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苇申请加我的微信,看她的昵称是“胡不归”,加上以后她问我,知道这三个字的意思吗,我说知道。式微式微胡不归,混得不好干吗不回去。一苇看似对我的解释很满意,哈哈笑起来。交谈变得意外的轻松,我们约定在天通苑华联广场一家咖啡馆见面。
这里离我的住处不算很远,我偶尔会来吃一顿快餐,再骑上二十分钟共享单车回家。那天我扫了一辆小黄车骑到华联广场,外面新开张了一个露天儿童乐园,一些家长正在带领小孩子玩西瓜大作战,旁边矗立的网兜城堡上也有不少孩子在攀上爬下。看来天通苑除了晚上过夜的人多,周末的白天也逐渐热闹起来了。这意味着很多北漂一族有了下一代。
忽然想到分手了多年的她,如今她大约也漂泊在这座过于广大的城市里,在北京拥有自己一套房子的愿望,或许实现了吧。我不是那个适合帮助她实现愿望的人,更谈不上和她繁衍下一代。她的孩子如今是不是也过了玩西瓜大作战的年纪,在哪座网兜城堡上爬上爬下呢?
走进Costa,一苇已经坐在那里,和我想象中的样子很不相同。她的头发焗过油,不过褪掉了一些,颜色正好达不到鲜亮得反常的程度,又有几分亮眼。一身水红色的穿着显得时髦,深V敞口的衣领露出一抹乳沟,显得有一点过于性感,和她单薄的身板及年龄不大匹配,也引来咖啡馆里旁人的目光。她的脸上有一点微笑又捉摸不透的神情,近于某种媚态,却又像是很天真,让人把握不出她的心思。
她的饮料已经点过,我另外再给她点了一杯草莓奶昔,试着跟她聊起来,话题闪闪烁烁,不大敢去触碰有关父亲和日本的话题。她倒似乎经过审视,对我落落大方了起来,渐渐说到在鹤岗的一些往事。那个除了冬天的白和其他季节的黑几乎没有别的颜色的城市,她没有任何怀旧之情,小时候只记得家境不错,比起周围的人来都要好一些,后来有一天父母突然开始吵架,她脑子里面的第一个印象是父母站在客厅大茶几的两头,因为父亲经常带朋友来家里吞云吐雾小菜下酒,茶几做得特别的大,水晶的烟灰缸里总是摁满了烟蒂,那天烟灰缸不知怎么到了父亲手里,朝另一头的母亲挥舞着,随时会扔出去,一些积存的烟灰随风飘落,到了坐在沙发上的一苇眼睛里。一苇揉着眼睛却不敢哭,父亲口里吐出一连串骂娘的言辞,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茶几另一头的母亲只是冷冷地盯着他,声音不高不低地回上两句,却对父亲具有极大的杀伤力,让父亲更加暴跳如雷,最终却又彻底泄气,冲出家门一走了之。一苇的眼睛这时已经被烟灰扎得流了好多泪水,却不敢真正地哭,怕哭泣惹得母亲更不高兴。她明白在这场剧烈的冲突中,尽管父亲的声音更高,动作更吓人,得胜的却是母亲,父亲实际上一败涂地。一苇除了跟随母亲进退,没有任何办法。
后来一苇听母亲说父亲找了小三,跟着就是离婚。离婚之后,有段时间父亲给生活费,后来说没钱给了,但还偶尔打电话过来,要一苇去他那里玩,“直到妈妈让我去跟爸爸要房子”。
妈妈怎么会让你去要房子?
是啊,那次让我很恨她。一苇画过的眼角有点上挑起来说。
九岁那年一苇放暑假,爸爸让她过去玩一天。临走前妈妈特意嘱咐,爸爸现在不按时给生活费了,他住的房子当初说好是给你的,只是让他一时借住在那里。现在他跟那个女人结了婚,生了孩子,还住那房子,将来这房子就归了别人了。我打电话他总是不接,你去跟他开口要房子,这房子是你的。
到了父亲家里,并没有见到母亲口中那个小三女人。父亲陪着她出门去买蛋挞和棉花糖,去了天水湖公园划船,在大黄鸭船上她提了房子的事。
在划船的父亲脸色立刻就变了,一苇开始担心他会把她扔下水去,父亲只是沉默地把船划到了岸边,当天的游玩就此结束,父亲没有留她吃晚饭就送她上了公交。到家之后母亲问一苇有没有对父亲提房子的事,一苇说提了,但没说船上的事。
以后一苇常常想起父亲脸上像是瞬间戴上了面具的表情,感到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到了十几岁的时候,一苇大体上就明白了,几年间再没去过父亲家。到北京之后,听说父亲试图再次创业,因为诈骗罪坐牢了,到了十七岁那年,父亲从牢里出来了,母亲打听到那套房子没有被法院没收拍卖,又让一苇主动跟爸爸联系,“顺带提一下房子的事情”。
正在吃饭的一苇感到愤怒,把饭碗一摔,忽然间就跟妈妈吵起来了。
妈妈的脾气很暴烈。小时候她的要求很严格,如果有什么方面达不到,她会很严厉地责骂,有时候还会动手。和父亲吵了架之后,她的脾气会变得很差。离婚之后,她的脾气更糟了,一苇根本不敢有一点违背,这次不知怎么就爆发出来,连柯凡也一时愣住了。
