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时间抵家,许稷独自赶着去赴宴,另一位已被拥着上了席,“享用”着四面八方涌来的关心。这位少时就经常不着家的十七郎名叫王夫南,字蕴北,长房嫡出独苗,十一岁荫任千牛备身
,历五考,参加过吏兵二部铨选,初授武职时甚至还未及弱冠。
荫任千牛较他途而言,升迁的确要快得多,门第出身功不可没,可见投胎十分重要。
身为武官的王夫南,父亲祖父曾祖皆是文官出身,四世祖倒是武官,可那毕竟是老早前的事。王家这一支没有频出武官的传统,王夫南在家中便没有什么可参照的榜样。
即便如此,路也是早早铺好,至于能走成什么样全看个人造化。
王夫南这些年任过州府别驾,混过方镇,打过西戎,考课一向最优,如今却被调回京畿任折冲府都尉。贸一看是升迁,实际一脚踏回了逐渐没落的南衙
大门,细细计较并不能算是好事。
家宴开始前的各种“关心”轮番轰袭,王夫南一一接下,涵养好得很。他母亲崔氏在一旁高兴地问这问那,老夫人更是眉眼都笑成了花,至于一众叔伯兄弟姊妹,反正都没有真心,就随他们去。偌大堂屋里摆了好几张食床,中间一张大食床,围坐着王夫南等人,至于边角里的小食床,坐着的就是前来蹭饭的各房亲戚。
许稷的夫人及岳父母就坐在西南角靠门的位置。夫人王千缨是五房独女,岳丈王光敏因是王家庶子,又没什么了不起的本事,家里便一贯地穷,好不容易求补了个流外官差事,也因眼高手低做不出气候来。
五房平素吃穿称得上拮据,今日到长房来蹭饭,吃相不免有些难看。千缨看不下去便小声提醒父亲:“人还没来齐呢,先别急着吃啊。”
“许稷那小子不来也罢,出身那么差也好意思来这吃饭。”王光敏轻嗤一声,“读那么多年书,不去考进士岂不是白读?不是说他在学堂很了不起吗?”
王光敏忍不住贬损:“要知道这样没出息,要他入赘作甚!”
千缨反驳:“三郎是以才入直
!虽不是进士出身但也是凭本事考进去的,干什么总拿这事贬人家?”
千缨说着皱起眉,外面却忽传来一声“呀!许三郎怎么摔了?”,引得满屋的人都停筷往外瞧。千缨听得许稷出了事,刚要起身,那边小仆却已是扶着许稷到了堂屋门口。
许稷额头磕破,手心脏兮兮,袍子自然也不能幸免,状况十分狼狈。
“在家里也能摔着哪?”席间一妇人笑道,“三郎何必走得这样急呢?”
紧跟着有人接上话:“莫不是担心来晚了没得吃?”
“可不是,嫂嫂你瞧那边都快吃得剩不下什么了,来晚了可不就是吃不着嘛!”说话间一阵哄笑,众人都看向五房那边,纯笑话五房吃相太差。
五房素来是王家众人嘲弄的对象,如今多了个上不了台面的入赘女婿,愈发被取笑得厉害。
千缨黑了脸,门口的许稷则默不作声地挪开小仆的手,弯腰拍起外袍上的尘土。
头顶一盏灯笼将其照得无处可遁,许稷不慌不忙整理好衣袍,终于直起了身。
王夫南总算看清楚许稷的脸——白净,双颊梨涡深又小,眸亮眉平,看着有些聪明过头,是很有心机的面相。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许稷鬓边,黑色幞头下是突兀的几簇白发。
竟是少年白头。
王夫南静观不动,想起许稷在坊卒面前略显滑头的表现,竟隐约期待其反击。五房已被欺负了好些年头,身为入赘女婿,许稷可会替五房出这个头?
但许稷唇角弯起,颊边梨涡一陷,眉眼双双下垂,最后只是没脾气地笑了笑,随后应道:“晚辈一整日也没吃上什么东西,确实饿极了,走路不由发慌,结果摔成了这般模样,让诸位长辈见笑了。”
“刑部公厨如今这般刻薄啦,忙上一整日竟都吃不上东西?”
“听说比部是刑部下边最迟吃饭的,轮到比部哪还有什么东西可吃!”
“难怪十九郎不愿去比部,还好没去哪!”
“上回听比部吕主事说,在比部做事都得自带干粮,不然饿得受不了。许三郎出门怎么也不带些小食?千缨哪,都不替你家郎君备些吗?这内助做得似乎不大称职嘛!比部可是了不起的衙门,许三郎又是里头独一名的直官,很是操劳,要多惦记多体谅才是。”
席间七嘴八舌。
许稷脸上还是挂着和气的笑,梨涡深深凹进去,温吞吞一条条回道:“诸司公厨仰靠各司公廨食利本钱运转,有穷富之差是自然,但毕竟都是尽了全力在维持,实在不敢将公厨苦心当刻薄;比部居刑部下,事务繁忙特殊,核算勾检半途停下来便不好再继续,平日里将事情做完才记起吃饭是常事,‘排在最后吃饭’这个说法晚辈今日倒是头一次听说,这其中恐有误解;某听闻王家十九郎身手矫健武艺超群,去比部搬弄精细账目确实不合适;另,比部周知内外经费,总句天下收支,事繁且剧,举足轻重,的确是了不起的衙门——”
不卑不亢,语调毫无起伏,不换气似的说下来,脸上表情从头到尾也都是一个样子。一众人听着都快要被许稷这奇怪温墩的回答给闷死,然其语调突转,脸上笑意也陡深:“至于千缨的内助做得是否足够好,晚辈心中十分有数。这是家务事,就不劳诸位长辈叨教了。”
千缨一直板着的脸到这会终于舒展开来,然其父王光敏仍愤愤瞪着许稷,好像五房遭群嘲奚落全是许稷的过错。
席间一妇人见状又挑事:“许三郎额头都跌破了,你们就别说风凉话啦,快去处理才好,免得留疤。袍子也是,弄脏成这样得尽快洗了。今日是为了来吃饭才特意换的这身吧?好像还是新的,真是可惜了。”
“是可惜。”许稷接话道,“晚辈出身贫寒,好衣都留着重要关头才穿。今日既然是为十七郎接风洗尘,私以为不可像平日般随意,才特地换上合适的袍子来,却不料跌了一跤弄脏了,说不可惜才是假话。”
既然总有人不忘拐弯抹角地笑人穷酸,还不如坦荡荡承认。
平日大伙嘲弄五房,不过就是爱看那几张吃瘪怨愤的脸当佐餐笑料罢了,可没想到这个倒插门女婿却是这样一个油盐不进的货色。
许稷的坦荡里透出一种无趣,好像怎么戳都戳不到其痛处,让看热闹的人觉得没劲。一众人霎时失了兴致,纷纷移开视线议论别的。
千缨赶紧起身上前,将许稷拽来坐下,又掏出帕子来清理其额头伤口,压低了声音道:“怎会摔了?这可是在家里呀,肯定是有人搞怪。”
许稷颊边梨涡更深,眼眸中全是笑意,声音温软:“是我不当心。”
“就你脾气好。”千缨假模假样地埋怨。
“哪里好了,在学堂我没少跟人打架。”许稷按住帕子,声音低低,脸上仍是挂着笑。
新婚夫妇耳鬓厮磨互相打趣,落在有些人眼里便是讨嫌。席间难免有几句细碎说道,但也都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