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好,许稷守着书匣以及可能再次跳江的千缨,只是晒着太阳,什么也不过问。
她为人有些固执,做了的事一定要做到底绝不半途撂挑子,但对不该好奇的事也绝不好奇。虽不能一下看穿千缨的来历及其跳江的理由,但她隐约也能猜到一二。不过令她感到意外的是,千缨并没有万般悲苦地朝她倾倒委屈与伤心。半酒囊的郎官清下肚,伴着曲江越发暖和的日头,这娘子反而变得明朗了起来。
“哎,可见打算死的时候并没有认真想后果哪。”许稷眼看自己狠狠心买来的一酒囊郎官清就快要终结在千缨的肚腹里,无可奈何地想。
当然后来无可奈何的事也并不止这一件,与千缨的故事说起来长得没边,不过都是后话了。虽然两个人的关系从一开始就透着互取所需的意味,譬如都需要一个已婚的身份,许稷甚至还可以就此解决在长安令人头疼的住房问题,但相处到如今,姊妹般的互相关照与性格上的彼此补足,已成为这段关系维持的基础。
千缨像姊姊一般会照顾人,而许稷超乎年纪的冷静与胸怀则又弥补了千缨的冲动与小气,重要的是,这个家不再令人觉得憋闷透顶了。
千缨消气了。
面对抱着一堆山野味且毫无脾气的许稷,她没什么气好生,但还是死鸭子嘴硬道:“难道不疼吗?冲着这疼也不能就这样算了!”
拆开幞头,花白头发里鼓起一个硬邦邦的大疙瘩,摸着令人觉得心疼。
“疼啊,所以要赶紧回去抹药。”许稷故意这样说,千缨便再没什么旁的可唠叨,赶紧接过她手里抱着的山野味,快步往家里去了。
许稷后脑勺的硬疙瘩还没彻底消下去,铨选考试之期就悄然而至。
顺利通过南曹检勘合格的许稷,一大早收拾了书匣,肩负着千缨的重托与期待,揣着她求来的“官运亨通符”前往考场。
说起来,每年铨选都有众多选人千里迢迢自州县奔赴长安,几十年前甚至有过数万人同时跑来考试的盛况。如今虽然选人少了些,但邸店饭庄每到这时候还是人满为患,到处都是乌压压的一大片,店主们捏着大把钱银,忙得脚不沾地,不知该喜还是烦躁。
对于朝廷也是一样,通过铨选虽可选拔人才,但安排如此多的选人考这一场试,人力、物力之耗费可谓不小。譬如吏部,上上下下做事的胥吏不过一百五十人,却要面对近万数的考生,实在头痛——
痛苦啊,煎熬哪!
不过来都来了,亮出真本事考吧!
吏部众员摩拳擦掌,霍霍等着宰杀,哦不,等着给前来考试的选人验身。
选人们根据官品高低被分为三组,称作“三铨”,由吏部尚书主持的六品、七品官员铨选,称作“尚书铨”;由两位吏部侍郎各自主持的八品、九品铨选,则分别称作“中铨”和“东铨”。
许稷作为流内末等文官,自然是被安排在后面的铨选队伍中。
天还没大亮,拿着文解家状等证明身份文书的选人们便在考场外排起了长队,吏部小吏们分组对选人进行身份核验,以防有人冒名顶替前来考试。
“家状上不是写你是三角眼吗?你这也叫三角眼?圆得跟枣子似的,是不是捉刀客
?!”“不是啊,某是眼睛肿了啊!”
“说是无须啊,你这个胡子是什么?!”“呵呵,才养出来的,夫人说这样比较潇洒。”“这个时候要什么潇洒,去刮了!不然不让进!”
吵吵嚷嚷吵吵嚷嚷,这世上爱狡辩、爱犯蠢的选人此时齐聚一堂,光是核验身份便可称之为大戏一场。
许稷的身份核验则是再顺利不过,家状上一句“年少白头”就轻松地让她进入了下一环节——搜身。
搜身以防止考生夹带作弊,是自古以来考试一贯推行的基本流程,也是考生发挥想象力的重要环节。
你搜我藏,斗智斗勇,乐此不疲。
小吏将许稷的书匣翻完,确认没什么问题,盯住她:“再给最后一次机会,有小抄主动交出来。”
许稷一脸坦荡,抬起双臂让他搜。
小吏赶进度,象征性地找了找便收了手,不苟言笑道:“跳一跳!”
许稷听话地原地用力跳了跳,跳得脚板底发麻脑袋发晕,小吏一声令下:“停!进去吧!”
许稷便拎起书匣从从容容往里走。
至此,对于许稷来说,铨选考试已完成了大半。
因顺利进入考场才是最重要的事,考试内容都在其次。
基层文官铨选考试的内容自然不会如进士或明经考试那般艰深复杂,比起掉书袋子,铨选判题更注重实用性,考的是选人是否熟掌法令条文,是否清楚各项事务处理流程,以及如何处事、对国家大事有何看法等——既考验为官本分,也颇考验见解和分寸。
铨选考试人数浩繁,又是由吏部一司掌控,能从诸多人中脱颖而出,又要不出格,其实也不算容易。
等选人都落座后,偌大考院便倏地静了下来。考生周围除却监考的吏部、礼部官员,便只剩下巡场的守卫。
另一边,兵部主持的武选也正热热闹闹地进行着。参加武选的选人不必像隔壁文选这般窝囊地蜷在地上抱着书案绞尽脑汁地奋笔疾书,他们只要充分挥舞肢体即可,考试的内容也与文选大相径庭,譬如有长垛、马射、步射等箭术考试,还有枪法考试等等,尽管最后还要考个口语言辞应对,但与文选比起来毕竟活泼有趣多了。
王夫南今日被临时借调来当考官,旁边另一位南衙都尉还不忘调侃:“这么不合规矩的借调也干得出来,尚书省是嫌南衙太闲了所以给我们找事做吗?”
王夫南不高兴搭理这话。北衙禁军不断壮大,南衙折冲府却一再衰落,成了闲散衙门。对方说的是实话,但面对跟前这些意气风发的武选人,提这茬很没劲。
好在武选节奏颇快,毫不拖拉,那边文选还在进行中,这边都已提前收尾了。时近黄昏,王夫南拒了兵部的会食,正打算回折冲府,却忽然想起来许稷今日考试,遂不自觉往文选考院去了。
考院四周荆棘壁立,有重岗防守,王夫南不过是在门口看了一看,见离结束还早便打算先回去了。可他刚转过身,便见几个金吾卫
迎面走来。王夫南英眉陡蹙,见来者不善便索性站着不动。
他今日穿了公服,几个金吾卫见到他,立刻止步行礼:“都尉辛苦!”
他没应声,几个金吾卫便齐刷刷转身走了。
金吾卫行至门口停下来,与守卫考院的士兵互相行礼打过招呼,领头金吾卫亮出文书:“御史台拿人!”
领头守卫接过文书一看,迅速转头指派后边一守卫道:“速与吏部核实今日考院中是否有任职比部、名叫许稷的选人!”
后边守卫得了令,立刻要去核查,王夫南却重新走回了门口。
领头那个对王夫南行一礼,不卑不亢道:“考院重地,敢问都尉可有要事?”
王夫南看他一眼,指了指要去核查许稷身份的那名守卫:“叫他站住!”
领头扭头喊住那守卫,再次转向王夫南。
一旁金吾卫道:“都尉莫要为难某等,某等也是替御史台拿人。”
“犯的是什么事,可有确凿证据,可是人命关天?”
“回都尉,不清楚!”
“都不清楚就让他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