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缨拖着许稷往家走,两人快到偏门时,忽见两个年轻郎君喘着气站在门外说笑。
千缨眼尖,迅速认出其中一人是王夫南,瞬时拉下脸来,连招呼也不打,对许稷说“你在这等我,我去拿了伤药便出来”,就兀自进门去了。
许稷乖乖杵在原地不动,朱廷佐瞥了瞥她,又别过脸,与王夫南打起手语来——
“他怎么还回来拿伤药?
“我的药盒子邸店小仆没给他?
“难道被小仆私吞了?!
“都怪你!害我白白损失一只药盒子!”
王夫南看朱廷佐自顾自地打着手语,余光则瞥向许稷。
许稷立在灯下,一直看着这边,忽然微妙地笑了一笑。
看懂了吗?
王夫南不确定。
按说军中用的手势暗语一般人不会懂,但许稷那饱含着“看穿”意味的笑容,却着实令人捉摸不透。
许稷转移了视线不再关注他们,朱廷佐也因觉无趣拍了拍王夫南的肩:“今日不尽兴,改日校场认真比比,先走了。”
“夜路慢行。”王夫南目送友人走远,重新将视线移回许稷身上,甚至迈步走了过去,佯装亲切,“三郎不回家去吗?”
许稷侧过身,抬首回道:“有点事,打算外宿。”
直接坦荡,双颊梨涡却深藏心机。
于是王夫南比许稷更直接地开口:“五叔为今日宴席上的事生气,所以不让三郎回去住吗?”
许稷但笑不语。
王夫南目光落到许稷前额伤处上,这时千缨火急火燎地冲了出来。千缨瞧王夫南就站在许稷跟前,还离得那么近,板着脸走过去,将药盒与换洗衣服往许稷手里一塞:“我不送你了,快些回邸店歇着,记得上药。”
许稷轻应一声,正要转身,却被王夫南喊住:“头面要部,留疤不大好,伤药还是慎用为妙。”
“慎用?”千缨已许多年没同王夫南讲过话,听他这么说实在没忍住,“十七郎这话是觉得我的药不太好?可我的药是好是坏、会不会留疤,与十七郎有什么关系?十几年前不管的事,这会倒是管起来了。留疤就留疤好了,谁让我们既贫且困呢!”
千缨说话毛剌剌的,像极了抱团御外的刺猬。
许稷察觉到了这其中一触即发的积怨,连忙握住千缨的手,转头对王夫南道:“千缨是许某夫人,处处为某着想,自然不会随意拿伤药敷衍,王都尉过虑,许某先行一步,再会。”
千缨狠狠给王夫南白眼看,许稷则帮着夫人让他吃瘪,弄得他“一片好心”都付诸了东流。
但这对于王夫南而言,算不了什么。
千缨紧紧反握住许稷手的同时,王夫南毫不在意地取出自己的药盒打开,指腹蘸上膏药,径直搭上了许稷额头,在其伤处抹了抹。
许稷不落痕迹地蹙起眉。
王夫南的注意力全在许稷额头上,却还不忘分心说道:“千缨哪——许多时候,嘴硬除了保住些不必要的意气,什么实质好处也捞不到。承认事实没有那么难,你家的药是不是差劲,你额角的疤便是最好的证明。”
王夫南坦荡收回手,表情平顺,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挑衅意味,言辞上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千缨方才给的药是十多年前的,三郎若觉得还能用便接着用,觉得不好用便换这个。”
王夫南说着将自己的药盒塞给了许稷,随后不再赘言,潇潇洒洒转了身,穿过小门便往家里去了。
“他算什么东西!”千缨气鼓鼓地对关上的门骂了一声,皱着眉转向许稷,一把夺过她手里的药盒,“不许用!”
坊间响起“汪汪”两声犬吠。
许稷低头轻咳一声,看看千缨拿来的药盒:“这确实是十多年前的吧?”
