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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黑暗深处

徐准坐在车里发呆。

车子未熄火,发动机空转,车体轻微颤动。

从前挡风玻璃望出去,阴沉的天空铅云密布,一副风雨欲来的样子。

车外忽然响起单调的电子音乐,听旋律像是《梁祝》之类的传统曲目。

徐准看一眼后视镜,一辆闪烁着硕大黄色双向箭头灯的清扫洒水一体车正缓慢地拐进他所在的这条街道。徐准心想,真他妈蠢,马上就会下雨,还洒水,多此一举。

这是条偏巷,单向行驶,路不太宽,只能并行两辆车。徐准的车停在路边,洒水车就不太容易通过,因而鸣一声笛,徐准启动SUV往前让了让,那车终于缓缓驶过。徐准看到那车的驾驶室里坐着一位戴着帽子叼着烟,面无表情的中年大叔。正巧那大叔也扭头看他,徐准无聊之下向对方比个中指,结果那大叔毫无反应,僵尸一样又把头扭回去。

这下轮到徐准吃一惊,把后视镜掰过来看,镜中人戴着一个鬼脸面具,青面獠牙、狰狞可怕。可那司机竟然丝毫不为所动,真是奇怪。徐准骂了句脏话,暗想看来这个面具不如孙悟空那个有趣,早知道把孙悟空抢来好了,就算抢不到孙悟空,猪八戒的也好。

正出神地想着,车门猛地被拉开,“孙悟空”气喘吁吁地跳进来,对他大吼:“快,快他妈开车。”

“有一单生意你敢干吗?”曲黎斜倚在门框上抽烟,圆脸,浓眉,大眼,身材壮硕,下身是阿迪达斯的黑色运动裤,上身黑色紧身体恤,体恤下肌肉鼓鼓囊囊,厚嘴唇,直鼻梁,头发剃的很短,只剩一层头茬贴在头皮上,他毛发很重,下巴上的胡须刮得不干净,胡子茬短簇直立,像刺猬一样,年龄不过二十五六岁,乍看上去却颇为老相。

“啥生意?”徐准含糊不清地反问,他正在院子里洗头发,脚上趿拉着蓝色塑料拖鞋,下身穿着千疮百孔的牛仔裤,光着膀子,体型偏瘦,从曲黎的角度看去,能看到嶙峋的肋骨,后背的肌肉在午后阳光照射下闪着白光,满脑袋都是泡沫,空气中弥漫着洗发水的气味。

曲黎仰头向着湛蓝的天空吐出一口烟,“你先说你敢不敢。”

徐准抹掉脸上的水,抬头看曲黎,“操,只要给钱老子就敢。”

“好,”曲黎离开门框,站直身体,弹飞烟头,走向院门,头也不回地说:“晚上8点,峨嵋酒家。”

曲黎前脚离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摸索着从屋内走出来,双眼睁着,瞳孔泛白,问:“谁啊?”

徐准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快步走过去扶住老人,“奶奶,是曲黎。”

“找你干嘛?”

“没事儿,给我介绍一活儿。”徐准把老太太扶到院子里的椅子上坐下。

“准啊,听奶奶的话,少跟曲家小子打连连(注:掺和),那孩子不走好路。”

徐准一叠声答应。

隔很远才有一盏路灯,投下昏黄的光,在漆黑的夜里如同突然降临的外星飞船。

徐准大力踩着油门,破烂不堪的尼桑在空旷的公路上呼啸前行。经过路灯的时候,光线照出他的年轻帅气且专注的侧脸。

前面路口,将要转弯,车速并不降低,徐准双手行云流水般在方向盘和挡把间切换,破烂的车子在路口漂移,大片灰尘腾空而起,轮胎和粗粝的沥青路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分毫不差地拐进直行的大路。路上车流渐多,徐准的车在车流中如同游鱼一般,左插右突,不断超越前面的车辆,道路两侧店铺林立,霓虹灯闪烁,投射在车窗上,以及徐准的眼中。

峨嵋酒家的硕大广告牌矗立在路旁。徐准将车开过去,停在路肩。开门前,从副驾的椅子上捡起一顶棒球帽扣在头顶。

峨嵋酒家是栋两层的独立建筑,门面装潢成古代酒楼的风格,雕梁画栋。

正值晚上用餐高峰时刻,徐准由正门进入,饭菜香气、鼎沸人声,扑面而来。

片刻前曲黎打电话来说他在楼上203包间,徐准找服务员问清方向,腾腾腾地向楼上奔去。

正对楼梯的就是包间203,红木门,门楣上钉着黄铜色的门牌号。

徐准站在门前敲了敲,片刻后门开,露出一张圆脸,是曲黎。

还未等他说话,曲黎就伸手把他拉进去。

屋内空间颇大,烟雾缭绕,圆形餐桌上摆满饭菜酒水,还散放着一些写满字迹的纸张照片。正对门坐着的是一个扎马尾的中年男人,看面相四十多岁,上身穿着不灰不黑的对襟衬衫,左手腕戴着一串珠子,脸瘦而狭长,丹凤眼,眉毛寡淡,直鼻薄唇,下颌无须,喉结硕大,随着吞咽上下耸动。

徐准一进门,那人一双眼睛就盯过来,目光锋利,咄咄逼人。

“辉哥,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徐准。”曲黎介绍道,随后又对徐准说,“徐准,这是辉哥。”

徐准点点头,说,“辉哥好。”

叫辉哥的男人没说话只是点点头。反而左侧身材瘦小,獐头鼠目的男人满脸不屑地说,“小曲说你车技不错,不知道怎么个不错法!”

