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案子赢了吧?”西西问。
邓节只好敷衍过去,说是没有当庭宣判。西西皱起了眉头。张律师又来闹了,说是搞什么新办公室,就是想撇开她。周主任又是老样子,背着张律师话说得干脆,一当面又含含糊糊的,新办公室不知道能不能开张。
想到这些觉得好烦心,西西说。
西西以前很少说到这些。邓节还在这家律所时,西西就是最讨大家喜欢的助理,对于担任实习律师的邓节,她也在主任和邓节之间多有联络照应,使得邓节免去了传说中实习期的不少尴尬。但是张律师的事情太过难办,影响到了整个团队,已经不是西西能左右的了。
邓节见过张律师的做派。在律所她拥有一间单独的办公室,有事到大写字间时总是一副睥睨姿态,经常训斥新来的助理或者律师这里那里不对,邓节就受过她的敲打,当时还是西西帮着圆的场,说他新来不熟悉情况,邓节也因此对西西有了第一印象。周主任有什么事要去她房间找,而不是她过去找周主任。案子永远是挑最趁手又来钱的做,除了她自己接的,所里最好的线索都被她要去了,外面的荣誉称号社会职务一大堆,周主任自己都甘居幕后。周主任这么让着她的原因,明眼人一看即知,她也无心掩饰,就是两人的男女关系。张律师早些年离了婚,自己带着一个孩子过,听说是为了周主任。周主任自己有家有室,欠了张律师的情,据说那孩子也可能是周主任的。有了这层关系,张律师自然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周主任在男女关系上一直拎不清,属于见了漂亮女生就挪不动腿转不开眼那种。所里的年轻女律师和助理,有几个人都跟他有些暧昧,平时也喜欢顺手勾肩搭背,对于西西也有过这类举动,只是没有特别过分。邓节离开周主任团队单干,也有对他作风看不惯的原因,西西因为前两年才拿到证,团队人又熟,留下来也是没有办法。
“你们男人都这样!”西西说。
她开始责怪起邓节来,翻出两人刚开始恋爱的旧账。那时邓节另外还有一个女友,有一段时间曾在西西和那个女生之间犹豫不决。那个女生是一个记者,邓节和她是在采访中认识的,两人都很喜欢李娟的书和周云蓬的音乐,而邓节第一次来到这座西西的住宅时,书架上全都插着亦舒的书,现在被邓节的书挤掉了不少,一部分打包进了床下的两只储物箱里。有一阵邓节认为自己找到了传说中的灵魂伴侣。那个女生后来调到了上海的记者站,邓节听到她和站长之间的风声,忍不住去上海看她,到了女生住的楼下,她却不让邓节上去,还大发脾气,晚上邓节在小区石凳上坐了一夜,喂饱了蚊子,女生在快十二点被站长一个电话叫走,就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天清晨邓节坐高铁回了北京,拉黑了她的微信,以后再也没有联系过她。
西西对那个女生的事有所耳闻,当时常常对着邓节以泪洗面,她的眼泪出乎意料地多,就跟她在人前的微笑一样,邓节有一阵觉得她是看琼瑶的小说太多,在演琼瑶剧,琼瑶系列是西西学生时代的另一宗主要读物。但跟那个女生断绝联系后,邓节开始不再那么嫌弃她书架上的亦舒,也开始感到,西西是真想过日子的人,而邓节自己,也已经三十出头,到了该在北京安顿下来过日子的时候了。
这正是几年来父亲挂在口头,妈妈时常到了嘴边没有说出来的。相比起高中毕业到北京来打工的弟弟,以及类似经历的堂兄妹表兄妹们,邓节考上了大学,在大杂院的亲戚和故乡亲旧中很有面子,工作和结婚的事却又让父母把面子都还回去了。
说实话,前几年邓节根本没想过要结婚。对于这件事似乎没有什么感觉。即使是和西西的恋爱,当初也没想过会走到结婚成家这一步。小时候家里经常在吵架,父母生活在一起似乎不是出于情愿,只是为了什么原因一定要这么做而已,他从来没有过母亲爱父亲,或者父亲爱母亲这类感觉。父亲早年喜欢出门跑生意,母亲就带着邓节和弟弟在家干农活,养鸡鸭。相比于父亲,母亲似乎对她养的那些鸡鸭更有感觉。父亲的打鼾很严重,回家后也不和母亲睡一块,少年的邓节有时候会疑惑,如果他们从来就不睡在一块,自己和弟弟又是从哪里来的。后来父亲上了北京,离得更远,回家的时候更少了。再后来,母亲也去北京了。家就不存在了,邓节和弟弟剩在老家,分头托付给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照顾。
