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未能在长房吃饱的一顿饭,最终在邸店里得到了补偿,但因吃得过于尽兴,愣是没留意到有熟人从身旁经过。
邸店饭堂内的食案以屏风相隔,基本也就遮个视线,并不能隔音。
被朱廷佐揪出来喝酒的王夫南此时就坐在这两人身后。落座不久,一盏酒还没斟满,他便听屏风那边的从妹开了口。
千缨道:“制科验身当真很严格吗?”
“问这做什么?”许稷停箸反问。
“你不是因为怕验身所以才不肯去考制科吗?”
千缨话音刚落,屏风另一边的朱廷佐诧异地挑起眉。
几乎是同时,屏风两边的许稷与王夫南分别竖起了手指,压在唇间朝对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朱廷佐很想议论一二,但一看王夫南手上的动作,只好乖乖闭紧嘴。
千缨也意识到自己似乎不分场合说错了话,双手拢在一块托住脸,摆了可怜相让许稷不要怪她。
许稷却接了她那番话往下说:“也不是怕,只觉着丢人罢了。我这体格,搁哪都让人笑话,当着一众人的面被验身还真不好意思。何况制科那样难考,我自觉没那个本事。与其去白白丢个脸,不如就老实等铨选结果出来。”
千缨绷着脸听许稷装模作样地说完,想笑又没敢笑出来。
许稷这体格搁男人堆里的确看着寒碜——既矮且瘦,花白头发,配上一张过分白净年轻的脸,怎么看都令人觉着怪异。
方才千缨一时糊涂差点说漏嘴,这家伙竟还能坦坦荡荡地圆上一番。外人听了兴许能被糊弄过去,但知情人一听便会觉得这话太过欲盖弥彰。
千缨作为许稷“真实性别”的寥寥知情者之一,自然觉得许稷这画蛇添足的解释好笑。
她故意说道:“可你脸长得比他们俊,又比他们聪明,瘦些矮些算什么!”
许稷用筷子戳起一只果子道:“天真,事实显然是体格比脸的美丑更重要。”
“怎么会?!”千缨不信,“我就宁愿和脸好看、体格一般的人待着,也不愿同体格好、脸丑的人在一块。”
“可惜哪,朝廷的想法恰好与你背道而驰。铨选四才,身言书判——身取体貌丰伟,言取言辞辩证,书取书法遒美,判取文理优长
;你看‘身’排在第一位哎,自然是魁梧雄壮的体格占便宜。”许稷说着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真的?”
“当然。”
“哎,体貌丰伟。”千缨看许稷离这要求着实差了太多,安慰道,“别灰心别灰心,你还有后边三项占优呢,那才是关键嘛!”
“有千缨这般贴心的贤妇,许某死而无憾,来喝一盏。”
“喝个鬼!”刚被称赞的贤妇千缨一把夺过许稷手中酒盏,“脑门上还有伤呢,不想留疤就给我克制点!”
许稷倏地闭了嘴。
看来贤妇亦是难避凶悍,且罢且罢。
但贤妇毕竟是贤妇,刚凶完便又皱眉心疼起来:“今晚上恐怕是不好回去,我出来时又忘了带伤药,你这脑门可怎么办呢?”
“小磕伤不碍事。”许稷毫不在意地说。
“搞不好会留疤!”
“留疤也好啊,看起来凶一些。”
“你总是这样子,什么都碍不着你,就连今日他们那么说你,你也不在意!我可不行!”千缨又气鼓鼓地说,“我气不过三伯母总是挑事!”
“故意给人气受的话随意听听就好,真听进去才落了他们的圈套,这样的气礼不收也罢。”许稷漫不经心地喝起杏酪粥,又接着说,“何况今日三伯母那样针对我也不是没有缘由,十九郎这阵子同我有些过节,所以难免……”
“原是为她家郎君出气呢,可十九弟与你能有什么过节?他在南衙你在比部,八竿子打不着啊!”
“就有那么些事情,说来话长,改日再说。”许稷将最后一口杏酪粥送进口中,接过千缨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又下意识摸了摸脑门的伤处。
“疼吗?”
