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声汩汩,公房外的松树被风刮动的声音颇有些烦人,一盏灯幽幽亮着,练绘开口道:“你若是前几天来,我会当你是挂心王家那位十九郎。不过我听闻你今日在考院所为,又见你过来,便笃定你是为许稷而来。”
“许稷的事确与十九郎有关?”
“有。”练绘低头搅拌着茶汤,“但也没有。”
“我猜猜看,十九郎反咬一口,说许稷索贿,犯了六赃中‘受财枉法’条,是不是?”
练绘将一碗茶汤递到对面,无声笑道:“看来你对你家十九郎的作风很是了解。”
王夫南当然相当了解自家十九弟,这家伙歪曲是非的本事与三叔母蔡氏一模一样,小时候犯了错从来都往旁人身上推。但他又说:“不过我猜事情并不是这样简单,仅此一条应还犯不着差人去吏部考院拿人。你不如直截了当告诉我,许稷犯了什么事。”
“此案是褚御史审办,我知道的并不多。”练绘眸光里闪烁着不可言说之意,“不过你要相信,越是寒门出身的人,越懂得自保。”
王夫南听练绘这么说,端起茶碗一口气饮尽。
他道:“许稷懂与不懂得自保有差别吗?流内小官,不过是上面说什么就做什么,即便有自保之心恐怕也很难置身事外吧?”
练绘很是无谓地笑笑,眉眼里却心计深藏,看起来简直与许稷一模一样。王夫南想,难道寒门出身的这些家伙,都是这般德行?
他正腹诽,练绘却收拾了他面前的茶碗,将两只空茶碗摞在了一起。碗底沉了茶粉渣子,他拎过小铜壶往里注水,茶粉渣子便又翻涌着混进水里,搅得水再度浑浊起来。
这茶并不能再喝了,他徒劳地做着这些事,回道:“听你这样一说,许稷有没有自保之心倒真没什么差别,那就看他的造化吧,你反正什么忙也帮不上。”
说着抬起头来,一脸的无情无义。
茶碗里水汽袅袅,尚有残香,坐在对面的王夫南未再做过多探询,竟是直接起了身,只问了一句:“你与许稷很熟吗?”
“算不上。”
“那最好离他远点,作风太相像的人在一起容易狼狈为奸。”王夫南直白地说完,居高临下看了练绘一眼,“告辞。”
还未等练绘起身相送,王夫南已是出了公房。
王夫南的坐骑嘶鸣一声,惊得御史台内不愿冬眠的蝙蝠从廊下吱吱掠过,速度极快,很快便消失在夜幕里。
耳房的吏卒一边抱怨着深冬台院的阴冷,一边偷偷摸摸吃炒豆子。正嘎嘣嘎嘣到兴头上,门口忽闪现一个人影,吏卒吓得差点噎住,将嘴里豆子囫囵吞进肚里后探出头去看:“练侍御去哪?”
“推鞫房。”练绘说完正要走,却又倒退着折回一步,头伸进耳房,“下次再被我抓到吃豆子你就死定了。”
“噢噢,不吃了不吃了!”
练绘面无表情地往推鞫房去,而此时的推鞫房内,一御史一许稷正在斗智斗勇。
褚御史三十出头,也算资深望重,但面对才二十岁的许稷,却未必有能够完全压住她的气场。
“王武平反告你索贿,你有何要说?”
“口说无凭,可有确凿证据?”
“证据……”褚御史盯住她的眸子,“也不是没有。”
“可否呈示?”
“是人证,暂不方便。”
“除王武平外的其他人证?”
“正是。”
“是仅针对此案的人证,还是另有他案?”
褚御史对她的敏锐表示意外,略思忖后回道:“另有他案。”
“敢问是什么案?”
“与王武平所举告的一致。”
“告我索贿?”
褚御史笑了笑:“你没什么要说吗?”
许稷挺直的脊背稍稍松弛,转眼又绷起:“褚御史说得如此模糊,许某甚至要反问才能获知一二,不知褚御史到底是在审问,还是在让许某猜谜?”