千缨瘪了瘪嘴,不甘心地承认道:“我们家又没人用得上这个,所以放的时间有些久了,可他怎么知道呀?!”
许稷看着摇摇头:“盒子太旧啦,且这样式也很过时,所以……”
千缨抿唇琢磨了会,犹犹豫豫说:“药膏放个十年二十年的……应当也能用的吧,我……”
“先等等……”许稷伸手示意她先打住,“这是你当年用过的药膏?”
千缨点点头。
“你最后留了疤,如今又拿给我用……”
千缨又点点头,转瞬就发觉不对劲:“是哦,天呢……我今日脑子坏了吗?所以这药也不能用了!可是……”
她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王夫南给的药盒:“我又不想让你用他给的。”顿了顿,“但我又怕你留疤……”
“不妨事。”许稷看出她心中百般纠结,遂笑着替她做了决定,“都不用了,我有解决办法,你先回去吧,时候不早了。”
“真的有吗?别骗我。”
许稷点点头:“快回去吧,再不走天都亮了。”
千缨一步三回头,终于是开门进去了。灯笼随朔风轻晃,一只肥硕老鼠飞窜而过,巡夜的武侯正往这边来,许稷弓腰低头、脚步飞快地回了邸店。
邸店的热闹终于歇下来,奴仆们在堂间忙着收拾,许稷进门走到柜台前同店主人要了一间房,这还没完,她竟然打听出那个收了药膏的小仆,顺利拿到了朱廷佐托在这的药盒。
的确,许稷看得懂军中手语——她知道朱廷佐与王夫南打的那些手势暗语是什么意思。
但这并非重点,重点是朱廷佐与王夫南留下这药盒是要转交给她,这意味着他二人方才也在这邸店待过,且就坐在她与千缨附近。那她们说的话也一定被听去了,而那会千缨的确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就算当时她圆过去了,但如果对方有心,起疑也不是不可能。
许稷想着王夫南那张难揣摩的脸回了屋,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转天,天气越发冷酷,钱袋子也学天气变得冷酷起来。
住邸店实在费钱,许稷囊中羞涩,加上年底比部确实忙得要命,她索性就吃住在了公房。一连好几天,比部都是灯火通明,算筹算珠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隔着一条顺义门大街的礼部南院都快看不下去了,年轻的值夜官员愤愤抱怨——
“比部就是最自私的衙门,深更半夜干个狗屁的活,让不让人睡觉?”“不能好好睡觉我脸都发青了!”“比部的人活该白头发!”“比部的人一扎进公房就十七八天的不洗澡,都臭臭的!”
跟许稷一块值宿的吕主事浑是不服:“放他们的狗屁,隔这么老远还能听见算筹声?千里耳啊?谁吵他们睡觉呀!值宿还睡个屁!”
许稷听着嗤笑一声,吕主事一改往日和善,斥道:“笑屁,骂的就是你,一头扎进公房,不回家不洗澡,都快臭成死尸了!”
“哦,我明日休沐就去洗。”许稷心不在焉地回道。
她像小老鼠似的,提着细头笔凑近了写,鼻尖都快挨到账簿了。
“你那眼睛要坏了!”吕主事暴躁地提醒完她,随后又噌地起身,跑去开许稷的橱子,声音缓下来,“从嘉我吃些你的果子啊。”
“哦。”许稷毫不在意地说。
吕主事满心期待打开橱子,搬出食盒一瞧,顿时“嗷”了一声:“空的!你夫人要与你和离了吗?怎么连果子都不给做了?”
“说是铨选若有了好结果,就重新给我做。”许稷仍埋头做事。
多年困在比部升职无望的吕主事闻言忽有同感,曾经自己也是被家人期待着加阶升官,然铨选结果却一直令人失望。
他摇摇头哀叹:“铨选复铨选,铨选何其多,加官升职总是轮不到我,今年更是连资格也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