事。
大杂院包裹在一片断壁颓垣之中,不知道是它藏得实在够深,还是房东有什么过硬的手段,多少年来它总是堪堪脱险,一次次在停水断电和限期拆除的危机之下幸存过来。像是一个两脚悬空扒在悬崖边上的人,不管怎样就是不肯放手,只是略显落寞,或许是住户搬走了不少。毕竟这次路边早市清理和农贸市场大规模拆除之后,很多人像父亲一样失去了卖小货的营生。
邓家平房外边的煤炉和暖气管道已经拆除。妈妈说现在统一只能用电,已经没有地方买煤球了。出摊的三轮车还停在屋前,看起来父亲还没有放弃哪一天重拾旧业的希望。他摆了一辈子的摊,很难想象一份清汤寡水的保安工作会让他满足。墙角一只皮毛邋遢的猫看到来了生人匆匆闪过,看来妈妈没有放弃她捡鱼鳃喂养流浪猫的习惯,只是不知道798附近的农贸市场关了没有。
爸妈都在,父亲没有脱下他的保安短袖,显得比以往倒精神了点。以往摆地摊的时候城管来查封,其中也有穿保安制服的人,父亲大约觉得保安的徽章和城管甚至公安有几分相像,穿着不丢面子。邓义也很快赶过来了。
弟弟看上去有些不安,几句话之后吐露,燕子意外怀孕,已经三个月了。因为缺乏知识,一直没去检查,到了呕吐反酸才发现,肚子已经显形了。燕子有点埋怨他,但现在也没有办法,堕胎也迟了。
堕个什么胎,结婚啊!邓节说。
父母也附和邓节,弟弟说是打算结婚,所以跟你们商量,不能拖得太久了。
邓节感到父母明显地兴奋起来。那就结婚嘛,这事儿在北京不好办,还得回家。反正你们扯证也得回老家!父亲粗喉咙大嗓门地说。邓节知道这是父亲一直的心愿,想在家乡风光地办一场儿子的婚礼,他自己和西西结婚时,因为西西不适应安徽的水土没有回老家办席,父亲一直耿耿于怀。
但是燕子怀着三四个月身孕,经得起这样大操大办吗?邓节对父亲说了自己的怀疑,父亲不以为然,说不让她喝酒就行了,老家房子宽铺宽,她累了随时能休息。邓节又问,家里有那么多桌椅碗筷吗?父亲说这些东西还不容易,找乡邻借就行,就算自己专门置一套,该有的礼数场面还是得有!邓节就不好再往下说,对于和父亲争执,他一直有心理压力。妈妈也没有说什么。邓义似乎也有些犹豫,但像往常在父亲面前一样,他没有说出来。
婚礼的事情商量得差不多,小姑忽然过来了,邓节上次看见她已经是一年多以前,她的脸还是显得苍白,多了几丝皱纹,小姑对邓节说,听说你回来了,你是做律师的,我找你请教点事情。
邓节跟小姑去到她的小平房里。这里和几年前比没有增加什么东西,只是原有的变得更破敝,似乎居住者有意缩减了其余功能,只留下过夜这一单纯的用处。屋里没有凳子,尽管小姑自己是卖小百货的,却没有顺便给自己置上一把。她自己坐在床上,把一只涂料桶垫上布让邓节坐,有些磕磕绊绊地说起她的事情来。原来她和那个甘肃人是在两年前扯了结婚证的,只是没有办酒请客,亲戚们都不知道,在老家的鱼表弟也不知情。甘肃人在老家也有个儿子,和鱼表弟差不多大,他也没跟儿子说。甘肃人对小姑还算是照顾,也说不上有多深的情分,扯了证两人也没有经常住在一起,只是有个心理上的寄托。去年以来,北京的摆摊生意不好做,甘肃人觉得自己身体不好,一直不习惯北京的饮食,就想着回老家去开个门面,不想在外头漂了,跟小姑商量,小姑又不愿意去那么偏远的地方。当初扯结婚证她去过一趟,风沙大,饮食不习惯。一来二去,两个人也只好分手了。当初扯的那张结婚证却成了个麻烦,人家说是要签个离婚协议,民政局才给办证,小姑从来没办过这种手续,不知道协议怎么签合适,双方日后没有牵扯?
你们有没有财产上的纠纷?
小姑说这个他倒还好,两个人的底垫各是各的,平时多半是他拿钱出来用。像这种在协议里说明各归各就行了吧?
邓节说婚前的各归各,你们婚后有没有共同置办的财产?
没有啥子,结婚没有置办家具电器,双方都是租的小平房用不上,他要给我装空调我没要,你看这屋里啥也没有,我只要过他给我买的一床电热毯,也不常用。只是那年我进金盏市场设摊位,是跟他合伙的,他自己还另有一个摊位,现在他撤摊走了,我这个摊位还在摆,他口上没有提,我想到他也是有儿子要安置的人,不能太亏他。
其他没有什么了?