爷爷的脾气很呛,寻常是骂,间或要打。觉得邓节不该闲着,给他派了农活,每天放学回家就去赶鹅。夏天还好,到冬天就成了一桩苦差事,池塘上了薄冰,鹅并不愿意前往,勉强赶它们的时候会被忽然啄一口。鹅的身量高大,邓节不过比它们的头高出一小截,像在班级的斗殴中对付一群仅比自己低一个班级的小孩。淮北的空气中含有冰针,又湿又瘆人,邓节只有一双线缝露肉的旧手套抵御,满脸满手通红,耳垂长了冻疮,妈妈第一次过年回家看见,说“活像猴子屁股”。父亲没有什么反应,大约小时候他也是被爷爷这么调教过来的,妈妈却心疼了,商量给爷爷加点生活费,不要让邓节干农活了,爷爷却说干点活有好处,我不是图你们几个钱,娃子放到我手里,就该归我管教。奶奶也拦不住,邓节就仍旧在放学后赶鹅打草,回家面对爷爷的怒气和下手。爷爷的下手真狠,真的是一巴掌连耳朵带脸搂过来,眼冒金光。邓节感觉不到自己是他孙子,就像一个交生活费寄食的外人。可是真对一个外人的话,爷爷并不会这么打。爷爷已经过世多年,邓节也长大成人,但直到跟西西在一起的初期,邓节还会重复那个梦境,梦里爷爷的巴掌是如来佛的手掌可以见风长,邓节不管怎么蹦跶,也出不了手掌心,最后被压在五指山下拼命叫喊又喊不出来,满头大汗地醒来。醒来以后,西西温柔的手掌落在他的额头上,代替了爷爷手掌的力量。
有一段时间邓节常常想不通,好好的一个家,怎么说散就散了呢,就为了挣钱。邓节也不知道钱带来了什么。家里的土房子推倒了,修起了两层的水泥楼房,迁居的时候请了客,父亲对来客拱着手,呵呵地笑着显得很有面子,但一家人在新房里就住了端阳那几天。有一次挨了爷爷的打,邓节哭着走了十里路,回到老房子门前,在挂着的门锁下面待了一下午,哭了一下午。晚上邓节会重复地做一个梦,梦里外婆带着弟弟邓义上了一只小船,划着船去了河的对岸,邓节被撂在河的这岸,哭着招手却没人听见,眼看着小船越划越远,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了自己,从梦里哭醒了,醒来继续哭,又惧怕爷爷听见,只能小声地呜咽,头蒙在被窝里憋着,感觉胸腔闷得要爆炸,呼吸要窒息了,却又毫无办法。
邓节盼望的只有过年,父母从北京回来,一家人能回到老屋子里待上十来天。那是一家人最快乐的日子,父母带回了在北京买的衣服和一些零食,据说都比家乡的好,有时还给亲戚家的孩子捎。邓节也没觉出什么好来,但仍然觉得很开心。短暂的相聚中,父亲的脾气也似乎变得好了些,和母亲不怎么吵嘴。如果邓节和弟弟问他们一些北京的事情,他们会简单地回答,似乎对于北京他们也不知道多少,但仍旧让邓节产生了比光看课本更多的向往,有时还有一种骄傲,毕竟,我的父母在北京,有天安门和人民大会堂的地方,而不是像很多同学的父母一样,只是在合肥或者东莞。
有一次过年,父母提前了几天回来,把邓节和弟弟接回了家中,邓节更开心了。可是到了腊月二十八那天,他们提前在家中做了一顿类似年夜饭的饭菜,就要把邓节和邓义各自送回爷爷和外公家,他们自己要在年前回北京,赶北京的庙会,说是庙会当中卖货快,利润大。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邓节和弟弟都崩溃了,弟弟愤怒地对父母喊叫,你们太过分了!弟弟的小脸上淌满泪水,和天空飘落到脸上融化了的小雪黏在一起,也是满脸泪水的母亲略微蹲下来搂住弟弟和邓节,但是她最终仍然跟父亲离家走了,他们早已备好了在庙会上卖的货,买好了火车票,任什么也不能把他们留下来。那次分别成了邓节记忆中最伤心的一幕,他从此对过年失去了盼望,不再指望父母从北京回家,反正他们待几天就会走,甚至还会在年前就走。