褚御史盯着她的眼睛,这期间她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不见半点张皇。
这等平静他只在穿紫服绯
的官员身上见过,可许稷分明只是个末等流内小官。
“比部勾检的账目可都经过你手?”
“是。”
“记性怎么样?”
“尚可。”
褚御史还要再问,这时门突被咚咚咚敲响。不多不少正好三声,节奏有序,简直似暗号。褚御史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许稷,起身往外去。
待他出去了,那门又“砰”地关上,推鞫房内便只剩了许稷与一盏油灯。
灯苗轻晃,许稷饿得前胸贴后背,她终于可以放松姿态揉一揉自己空虚疼痛的胃,默默盘算到底何时才能吃上一顿饭。
门外,褚御史接过练绘从公厨带来的食盒,打开瞅了一眼,寻了张案坐下开吃。饭香四溢,褚御史因太饿吃得很急,练绘则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吃。
练绘道:“审得如何?”
褚御史停箸摇头:“思路清楚,不慌不乱。”
练绘似乎对此并不意外,成算在心地取了案上铜壶,给褚御史倒了碗水。
褚御史接过来,又问:“练侍御为何笃定他是比部清流?”
练绘轻描淡写应道:“譬如王武平一案,对方是他妻弟,有这层关系,按时下风气来办,多少会有徇私,然他的应对却全无不当,这便是很好佐证。当然也不止于此,我已观察他许久,此人办事较真但不迂拙,又有不畏上的心气,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话是这样说,但……”褚御史微微眯起眼,“若他全然清白无辜,御史台这般利用他,多少有些不厚道吧。听说刚考了铨选,这么一来,想必……”
褚御史见练绘脸色有变,打住话茬,补了句“我已没什么好审的,剩下的就交给练侍御”,便低下头继续吃饭。
练绘拿起搁在地上的另一只食盒,起身走到推鞫房外推开了门。许稷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再次坐端正,见兀然走进来的练绘,不由轻皱起眉。她与练绘仅有几面之缘,连话都没怎么说过,但练绘脸上却完全是一副看见老熟人的神情。
练绘行至她面前坐下,将食盒搁在一旁,道:“你是因被举告索贿的案子带到这里的,那案子由褚御史推问,我不插手。”
“那练侍御到此……”
“我需你协助御史台办案,明白吗?”
许稷眉头微妙地皱起,表示困惑。
“不用装糊涂,我知道你心里清楚。”
话说到这份上,许稷也没必要再遮掩,她直白地确认对方真实意图:“举告王武平受赃,再让王武平反咬我索贿,好制造合理名目抓我进来;实际上,你们是想让我坐在这里协助御史台办案——去查比部的问题,可是这样?”
“正是。”
“那王武平一案怎么算?”
“该怎么算怎么算。”
“王武平一案我问心无愧,故我不受牵制并无顾虑,若我不愿协助御史办案会如何?”
“不可能。”练绘笃定道,“比部这一潭混脏不堪的浑水如今亟须清理,而你并不想被当成浊物一起清出去。明哲保身的道理,不用我提醒。”
直白的谈判最爽快,许稷又问:“那为何要将我困在这里?”
“对外的名义是多人举告你索贿,台院对此进行审查,因此需调取比部相关勾帐
。”
“掩人耳目?为何不明查?”
“从前也明查过,但这些家伙动作快得要命。不能给他们机会,所以必须假借名目去查。”练绘目光微敛,“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查验过程恰好需要你的协助。账目勾检经你手,判虽不在你的职责范围内,但判中若存有不法之处,你是最能看得出哪里不对的人。”
“比部勾帐浩繁,我需足够时间。”
“没有那么多时间,我不需全部,有足够物证便可收手。”
“何时开始?”
练绘忽将食盒移到许稷面前:“你眼下要做的事是把它吃了,睡一觉,辰时二刻会有人喊你起来。”
“在哪睡?”
“这里。”他满脸的不近人情,说完便起身打算出去。
可许稷却喊住了他,还不忘谈一谈条件:“此事结束后,我的案子该如何结?”
“很简单。”练绘扫一眼她花白的头发,“索贿案经查子虚乌有,你可以清白离开台院,说不定还能因此得利。据我所知,你刚考完铨试?”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