没有啥了。
登记时他有没有给你买贵重首饰?
他要给我买我没要,后来过生日的时候他送给我一个老银镯子,说是他妈妈传下来的。我放得好好的,从来没有戴过,打算还给他。
小姨起身找到一把剪刀,打开床铺,翻出最底层的褥子,褥子线缝有处地方是拆开后又缝起来的,小姨拿剪刀再次拆开,伸手进去掏出一个镯子,年代太久显得发暗了,看不大出来是银子的。
小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因为小平房只有个挂锁,不安全,她怕给他搞丢了,就这样收起来。说到这里,小姑现出低落的神情,眉心有点拧起来,几道川字纹变得明显了。当年姑父去世的时候,邓节在小姑脸上也看到过这样的神情。不过小姑总是这样,脸上有一点痕迹很快又会消失,不让人看穿她的心事,就像她跟顾客讨价还价一样,顾客永远不知道自己买贵了还是以保底价拿走了一件小货。冬天她手背上的皴口和冻红的鼻尖,对那些赶人的城管和一部分好心的顾客,会比言辞和表情更有说服力。
邓节考虑了一下,说这样吧,你问问他的意思,摊位和首饰,他有没有要求,让他先起草一份协议,拿过来商量修改。或者你问清楚了他的意思,打电话给我,我帮你们起草一份,你们自己再商量修改。
小姑说好,转身又把银镯子放回褥套里面,拿针重新缝好,再把被褥铺好。她回过身来谢了邓节,邓节想起来问鱼表弟近来怎么样,小姑说他要上高三了,学习不好。“以后来北京的话,摊看样子是摆不成了,不知道能打个啥样的工”。
商量完婚礼的事情,邓节和邓义一块走出大杂院,路上两人仍旧没有多说话,像当年在老家一样。自从母亲跟随父亲来了北京,邓节和弟弟被分别送到爷爷和姥姥家,两兄弟再也没有了从前的感觉,虽然在梦里邓节总是在追赶弟弟,见了面却像是隔着那条河,亲热不起来,找不到话说。工作不稳定的那两年,邓节更是觉得自己在弟弟面前拿不出多少当哥哥的资本,也就更没话说了。对于燕子的身体,他本来还想嘱咐弟弟两句,话在喉咙里,一路经过那些断壁残垣,最终仍旧没有出口。
回家告诉西西,西西也觉得有些不合适。但是因为上次的婚礼她没有去安徽老家,这次也不方便说什么,毕竟这是父亲一辈子的念想。她告诉邓节今天医院来通知,上次的手术卵子受精已经成功,现在正在试管里培养,看三天后是否能发育成胚胎,上次就是在这个环节上失败了,这次运气或许会好一点。
“你都不关心进展,好像是我一个人的事。”西西嗔怪说。
邓节把西西搂在怀里,解释说自己这几天有些忙,心里一直是挂着的。这时屁股正好跑到鱼缸旁边,伸头去看缸里的鱼,西西头靠在邓节肩上,看着说:“屁股好可怜,从来都抓不到鱼,难道小时候鱼鳃吃太多变笨了?”邓节笑了一下,他又想到了最近两起失败的官司,很想告诉她,但终究没有开口。
四天之后,医院通知胚胎培养失败了。邓节找不到言辞来安慰西西,她掉泪的时候,邓节忽然冲口而出:“我实在没用,给不了你孩子,你另外找个人吧。”紧接着蹲在地上,双手握拳击打自己的太阳穴。
西西愣住了,赶紧拉开邓节的手,邓节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是那样的人吗?我嫌弃过你吗?倒是你嫌弃过我文化水平低,只看亦舒琼瑶。随后西西不说话了,转过身去垂泪,邓节话出口就后悔了,只好打叠起精神来安慰。两人那天睡得很晚,商量以后万一不行去福利院领养一个。但后来西西还是打算,过上几个月再做一次。“那些成功的,不是都试过好几次的吗?”
西西脸上挂着泪痕睡着了,响起轻微的鼾声,屁股也不知道在哪个角落发出轻声的呼噜。邓节一时没有入睡,想到自己今天的反应,实在不应该。他总是这样容易紧张,有时和西西吵架厉害了,会握紧双拳用力击打自己的太阳穴,眼冒金星。小时候挨了爷爷的责骂,邓节就会找一个旮旯,双拳猛击自己的头部,像是要把那些难堪的辱骂从脑子里打出去。他过于紧张的毛病,从那时就开始了吧。忽然想到,不能正常排精的问题,会不会也和性格紧张有关,放松下来就好了?
但此刻似乎又有另一个他,被三环上隐约的喧嚣声吸引,想要随之远去,抛下身边的一切,试管失败的事也只是个托词。这样一个自己,是需要邓节长埋心底,永远不能开口告诉西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