“我闺蜜说得对,你就是一只养不家的狼”!两人争吵得激烈时,西西曾经这样喊叫,邓节没有底气反驳。他觉得西西的闺蜜说的有一部分是对的,自从那个父母在年前离家赶回北京的下午,他已经不知道家是什么了。同居之初,他怕两个人整天黏在一起,连脉搏都受到挤压,面对西西一天在上班间隙发来的几十上百条微信头皮发麻,心里时常会想起那个若即若离的女记者。他也想要再漂几年,折腾几年,中间一度甚至不想找女朋友,断续在陌陌上约几次炮。这也成了西西吵架时骂他“流氓,恶棍”,甚至抄起手边东西朝他扔过来的话柄。
但是另一方面,邓节又很想要家。这也是西西一开始就吸引他的原因。他像那些在冬天被迫在结冰池塘上凫水的鹅,急切地渴求家中麦草的暖和与火光的温暖,嘎嘎叫着在回家路上碎步小跑。西西身上有一种阳光晾晒干净了的被单或麦草香味一样的气息,一种健康得让邓节不敢直视的东西。他像是一个拎包入住的客人,在西西给予的这个住所安顿下来,犹犹豫豫地感受和适应着,即使领了结婚证,仍然做着时刻被驱逐出去的打算。那样的话,大杂院里母亲一直还留着的房间,将是邓节的庇护之所,尽管几次冲突中他总是去宾馆开房,有次不想走远,还在楼下足疗中心的躺椅上过了一夜,从来没有因此回大杂院住过。
今天面对西西突如其来的指责,邓节只好苦笑地劝解,好在过了一会儿西西的情绪也就过去了,说到下一次去做试管手术的日程。按照自我测算,她的排卵期又近了。
这件事情也让邓节头疼。前两次失败的胚胎培养之后,邓节对于再去医院已经有些畏惧了。
邓节完全没有想过,自己会有生殖方面的问题。看上去一切正常,但精液中没有精子。那次七个小时的探测手术,并没有完全弄清楚问题出在哪里,睾丸里面有精子,但是无法自然排出。医生给邓节解释不清楚,干脆在医务室里用签字笔画了个路线图,邓节看到图中的输精管线路竟然有六七十厘米那么长,曲折往复,医生在七个小时中探明了这段线路的绝大部分,剩下的一小段人类技术无法探测到,类似于古书里说的膏肓之间,但问题可能就出在这一小段。这种情形的概率还不到万分之一,但偏偏就让邓节碰上了。
每次试管手术只能穿刺取精,和西西的卵子一起置入试管培养,几次穿刺下来,邓节开始为自己的睾丸担心。
西西说,她已经跟医生约好,后天去医院。两人睡下之后,西西响起了轻微的鼾声,邓节却没有睡着,听到隔着双层玻璃传来三环上车流的轰鸣,不知它们在深夜里奔向何方。
从手术台上下来,邓节下身仍有隐约的疼痛,又有一种麻痹的感觉。他有些踉跄地迈着腿,去住院部看望西西,一路上总觉得周围的人都看出了自己的异常。
西西躺在病床上,打过了促排针,等待取卵的时刻到来,脸上隐约现着一点红晕。她需要在医院过一夜,因为是妇科病房,邓节不方便陪床,只能手术前再来。邓节觉得西西的手术过程比自己痛苦,她需要全麻,前后又要花几天的工夫。他想对她说:只做这一次了吧。看到西西平静等待的模样,邓节没有说出来。
第二天邓节早早赶到医院,在B超室外等待西西做完了手术,脸色苍白地走出来,似乎抱有很大的希望。邓节忽然感到,西西是多么想要一个孩子。这也曾是父母最大的盼望。
前年在大杂院的年夜饭桌上,父亲端着酒杯数落开了邓节:“你就是个最不孝的。”
父亲这句话指的是邓节没有结婚生孩子,对比的是大杂院里亲戚家的堂兄妹表兄妹们。不用说三婶家的表哥表姐早已经添了下一代,就是比邓节小五岁的堂弟也给二叔带来了孙子,其他亲戚家的孩子虽说学习不成没有考上大学,早早出门打工,都落得赶早结婚成家,添孙指日可待。从自家说,邓义虽然打工不算顺利,中间有一段失业在家,好歹也已经谈了女朋友,结婚提上日程,只有邓节工作恋爱两头不落。
想想这个,父亲的责怪也是理所应当,邓节没什么好说的。作为同辈中的瓢把子,没有添孙子,父亲没有脸面回安徽老家过年,去年母亲实在忍不住自己回了趟娘家。跟西西结婚之后,父母算是看到希望了,职业也好歹上了道,谁知道毛病又出在邓节身上,如果最终生不了,父母该怎样对亲戚们解释,在大杂院里也抬不起头来!