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没办好,为什么要指使我?那个房子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想要你自己去要,不要拿我当枪使!一苇一口气对母亲喊出了这些话,自己都被自己的勇气吓住了。她浑身颤抖起来,脸颊不由自主地收紧,等待着母亲暴怒的耳光落上来。
意外的是那次柯凡并没有动手打人,只是冲女儿嚷嚷,这本来就是你的房子,你看我们现在还是租房住,没个自己的地方。一苇说我一点儿都不想要什么房子。争吵含含糊糊地过去了,柯凡没再对女儿提起这件事,一苇也没有跟父亲联系过。柯凡并没有忘记那套已经变成了白菜价的房子,在穿过半个北京的五号线地铁上,她曾经两次对我提起来,只是没有说到过让女儿去索要的事情。毕竟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在那套房子里,她曾经是真正的女主人。
这套鹤岗的房子对于一苇毫无意义,里面没有留下跟一苇有关的东西,除了一个铁臂阿童木玩偶,日本货,胸口会发光会呜呜叫,是爸爸有次去日本给一苇带回来的,这也是爸爸唯一的一次给一苇买玩具。这个阿童木一苇还玩了两年,直到和妈妈一起离开那套房子,一苇手里拿上了它,被妈妈夺下去扔在沙发上,说这是你爸爸买的,我们不要。出门的时候一苇最后看了屋里一眼,只见那个玩掉了漆的阿童木孤零零躺在沙发上。
一苇觉得哪里也不是自己的家。不管是有一套据说是登记在自己名字下的房子的鹤岗,还是和母亲多年租房住的北京,甚至中国,一苇都没有什么感觉,大学毕业之前,她根本不想在东北找工作,连北京也没兴趣,只想走得越远越好。
上中学时,一苇的学习很出色,在这方面没有违反母亲的要求,尽管经常会由于玩手机或者偷懒受到批评。她顺利地通过了高考,比柯凡的母校要高出一档。在大学里,一苇成绩不错,和同学们的关系也还算好。母亲满足了她去日本留学的愿望,到了日本之后,看起来日子也还顺心。但是回国后一切都变了,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聊天的后半段,我委婉地提出这个疑问,尽量避免让她感觉是她母亲让我来问的。一苇却很坦然地回答了,说是毕业前不久被性侵过。
当时她并没打算回国,想要在日本找机会实习,留下来。有一次去一个株式会社应聘,在一个特别偏远的工业区,会社在一幢近乎半废弃的大楼里,走进去时空无一人。她有些害怕,但还是坐电梯到了四楼,敲开了那家会社的门,里面只坐着一个相貌猥琐的男子,看起来像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假模假式地询问了一苇几句,很快就跟那些AV片里的情节一样,离开了桌子开始对一苇动手动脚,撕开了一苇的衣服和裙子。
一苇的力气很小,脑子里近乎一片空白,但和AV片里那些性侵实习生的场面不同的是,这个猥琐的男人阳痿,没能真的强奸一苇,但他的手指伸进一苇下体乱捅了一阵,一苇觉得特别疼痛,大喊大叫使劲挣扎,后来他可能觉得害怕和无趣了,放开了一苇,一苇赶紧逃出了办公室,不敢等电梯,一路从楼梯跌撞逃下去,离开了那个工业区。这件事发生之后,一苇就不打算留在日本了。
母亲旁敲侧击问过她好几回,最近两次甚至是逼问,一苇都没有回答。除了在日本时的舍友和个别朋友,我是知道这事的第三个人。还好身体没有留下后遗症,但她做过好多次还原这个场景的噩梦,这也是她一到日本那种株式会社里上班就受不了的原因。在那之前,她在日本还遭遇过尾随。就是那种电视上演的痴汉,头发乱糟糟的,穿花格子衬衣,等在她下课的地方,一路尾随她到住处外边,她吓得两腿都在抖,当时她住的地方在一片墓地前面,比较偏僻,事后赶紧搬了家。
但是现在,她又想再次回日本去,感觉自己还是挺喜欢那里的。但是柯凡说了,不可能再供她回日本,家里根本没有这笔钱。
柯凡跟我说过,回国以来女儿没挣钱,除了吃住在家里,还额外花了她两万块钱,她自己从物业公司离职,还要租房,已经拿不出更多的钱来了。
假如在国内,你想找什么样的工作呢?
我想找文化艺术方面的,一苇说。她不喜欢做生意那些事情,很枯燥。在日本,她喜欢那里的文化气息,自己也喜欢写点小文章,还画过一段速写,只是没坚持下去。回国之后,也没有那样自然的风光了。这段时间她认识了一些文化产业方面的朋友,她打算去试一试,如果能上班挣钱,就可以从家里搬出去,她实在不愿意和柯凡待在一块了。
聊天结束后,我送她上了滴滴快车,自己去坐地铁。她问我刚才也是坐地铁来的啊。我说是的,习惯了公共交通。你也可以尝试一下。一苇轻笑了一下。
我跟你说的那件事,是信任你,你一定不要告诉柯凡。
钻进车门的时候,她回头来对我说。
一定。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