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还未降临,崇义坊
王宅内的灯笼就早早亮起来,一只只翘首以盼,似迎远方的游子归来。
另一边,许稷仍在比部
公房内忙着核算北衙公廨簿账
。
所谓比部,隶属刑部,为帝国最高审计机构,负责账务核销勾检,而许稷正是比部一名小小的技术官。
公房内灯火通明,一支算筹啪嗒掉到地上,许稷弯腰欲捡,盘腿窝在角落里的吕主事这时咳出一口痰来,悄摸摸用纸一包迅速塞到团垫底下,扯着公鸭嗓喊许稷的小字:“从嘉哪——”他清清嗓子:“听说王相公
家那宝贝郎君今日要回来,你还不走啊?那可是你妻兄哩!”
许稷一拍脑门,有条不紊将簿账锁进柜子,拎上书匣,闷头就往外走。
冷风乍然涌入,吕主事看着许稷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顿时眯眼蹦起来,直奔许稷的橱子而去,俨然一副惯偷模样。
吕主事将橱里装果子的食盒搬出来,拣了一只心满意足塞进嘴里,边嚼边啧啧称赞道:“从嘉这王家女婿虽当得憋屈了些,不过好在夫人手巧贤惠,好吃好吃!”
被偷了吃食的许女婿骑着小驴飞快地往家里赶,却仍没能在闭坊前抵家。许稷望着面前一堵高墙生叹,刚勒转驴头欲作其他打算,却迎面哒哒哒跑来一匹马。
那马疾抵坊门前,马嘶声将坊门东北角的坊卒给吵了出来。
坊卒冲到那马面前,接过那人递来的鱼符
,转头对着灯笼暗光一瞅,辨清上头字样连忙回身弓腰:“都尉辛苦!某
这便开门!”
许稷悄无声息候在一旁,目光从那人身上移回来,重新盯住了坊门。
坊卒开锁的“咔嗒”声骤然响起,骑马那人应声欲行,将要通过那门时,旁边却凭空冲出个许稷,哒哒哒骑着小驴飞快闯过坊门往里而行。
“喂喂喂!骑驴那位郎君站住!”坊卒高声威胁,“再不站住就喊武侯
捉你啦!快站住哪!”
许稷的小驴充耳不闻,越跑越快。
驴蹄子跑得愈发欢时,一匹马却越过了坊门疾驰向前,快速逼近。许稷还未及反应,便闻得马嘶响在耳畔,紧随而至的,是一声不服输的驴鸣。
一马一人阻了去路,驴鼻孔直喷热气以示不满。许稷还未抬头,便听得马背上的人命令道:“下驴。”
许稷瞅一眼他腰间鱼袋
,乖乖巧巧下了驴背。
坊卒急忙忙赶了来,喘着气望向许稷:“郎君跑什么呀,罔顾规定夜闯坊门知道是什么罪吗?”
许稷松了松缰绳,懒洋洋说:“咦,规矩难道不是有变?”
“没变哪!哪里变了?”
“某方才见你破例为这位都尉开门,还以为临近年终,南衙体贴大家都忙到很晚所以改了规矩,难道……不是?”
“那、那不是——”
许稷说得没错。严格按规矩来,区区四品都尉并没有让坊卒开门的特权,所以道理很是简单——他能罔顾规矩,我为何不能?大家都是替朝廷做事才到这么晚的嘛。
坊卒一时回不上话,求助般望向骑着马的都尉。没料这位都尉竟一言不发地在旁看着,并不打算开口。
坊卒见状,一着急便放出撒手锏,压低声音与许稷道:“这位都尉可是王家十七郎,岂是尔等寒门小户的可比?郎君快不要狡辩了,某这里不吃这一套,快与某往武侯铺走一趟。”
“原是王家十七郎,失敬失敬。”许稷说着转向马背上的都尉,拱了拱手道,“许某方才都是胡言乱语,都尉海涵,还请先行吧。”
然王都尉却不着急走,反问:“足下可是在比部做事?夫人可是唤作千缨?”
许稷没想他能认出自己来,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得他与坊卒道:“门口似乎有人过来了,不过去瞧瞧吗?”
坊卒扭过头,直奔坊门口去。
许稷见状,飞快上了驴背,哒哒哒赶紧跑。
与此同时,王都尉亦是掉转了马头,不紧不慢跟在许稷身后。
那边坊卒回过神来为时已晚,哀叹之际被同僚猛地一拍肩,蓦地回头,只听同僚说:“傻了吧,方才跑过去那姓许的家伙是王都尉的妹夫,你兴冲冲跑去多管什么闲事。”
“可都尉起先还帮我拦他了呢,既是妹夫干什么装不认得!”
深知内情的同僚瞥他一眼:“都尉常年不在长安,那姓许的又是最近才攀上王家的高枝,估计两人没怎么见过,一时没认出来呗。”
“哦,难怪都尉问那姓许的是不是在比部做事,还问了夫人名字,肯定是认出一半来了!”
“一半你个头,做事一点都不灵光,门锁好,我先去烤烤火。”
“喔喔。”坊卒赶紧上前锁门,最后还不忘瞄一眼空荡荡黑漆漆的坊道——这时辰还真是一个人影都没了呀。
往王宅去的一马一驴这会也快到家门口。骑马的一直落在骑驴的后边,明摆着故意为之,倒让许稷那头不明所以的小驴得意了一路。
但没到正门许稷就先撇道撤了,骑着小驴径直往西边偏门去。都尉王十七郎则一路行至正门,在一众奴仆的欢拥之下大摇大摆进了宅子。
“十七郎回来啦!”冲在最前边的小仆边喊边奔去堂屋,声音招摇得过分,许稷隔了老远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会许稷刚回屋,点了灯将书匣放下,瞥见茶盏底下压着的字条,拿出来一瞧,上头正是夫人留的话,说老夫人催得急就先去长房那边了,你换身袍子速来。
要换的衣袍已摆在了橱子外,许稷翻了翻,夫人这真是将压箱底的好物都拿出来了。
许稷平日里惯穿公服,难得两身好衣服也是成婚时做的。夫人显然是担心破旧公服穿出去赴宴太寒酸,才特意让换新的。
许稷麻利换好袍子往前边去。
一路灯火通明,典型的高门大户做派。高高在上的门阀士族昂着脑袋不屑一顾,就是不知这头究竟能昂到何时。
顶上一盏灯笼忽地灭了。
许稷步子未顿,听得前面不时传来的动静,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