想到这里,邓节扶着西西的手臂有点出汗,要是始终成功不了呢?医生说即使多次尝试,试管婴儿的成功率也不会超过百分之四十,一般不建议超过三次。西西这么想要一个孩子,假如自己就是无法给她,她的健康生活就无妄地缺少了重要的一块。假如命运非要出一道题,让她在要孩子和邓节之间做出选择,她会选哪头?这样一想,邓节眼前忽然回想起童年的梦境,似乎西西带着小孩乘小船离去,留在这岸的只剩下邓节,所有的人都走了,他又回到了童年孤单一人的状态。如果不是在出租车里,旁座是靠在自己肩上的西西,邓节会忍不住哭出声来。成年以后他从来没有哭过,有时候也以为自己很坚强,想来不过是外强中干罢了,一个连后代都不能有的废物,还有什么坚强可言呢?
下午邓节去了龙潭湖公园,近来他习惯在不想工作的时候来这里,点上一壶茶消磨半天,望着颜色发沉的湖面出神。这个公园由于地处偏远,来的人比较少,邓节觉得适合自己。湖面有种难得的空漠,湖心多年来还有一群野鹅,看上去也没有邓节赶的鹅那么骄横,显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冬天湖面结冰,它们会摇摇晃晃走在冰上,当年邓节第一次上冰就遇到了它们。
刚上初中那年的冬天,父母仍然在北京赶庙会,为了弥补去年春节前离家的伤害,把邓节和弟弟带到了北京。那是邓节在大杂院第一次过年,初一清早就跟着父母出门,赶的庙会就在龙潭湖,水陆张灯结彩的,十里八乡的都赶过来了,塞满了一个公园,人人都想带点东西回去,货不愁卖。虽说一家大小练摊冻得搓手跳脚,心里却高兴,看着湖面冰结瓷实了,走的人多,还有人踩滑轮扛冰糖葫芦叫卖,邓节和弟弟也上去走了一圈,看见那些鹅跟人保持着距离,也在冰上行走。有一刹那邓节担心它们过来咬人,不过很快就放心了,它们蹒跚行走的样子就像电视上看到的企鹅,身量比起正在抽条的自己来说也矮了许多,再也不是邓节的对手了。
正在眺望两只忽然飞起来的野鹅拉长的水线,邓节接到了三婶的电话,用夹杂方言的普通话拉拉杂杂说了半天,听明白是三叔腿上长了一个瘤子,在专科医院检查怀疑是癌症,家里人不敢信,想托邓节找个可靠的大医院再确诊一下。这就是母亲临走说的事了。
三叔和三婶在跑展销会,在大杂院的时候少,只是保留一个房子。他们跟着开展销会的大部队走,开上三轮,拉上行李货物防雨布,一出门二十天个把月,哪偏往哪走,三河、廊坊、延庆、怀柔这些地方,最远到过山东省界的德州,说那里的扒鸡好吃,手指一碰不用什么力就撕开了,跟点心一样,就像他们在那整天扒鸡下饭似的。实际邓节待业那段跟着跑过一次,知道跑展销会是活受罪,吃的瞎凑合,睡的基本是席子,到了晚上货物一收,席子一铺,就地过夜省住宿费。就这样也落不下几个钱,来展销会的都是农民,钱紧,卖不起价,邓节怀疑三叔他们是图个跑得新鲜,比见天从大杂院出路边摊自在。三叔家的堂妹留在城里守了两年摊子,跟一个老是帮她铺摊收摊的青海小伙结了婚,两口子一起去格尔木做生意了。眼下三叔的腿跑出了毛病,难怪母亲说他们回大杂院住了。