“还行。”
“也不知邸店里有没有伤药可借,这时辰又不能去西市买药。”
千缨四下张望,正打算唤店内小仆过来,屏风那边一直悄无声息的王夫南却从腰间小袋里取出一只小铜盒来,正是他随身带的伤药盒子。
朱廷佐看着笑笑,转头挥手示意小仆过来。
但就在这当口,屏风那边的千缨却嘀咕:“罢了,我估摸着这里也不会有伤药。这还有两只果子,你快吃了别浪费。”
许稷低头继续吃。
千缨又说:“说到伤药,我倒想起来——小时候十七郎带我一起去玩,被大孩子们欺负了,两个人都被打得头破血流。后来被拎回家去,他们却只用心给他治伤,把我直接丢给了我阿娘。我阿娘哪有什么好伤药?最后我果然落下了疤,十七郎倒治得白白净净,一点疤没有!”
她说着将额角一簇头发捋开:“看,就是这!”
一块不大不小的疤痕印在额角上,若不是头发遮着,确实很不美观。
“从那以后我便没与十七郎说过话。”
“就因为这件事?”
“你真不懂啊!这是嫉妒哪——”千缨道,“嫉妒他会投胎,再加上我特别小心眼,遂讨厌上了,我打算与他老死不相往来的。”
“他那会与你赔不是了吗?”
“他那么促狭,又傲气,怎可能与我赔不是。”千缨愤愤,“不说他了,本来还好,这会突然想起来,便格外让人恼火!”
许稷“嗯”了一声:“确实教人恼火,下回找机会替你揍他,别气了。”
千缨虽满脸不信,却仍痴人说梦地顺着接下去:“好!你最好将他揍得满地找牙站不起来,让他求你‘别打我别打我,我错了还不行吗?我去给千缨赔不是,哎哟你打到我的头啦,快住手哪’,哦,还得让他留块疤!”
许稷听着她的痴狂大梦,又回想起先前在坊门口与王夫南的遭遇,不由将千缨口中“拼命求饶的王夫南”与门口见到的“鲜衣怒马王夫南”联想对照了一番,最后也忍不住憋笑起来。
这俩人臆度得开心,屏风另一旁的朱廷佐也闷笑得快要趴倒在案,唯有一人板着脸端坐不动,正是王夫南也。
王夫南毫不犹豫地将药膏盒子收了回去。
朱廷佐见他气量小成这样,正打算再笑一笑,但王夫南却是轻叩案面,指指他,以手语告诉他:把你的拿出来。
两人自小入行伍,都有随身带伤药的习惯,又都修习过军中手语。朱廷佐认真看了王夫南的手势动作,确认自己没领会错,最终哀叹一声掏出了自己的药膏盒子,搁到了案上。
王夫南又指指不远处的小仆,朱廷佐只好拿起盒子往小仆那去。他将盒子递给小仆,又交代了几句,这才转过身一脸无奈看向王夫南。
只见王夫南拿起酒盏低头抿了一口酒,起身避开许稷千缨,往邸店门口去了。
朱廷佐连忙跟了出去,“蕴北蕴北”地喊个不停。
两人皆喝了点小酒,行走在阒静坊道中,头顶明月一轮,碎星稀寥,偶有几声成不了气候的犬吠。
朱廷佐忽低头捡了两块小石子,指了横街对面数丈处某户人家的狗洞,丢了一块石头给王夫南:“好久不练了,比比。”
王夫南百无聊赖地接过,便见朱廷佐歪头侧身瞄准远处狗洞投了过去。只听得轻轻一声“咚”,石子已是穿过狗洞落在了里边。
朱廷佐满意地拍拍手:“顺手!大约闭眼也能投进去。”
王夫南掂了掂手中石子,瞄一眼狗洞,闭上眼朝那处掷去。然落地声没听见,“汪汪汪”的愤怒犬吠声却乍然响起,显然是不慎砸到看门犬了!
不幸被招惹的看门犬一阵狂吠,紧接着宅子里面传来咧咧骂声:“无赖竖子!有本事等着爷来抓你!抓住了就送官!”
朱廷佐拽了王夫南就跑,然一犬吠而诸犬从也,“汪汪汪”的狗叫声不约而同地响起来,坊间顿时热闹非凡,亦有不明情况的崇义坊铺主及看门小仆等人以为哪里失火被盗了,纷纷探出头张望。
许稷与千缨走到邸店门口时,正好犬吠声渐歇,出来一探究竟的坊众也都抱怨着“胡吠个屁!鬼也没见着!”各回了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