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南难得回家,已许久未感受过这种家宴上的微妙往来。人多的家族就算吃在一块,心也没法在一起,这是王夫南七八岁时就明白的道理。他习以为常地听母亲在一旁絮叨家里的琐碎事情,闷不吭声地吃着碗中饭菜。
同样埋头吃的还有许稷,长房的伙食胜却公厨数倍,不好好吃当真对不起磕破的额头和弄脏的衣袍。可饭还没吃饱呢,那边老夫人忽然就开口发话让千缨带许稷先回去处理伤口。
老夫人的话不好拂,许稷火速往嘴里塞了一块油浴饼,匆匆忙忙行了礼就与千缨出去了。出了堂屋,夜风冻人,一路回了自家的小院,到房中坐下,手脚才终于得以舒展开来。
“我去烧水,你坐会。”千缨说完便出去打水,许稷坐在胡床上点点头。
夜里静得出奇,天又冷,千缨拎了烧好水的铜壶飞快折回屋内,关上门往角落里一瞅,许稷竟是挨墙睡着了。
年终是比部最忙的时候,千缨虽不大懂,但她也瞧过家里的账簿,光那些就足够她头疼,而许稷面对的是天下计帐
,其中辛劳可想而知。千缨将铜壶里的热水倒进盆中,浸湿手巾小心拧干,蹑手蹑脚走到许稷跟前,解开许稷的幞头,一簇簇白发便悉数露了出来。
千缨摇摇头,正要拿梳子给许稷梳一梳,忽听得外面响起脚步声。她一扭头,房门却猛地被撞开——喝了酒的王光敏大咧咧闯进来,后边跟着千缨母亲韦氏。
韦氏显然也想阻止王光敏,但她性子太弱,见拦不住就索性不拦了。
许稷被这动静吵醒,甫睁开眼便见岳丈已到了跟前。
“老脸给你丢尽了,滚滚滚!”王光敏一脸的烦躁与不甘心,一脚踹在胡床腿上,许稷坐着动也不动。
“阿爷
你做什么哪?!”千缨立刻冲上去拦他,却被王光敏狠瞪一眼。王光敏斥道:“你护着他作甚?走个路也能摔着,眼睛长到天上去啦?还真以为比部了不得?他要是比部郎中还能说道一二,可他不过就是个直官!连俸料都不能从自己衙门领,不以为耻还引以为荣了!你当今天那伙人看得起他吗?”
“看不起。”许稷老实地替夫人答。
王光敏没想到女婿承认得这般干脆,咯噔一愣,嘴上却立马嚷道:“还知道看不起啊,可你做什么了?还不是瘫到地任人指摘!今晚上你当自己聪明哪?”
“不聪明。”许稷仍老实地说。
“去考制科
!”啰里啰唆骂了一长串的岳父,终于铿锵有力地表达了自己对女婿的殷切期望。
许稷却没搭理这“望婿成龙”的心,摸出沉甸甸的钱袋子双手捧着递了过去。
王光敏余光迅速一瞥,却满脸的不屑:“去去去,谁要你那几个臭钱,还不知怎么来的呢!”
许稷将钱袋子交到案上,用商量的语气道:“岳丈勿急,不如等今年的铨选结果出来再说?左右都是为了加阶授官嘛。”
“别想着敷衍!这两个能一样吗?制科登第多有面子!且要比那劳什子铨选升得快多了,你要想早点换了那身青皮衣
就这一条路——”王光敏斩钉截铁重申,“考制科!”
岳母韦氏小心翼翼补了把火:“三郎且去考一下又不会如何,若没法登第也是无妨的……”
“他考不上?”王光敏指着许稷,“以他的才学考不上才怪了!必须考!不考就滚蛋!”
许稷像只软柿子般赖坐在胡床上,王光敏瞧女婿毫无上进心的模样,不顾千缨阻拦,抓住其臂膀就往外拽:“滚出去,到你深山老林的那个家里去吧!”
“阿爷你喝多了!”千缨又上前去护,却被王光敏撞跌在地。
王光敏麻利地将身板瘦弱的许稷丢出门,又一把拽过韦氏,甫到门外,就咔嗒将房门给锁了。
千缨发觉被锁,猛拍起门来。王光敏理也不理,只推搡着许稷将其撵出院门,随即后退一步,转眼就将院门的闩子也给插上了。
许稷被推得跌坐在地上,院门内拍门声争执声碎碎杂杂一团糟,院门外则是呼呼刮过的豪爽朔风。
许稷不由打个哆嗦,抱肩站了起来。
前边的宴席似乎已经散了,一点声也没有。廊下灯笼越来越暗,许稷又饿又冷,悠悠转转到了偏门口。
值夜小仆正在打盹,许稷敲了敲微敞着的门板。
小仆乍然睁眼跳起来,辨清是许稷这才“哦哦”两声应道:“三郎这么晚有事吗?”
“我能进去坐会吗?”
小仆忙将许稷请进小屋,并将炭盆往许稷那移了移,最终忐忑搓手道:“三郎这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事。”许稷坐下来,见案上有几块冷掉的蒸饼,愈觉腹中空空。
小仆不懂这位郎君为何来这,又因关系太生疏不知该寒暄什么,只能干坐着瞪眼,无趣又不自在。正发愁,外边忽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小仆连忙从凳子上蹦起来,撂了句“小人去瞅瞅”便火速奔至门口。
“呀!朱副率
这时候怎么来了?”
“找你家十七郎。”朱廷佐冻得直皱眉,“回来了也不与我说一声,非得让我上门找。”
“那副率是要……”
朱廷佐没等他说完便迈进门,径直往边上小屋去:“我就在这等,免得进府里撞见什么不该见的人,你悄悄去给我通报一声。”
“喏!”小仆应声关门,拔腿就往前边跑。
朱廷佐进了屋才瞧见许稷,他打量似的眯了眯眼,可没想到许稷却是头也不抬地起了身,径直打开小门出去了。
“莫名其妙。”朱廷佐嘀咕一声坐下来,那边许稷也已出了府。
崇义坊内有邸店供人吃饭夜宿。眼下这时辰,恐怕唯有去邸店方能解决许稷当下最迫切的需求——吃、睡。
与沉寂街道不同的是,邸店内仍旧热闹。许稷坐下来要了些吃食,刚下筷子,忽然一摸袖袋,才想起方才将铜钱都上交了。
正发愁,屏风后却忽传来熟悉的女声:“我打听一下,方才有头发花白的年轻郎君来过吗?”
许稷扭头一看。
“千缨?”
“啊!你果然在这!”千缨惊喜跑来,挨着许稷落了座,蓦地松了口气,又蹙眉抱怨,“好在坊内就这一间邸店!不然怎么找啊?”
“如何出来的?”
“之前又不是没有逃过,区区一把锁还能困得住我?”千缨说着摸出钱袋子,“没钱结账也敢大摇大摆到这来吃喝,你可真是胆子不小。”
“大不了被打一顿撵出去。”许稷毫不在意地说着没头脑的话,豪迈地将一块蒸饼递给千缨,“你一定也未吃饱。”
千缨点点头,索性又问店里要了碗筷与许稷一块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