邓节只能答应下来,但在脑子里搜了一圈,并没有找出什么合适的医生。后来在微信上告诉了西西,西西说,律所周主任关系广,她去问一下。
下午西西回复说,周主任认识他们做试管手术那家医院的骨科主任,可以让三叔挂上号,过去检查一下,再安排住院。不然在门诊和网上预约根本挂不上。
对于找周主任,邓节并不那么情愿,但又没有多大办法。自己在北京这些年,采访过不少人,也代理了几十起案子,却没有培养起多少交情,天生不如西西。
回复了三叔,心里有点轻松,好歹是帮亲戚做了一件事。第二天邓节带三叔和三婶去医院,直梯简直等不到,电动扶梯上人几乎站不下,邓节把拄拐的三叔扶得紧紧地,分诊台都被围严了,护士不断地喊着今日无加号,主任门前等着一长列人,连同两辆轮椅,有人在呻吟,有人皱着眉头在忍受什么。三叔的眉距本来就小,现在看起来完全挤在一块了。好容易尾随下一个病人进去见了骨科主任,主任批了条子去找分诊台,护士不说什么给加了号,回去看上了,一看片子主任建议转院过来,他给开住院条,等医院电话安排床位。可能要等几天,住上院再检查一次就做手术,不过,不一定由他主刀。
拿着条出了门诊楼,三叔却犹豫起来,说既然不一定是主任主刀,又要等床位,那不如就在专科医院做。邓节说主任不是也说了,三院骨科的条件还是最过硬的。就算不是他主刀,他团队的手术,主任一定也会在旁边看着,不会出大的岔子。三婶也说这边另做检查还要花一道钱。邓节也有点不高兴了,只好说,你们自己看吧,这里住院的人多,医院的电话来了你们不回复,立刻就安排给别人了。
回来的路上,邓节心里不愉快,想到三叔和婶婶的为人还是这样,和几年以前跟亲戚们闹翻那次没区别,有些后悔替他们找人。
闹翻的缘由是传销。那时候三叔和婶婶在秀水街有摊位,有天他晚上过来找爸爸,说发现一个特别好的投资项目,已经把秀水街那边的摊位退了,换成现钱投了十万块进去,半年内可以回报一百万,让爸爸也一定要加入,最好带领所有亲戚都投资。爸爸问是啥项目这么来钱,三叔说是一款保健品,增进脑容量的,小孩子学习特别需要,市面上特别受欢迎,一盒卖三千五,加入的条件是参加听课,课后一次性买上十盒,往后只需要坐等回本和见利,他和婶婶听了老师的保健课以后,觉得投入少了不划算,一下子买了三十盒,就是十万零五千块钱,当上了经理。经理有权力给下面的人打折,所以哥哥你们加入,每盒可以打九八折,就是优惠七十块钱,优惠力度已经很大了,想加入要赶快,晚了货就没有了。咱们在北京这么多年,这是个最好的投资机会。
