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南一走,许稷终于提起父亲,却也只得来许山简省的回复:“阿爷仍住在昭应城内,有好一阵子没回来了。”
许稷点点头:“阿娘身体如何?”
“还是老样子。”许山说话时并无太多愁容,想必也的确是没甚变化。他一边忙着打包给许稷的山中野味,一边絮叨:“王家对你不好吧,你竟是比先前还要瘦了,幞头拆开来我看看,是不是白头发也比先前多了?”
“挺好的。”许稷自然不肯当许山的面拆幞头,遂敷衍应道,“又不是这一阵子才白头的,是近来年底太忙,还要准备铨选考试,累瘦了些而已。”
“铨选是甚?”许山打包好山野味,“是在那地方苦熬了几年终于可以翻身的意思吗?”
深冬斜阳将人晒懒,许稷捧着温热的茶碗坐在廊下听阿兄粗暴曲解着铨选的含义,不由眯眼神游,贪恋起这一刻的悠闲。
“喏!带上快些走吧,不走就来不及天黑前回长安啦。”
一大包肉干菌干乍然砸进许稷怀里。许稷起身,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转头又看向走出来送她的兄嫂,“大嫂留步。”
许山忙去牵驴,将许稷一路送到石瓮寺门口。临分别,许稷又叮嘱:“我这次回来的事,别让阿爷知道。”
“怎么啦?怕他听说你带那个王姓都尉回来不高兴?”
许稷摇头否认,却未多解释,径自上了驴背沿山道下去了。
一路颠颠颠,回到长安恰是闭坊时分,许稷怎么都觉得应该回宅一趟,便挥动小鞭催驴快行,终是在街鼓声落尽前抵达了崇义坊。
冬夜总是来得早,天一黑四下阒寂,坊道里连人影也没了。
王家宅内,此时却不似外面这般安宁。三房主母蔡氏正在老夫人面前控诉五房罪过,声情并茂:“儿原先是想五房平日里诸事做得虽不大气,可心地到底是善的,实没想到会做出这等睚眦必报泼人脏水的事来……”
说罢急得立刻掉了眼泪:“这可如何是好哪……”
堂内昏昏的灯笼将蔡氏混着眼泪和面药胭脂的脸映出一片古怪来,好在观者只有见多识广的老夫人,不至于吓到什么无辜旁人。
尽管王家三郎是老夫人亲生,但她同三房的感情实在是一般。三郎脾气不好,蔡氏性格更是闹心,平日老夫人对这一房的照拂,也不过是看在三郎外任不在家的分上尽尽人事。
三房唯有一宝贝独子王武平,行十九,人称十九郎,正是与许稷“有过节”那一位。王武平出身天资处处比不上王夫南,如今只能居南衙下某折冲府任兵曹参军一职,比许稷也好不到哪去。
兵曹掌兵吏粮饷、公廨财务及田园课税,如今虽然府兵式微,这差事已算不上肥差,但动动脑筋耍一耍手段,也勉强能从牙缝里剔下二两肉来。
这边剔完肉,到了核销账目的时候便总有对不上的地方。遇上粗心大意的勾检官大抵能糊弄过去,撞在眼尖又中正无私的人手里简直找死。
“这个对不上!”“这到底记的什么东西?”“这匹绢被吃了吗?”“这个多出来的人头是谁?不是已经死了吗?难道从坟里跳出来领军资?!”
以上为例。
总之,任何一个尽职尽责的比部官员都会这样“斤斤计较”,而王武平好死不死地撞在许稷手里,除了等着被捉去责问,还有一条路就是抢在那之前去比部主动交代错误,多说好话,及贡献一点“辛苦费”,以此来逃避以上凶悍不留情面的问话。
王武平揣着早就准备妥当的好言好语及“辛苦费”在顺义门大街的槐柳下等着许稷时,心情曾非常轻快。
要知道许稷已入赘五房,也算半个王家人,面对这样的小事情,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头发花白的许稷从比部走出来,看到他,先拱了拱手,算是尽了“家人”及“同僚”之间的礼数,随后板起脸,拿起手里簿子耐心开始责问起来。
可她一条还没说完,王武平便左瞅右瞅、笑嘻嘻地将藏在食盒里的“辛苦费”塞给她。
许稷皱眉甩手:“十九郎这是作甚?”
王武平当许稷这是拿腔作调,遂再次硬塞给她,压低声音道:“这点心意算不了什么,姊夫快收下。你与千缨姊姊成亲时,弟弟也没有送什么,这便当作是……”
结果这些场面话还没说完,许稷便狠狠一甩手,王武平没站稳,差点跌进槐柳旁的排水沟里。
可恶可恶!王武平愤愤腹诽:“区区比部直官而已,有多了不起?!”
这家伙素来沉不住气,一回家便与母亲蔡氏说了半天许稷的坏话,这才有了王夫南归来那晚,由蔡氏起头群嘲许稷及五房一事。
因此那晚千缨问许稷为何三伯母那样针对他,许稷所言“与十九郎有过节”,正是此故也。但按说这事已暂罢,蔡氏此时又为何在老夫人面前声泪俱下控诉五房及许稷的不是呢?
蔡氏哭得正痛心,小奴匆匆忙忙跑了来,倏地在正堂门口立住:“奴按老夫人吩咐,许三郎一回来便前来通报。”说完迅速收尾,语调上扬,禀道,“许三郎回来了!”
老夫人道:“让他来。”
“喏!”小奴收令转身,狂奔去寻许稷。
许稷刚将驴拴好,抱着一大袋山野味正打算回自家小院,迎面便见一小奴飞跑而来。
小奴倏地立住,努力控制自己过于急促的呼吸,一字一顿道:“老夫人让许三郎去堂屋!”
“这会吗?”
小奴应道:“是!这会!”
许稷蹙眉,将手里一大袋山野味递过去:“你替我送去五房,我自己去堂屋。”
小奴拒不接受:“老夫人命奴带许三郎过去,不敢擅离职守!”
许稷只好作罢,跟着他往堂屋去。
而这时千缨的房门也被敲响了,她开了门,只见父亲王光敏站在外面,遂问:“阿爷有事?”
王光敏一句话不说,进了屋便东瞅西望,最后站定,看向千缨:“许稷上回走之前留下来那只钱袋子放哪去了?”
一看便是又缺钱用了。
虽说孝敬阿爷天经地义,但千缨心里还是忍不住嘀咕:先前许稷交钱时,阿爷还趾高气扬满脸不屑,这会又巴巴地伸手来要了,身为一家之长能不能有个长辈样子?!
王光敏见千缨不答,索性动手去翻墙边矮橱,翻到千缨妆奁时,千缨急忙拦道:“阿爷!我就剩那么些了!”
“你私藏起来有什么用,整日待在家里,哪有地方花钱?!”
“家用处处都是开支!哪里都要花钱!”
二人争执不下,千缨母亲韦氏却是冲了进来:“三郎出事了!”
一向柔柔弱弱的韦氏这样说话可不常见,千缨与王光敏同时扭头问:“出什么事了?”
“被老夫人叫去了,说是和三房……”
韦氏话还没完,千缨撒腿就往前边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