父亲问什么样的保健品一盒要卖上三千五,什么成分的,叔叔说都是深海鱼油精华,大陆上没见过的鱼,躲在海沟的岩缝里,轮船捕也捕不起来的,要潜水员下去拿兜子一袋袋地捉,所以特别贵。爸爸还是不信,叔叔说,你买了货再拉来人加入,只要下面有可靠的几个人,这几个人再给你发展下线,你就坐等收钱了。
爸爸一听,这样我就成你的下线了。爸爸向来脾气倔,弟兄姊妹当中他是老大,让他去给三叔三婶当下线,再赚钱他也不会情愿,当时就拒绝了。叔叔很不高兴,一口水没喝完吐在地上,和三婶起身就走了。回头父亲却听说,他们又去找别的叔叔和姑姑们。这时邓节正好回大杂院,母亲提起来这件事,邓节就趁父亲当面时说,这是地地道道的传销,千万不能加入,那些保健品都是骗人的。
父亲没有说话,邓节猜想他可能听进去了,虽然以往他很少会觉得邓节的话有什么道理。过后父亲去给弟兄姊妹们下过话,所以那一次三叔和婶婶没有能说动亲戚中的人。他们在北京也没有其他的人脉,亲戚们不加入,他们没有下线,手上的货卖不出去,没有本钱再回秀水街,也不好意思和亲戚们一起出车摆地摊,只好一走了之去跑展销会。那些保健品听说都给在家乡上学的侄子喝了,就这样侄子的脑袋也没有变得聪明一分,高考砸锅连三本线都不够,来到北京也和叔叔婶婶一起去跑展销会了。
为了这件事,三叔心里记恨父亲,两家以后没有来往,春节期间的小麻将都不参加了。这次得了病才想到来找邓节,又生怕欠了邓节的人情似的。
这也是邓节不爱回大杂院的原因,自从成年之后,他渐渐感觉亲戚们聚在一起不是好事,关系太复杂了。
待业的那一段,邓节最害怕的除了夏天的大公厕,就是进出经过亲戚们的屋门,每次都感到叔叔或者婶婶们眼里的疑惑:“怎么回事,还不去上班?”“读了大学反倒找不到工作吗?”还好大家都是早出晚归,只是过年凑在一起打几圈麻将,不然真没法在大杂院待下去。叔叔舅姑们的孩子,好几个都在北京打工,有的也在大杂院住,现在看起来他们都比邓节心安理得,包括读铁路技校毕业在北京地铁里当安检助理的邓义。邓节有时也会想,为什么自己这么不合时宜呢?
冬天到来,邓节仍然没有找到工作,大杂院的空气变得更加重浊了,家家都生起了煤炉,煤烟顺着铁皮烟筒从每家平房的门楣下冒出来,接触外面的冷空气凝成水滴,每个烟筒口下面都挂一个铁丝系的小桶,里面是水滴汇聚成的浑黄色的水,有时水满了,倾倒下来泼人一头一脸,没法洗干净。煤烟白天淡,早晚浓,因为白天人出摊了,早晚要捅开炉子做饭取暖。晚上电灯点亮的时候,平房顶上浮着厚厚一层烟气,大约除了煤烟本身,还有房子表面内暖外冷凝成的水汽,有保暖的效果。但是有一天,忽然不准在屋内生炉子了。
南皋出了一件事情,两姐妹刚来北京不久,晚上在屋里生炉子,可能贪图暖和炉口封得不严,或者是烟筒接口有裂缝,早晨两姐妹一直没起来,房东去看时已经双双中毒身亡了。北京死两个人就是大事,紧随而来的是城中村采暖安全大整顿。所有煤炉必须搬出屋外,室内不准有火源,只能用电取暖,拿片警的话来说,“性命重要还是暖和重要?”
大家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炉子是搬到屋檐下了,屋里却没人舍得买小太阳暖风扇这些,顶多置办个电热毯。大杂院的电拉的是工业电,比居民价高出几倍,就是买了电热毯,也不敢放开用,睡前定时开一小会儿。再说电热毯都是在邻近的小摊上买的,质量究竟怎样心里也没底,开久了怕燃起来。妈妈给邓节和女友的床买了电热毯,但白天屋里还是太冷,毕竟两人待在家里的时间多。邓节眼瞅着女朋友的耳垂变得红肿透亮挂上冻疮,坐在屋里直跺脚,不知如何是好。有一天父亲收摊回来,车上多了一副暖气片和几段管道,说是有了主意,自个儿装暖气。
这是邓节少见的感念父亲的一件事,他利用早年在农村搞建筑打零工的手艺,给搬到屋外的炉子架起了管道,管子通到屋内安设的暖气片上,炉子生火之后暖气顺着管道进来,通过注了热水的暖气片发散,屋子里就有热量了。一个炉子带两副暖气片,父母的睡房里也有一副,这样屋子里的温度又恢复了,顿时成了全院子最暖和的一家。
其他的亲戚们都来参观,说这个不错,却没有人跟进。那年冬天是几年来最冷的一个,院子里的水龙头不敢关严,白天黑里流的一小股水很快结了冰,在周围冻成了一座小冰山,人要小心翼翼绕过尖茬才能接到水。厕所里的大便都冻住了,堵在便槽里下不去,邓节不知亲戚们怎么过的,有天他照妈妈吩咐去给小姑送点吃的,走进小姑的屋子感觉进了冰窖,小姑正在敲电饭煲里结的薄冰,原来早晨剩的稀饭一天下来结成冰了,仰头一看,小姑的屋顶下面还结着冰凌,是存雪透过石棉瓦的裂隙和保温层滴下来凝结的。如果不是母亲让送的饺子,小姑打算加热结冰的稀饭就咸菜打发,她连屋外面的炉子都没生,自从姑父生病去世之后,她的生活就过得无比将就。
姑父是几年前得尿毒症走掉的。看上去精精神神的一个人,怎么就得了这个病,邓节觉得是他们克扣自己太狠,过得太苦的缘故。姑父的出摊是“打游击”,开上三轮车,在小区周边转悠,一有城管就赶快挪窝,中间没空去上厕所,大约长期下来憋坏了。
最初只是听小姑抱怨,姑父半夜要起来解几道小手,弄得她睡不好,早上出摊犯困。后来姑父的半边屁股开始发烫,到哪里都不敢打实坐下去,实在挨不住了去医院检查,说是长期肾炎拖延下来,已经是肾萎缩,尿都有毒了。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换肾,或者一辈子透析。换肾根本换不起,透析也特别贵,一次好几百,那时候国家还没有报销政策,听说通州有几个农民工自己用柴油机接橡皮管子组装了土机器透析,费用能便宜些,姑父说我不淘那个气,就算能活着,也是一辈子的废人了,纯粹给娘儿俩添负担。只是要回老家去待几个月,不能死在外面,丧事办不起。
小姑也没有主意,只好停掉了摊,陪姑父回了老家,维持了几个月姑父就去世了。小姑办了丧事,依旧把鱼表弟留在老家上学,由爷爷奶奶照看,自己又回北京来。或许是因为姑父没享着福去世了,小姑这一回来,比先前更亏待自己了,有时爸爸都看不下去,劝她两句,她也不听。不让生炉子的那个冬天,有个东北人追求小姑,给她送了一床电热毯,但她不怎么用,说自己怕热,盖两床厚被子就行。
邓节摸摸小姑的被子,也并不觉得特别厚。他问小姑,春节啥时候回家,小姑说不回去。邓节有些意外,鱼表弟在上初三,夏天并没有来北京,过年再不回去,母子俩就要分别一年了。小姑说,春节来回一趟花不少路费人情,她想留在北京赶几天庙会,给鱼娃子存点上学钱。现在手机能视频了,偶尔花流量视频一个,也就当母子见面了。
家里有了自制暖气,冬天总算是能熬过去了。不过日子并不舒服,父母早出晚归对比自己的没有收入,总让邓节的心头像过载的三轮车一样不堪重负,父亲的责备和母亲无声期待的眼神,更将负担加增了一重。父亲提到邓节的不愿考公务员进机关,总是唉声叹气,说:“你就是个最不听话的!”借着酒劲,一直生气到脸红脖子粗。邓节毕业时的这一决定,让他在亲戚面前丢尽了面子。看到邓节在埋头复习司考教材,他没好气地问:“律师有哪样用?律师还能干得过公安局法院?”母亲只能劝他少说两句。
有一次邓节学的法律知识差点儿派上了用场。那天父亲骑三轮车去一个比平常远些的农贸市场出摊,有一截路是逆行,遇到一辆拐弯的大公交。北京的大公交都开得很猛,那天又有雾霾,大公交从侧面撞上了父亲的三轮车,父亲腾空飞了起来,车上大包小包的衣物皮货也腾空四散,父亲在落地一刹以为自己命不在了,巧的是正好落在散落一地的衣服皮货上,躺了一会儿竟然自个儿起来了,只是手肘脚踝擦破了一些皮。三轮车几乎完全报废,对方叫了交警,邓节赶到现场时,交警裁决父亲是全责,三轮车不予赔偿,对方也不用付医药费,算是和公交车头被碰掉漆皮的损失相抵。邓节觉得这个处理结果太不公平了,和交警吵了起来,可父亲只是从报废的三轮车上卸下了蓄电池,一瘸一拐地拎着电池,坐上母亲骑来收拾货物的另一辆三轮车离开了。
过后父亲在家里养了半个月腰伤,邓节想要到法院起诉这名交警和公交公司,父亲说我们是外地人,还跟北京的公家单位打官司?你快别给我添乱了!邓节也无底气,只好作罢。在大杂院平房里,他感到自己对家庭毫无用处,童年在爷爷家的感觉会重现眼前,像是一个寄食的外人,却没有交纳应有的伙食费,而且是两个人的。面对父母和亲戚,甚至是大杂院里的陌生人,他都感到惭愧已极,在蹲坑上解手的时候,他从来都不肯抬起头来,即使是旁边有人的尿液溅上了腿弯。
过年前后发生了一件事情。邓节和女友去酒仙桥逛商场,两人身上都没什么钱。买了一点小零食后,女朋友看上了一款保湿的护肤霜,她是南方人,一直嫌北京的空气太干了。但这款是新品,两人身上的钱不够,女友在护肤品柜台前留恋不舍,最后两人离开的时候,她鬼使神差将护肤霜放进了羽绒服衬里的衣兜,结账时收银员也没发现,就这么出来了。离开商场后邓节才知道,女友夹带了商品出来。当时邓节心里很慌,想要马上回去还给商场,可是心里一想,回去更说不清,也伤了女友的面子,最后只好就这么回来了。回来把那个护肤霜放着,也不敢用,不敢让父母看见,心里有一种见不得人的感觉。似乎还怕商场找上门来,虽然商场根本不知道有大杂院这么个地方。
但是过了半个月,没有什么动静,女友慢慢地胆子大了些,把护肤霜拿出来用了,一用效果特别好,一整天都不干,又不腻。邓节看她用,也不好说什么。用了一段时间快用完了,女友已经习惯了这个牌子,两人却还是没有钱去买。有天女友说想去商场再逛逛,有没有便宜一点又跟这款用起来差不多的,邓节只好跟她去了。两人进了另一家商场,像上次一样随便买了一点东西,到了护肤品柜台前面,正好这里也有那款护肤霜,女友又走不动了。最后离开的时候,她顺手又把一瓶护肤霜放进了外套兜里。邓节只好硬着头皮和她一起往出走,装着去结账,但这次刚过了柜台就有保安过来拦住,说女友身上有东西。
邓节本来心里直打鼓,这时不知哪里来的反应,一下子暴跳起来,说根本没有,你凭什么要搜我们的身!他的神气很凶,浑身发抖,像是立刻要打人,保安一下子愣住了,回过神来说早就看到你们了,你偷东西还这么凶,我们叫派出所的来,看你认账不!女友吓得哭起来,拿出护肤霜还给保安,求他们不要报警,可是一名保安已经打了110。邓节这时渐渐平静下来,心里后悔自己刚才的反应,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保安不放两人走,一会儿警察到场,听了事情经过,把两人带去了派出所。
两人在派出所里待了一夜,做了笔录,念及年轻初犯,实实在在接受了一番批评教育,写了保证书,半夜时才被放了出来。回到家里,隔壁屋里父亲早就响起了鼾声,母亲过来问怎么这么晚回来,两人也不敢回答。女友一路上埋怨邓节不该乱发脾气,如果当时认了错还了东西,罚上一些钱,保安也就放两人走了。邓节也很疑惑,自己那么暴躁的反应是从哪来的呢?在心里他也埋怨女友,但毕竟起因是自己没钱,说不出辩驳的话来,只能生闷气。
女友找到工作之后,搬离大杂院那天说,分手吧,她不想再为了一款护肤品进派出所。邓节一边给她往出租车上放东西,一边无话可说。女友再没有回来,妈妈专门布置的“新房”空了下来,邓节一个人住着不是滋味,觉得亲戚邻居看自己的眼光也更特别了。恰好这时候弟弟嫌枯燥辞去了地铁公司安全员的工作,邓节就离开了大杂院,自己在外租了房子,方便弟弟回大杂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