曲黎继续介绍,“这是肖鑫,可以叫他耗子哥。”

徐准听出对方语气不善,反击道,“看和谁比,职业车手肯定比不了,”说到此处,顿了一顿,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那叫“耗子哥”的小个男人,“你的话,先跑一公里最后也只是吃我的车屁。”

这话一出,肖鑫就怒了,隔着桌子直接把手中的筷子扔过来,骂道:“小崽子你他妈挺狂啊!”。

徐准歪头躲过,挑衅地看着对方。

筷子飞过徐准时,被曲黎迅捷地一把抓住,反手扔回去,大骂:“耗子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扔回去的筷子又被辉哥右侧的眼镜男接住,顺手放在桌子上,哈哈一笑,指着徐准说:“小徐你不错,年轻人就该狂一点。”

肖鑫更怒,转头骂眼镜男,“吴跃你他娘的是哪一头的?”

一直未出声的辉哥这时抬抬手,像是赶苍蝇,说,“别闹了,正事要紧。”他的嗓音闷钝,有金属感,像是两块秤砣相互撞击。他这一说话,本欲继续咒骂的肖鑫和想反击的吴跃就都闭了嘴。

见两人止声,辉哥懒懒地端起茶杯抿一口,挑着眼皮看徐准,“来之前和尚和你说过么?”

曲黎插口,“我什么都没和他说。”

徐准补充道:“曲黎只跟我说有个活儿我能干。”

“能不能干,还得再看看。”辉哥这句话说的慢条斯理。

徐准反问,“怎么看?”

辉哥点根烟,吸一口缓缓吐出,“招工还有个面试,总也不能和尚说你行你就行是吧!”

徐准无所谓道:“行,你说怎么面试?”

辉哥转头瞥了一眼肖鑫,“钥匙”。

肖鑫有些不情愿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扔给徐准。

徐准接过,见钥匙上有个豹子的标志。

“你去新世界商场楼下的‘段记’给我买一碗粉丝汤,现在8点20,9点前回来就算你通过。”

徐准甩手把钥匙扔回给肖鑫,说,“用不着!”

徐准推门离开。

曲黎就黑了脸,忿然道:“辉哥你是不是不想用他?”

辉哥不动声色,“我可没说这话。”

“这还不明摆着么,从这边赶到新世纪,不堵车的话最快也要半个小时,来回就是60分钟,可你只给他40分钟,咱就找一个司机,至于吗?又不是去参加F1方程式。”

肖鑫撇嘴挤兑道:“那小崽子刚刚牛逼吹那么厉害,不是说除了职业赛车手都不惧吗?”

“你不是和他很熟,他技术如何你不知道?”吴跃也问。

曲黎猛然被问住,支吾了半天,叹口气说:“这些年他都在外面混,也是最近才回来,我只听说他在上海那边的一个车队里做事儿。具体做什么我也不清楚,前段时间他忽然来找我,问有没有挣快钱的门道。我一问,才知道他奶奶眼睛坏了,已去省城的大医院看过,医生说要尽快做手术,晚了就彻底瞎了,可光手术费就要好几万,加上住院费医药费,至少十几万才能治好。他家穷得四面墙都是光的,急的满嘴燎泡,找我好几次,前几次我都推了,这不前两天正巧强子腿受伤,我才想到他。”

“这小兄弟挺有意思,靠谱吗?”吴跃继续问。

曲黎挠挠脑袋说,“徐准和我是发小,他家住镇东,我家住镇西,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很好,知根知底,他爸很早就去世,他妈随后就扔下他跑了,当时他才十岁,全靠他奶奶养大。我们一起读小学、初中。我初中毕业辍学跟我爸修车,他高中上了半年也不念了。不知道怎么想的就跑去上海。他那人很傲气,也仁义,断然不会做卖友求荣的事儿。而且他那么缺钱,给他十万命都能卖了。”

“我觉得不错,老大,就用他吧。”吴跃转头向辉哥建议。

“不错个鬼,”肖鑫说,“都这节骨眼,还让一个生人进来,风险太大。”

吴跃白一眼肖鑫,粗声粗气道:“那怎么办?强子那腿没两三个月好不了,等他腿好,黄花菜都凉了。”

“那我也不同意用。”肖鑫翻着眼睛说。

“耗子你他妈成熟点,不就怼你两句嘛!别那么小心眼。”吴跃指着肖鑫骂。

“这他妈不是小心眼的问题——”

“别吵了,”辉哥制止两人,“人都还没回来,你俩吵这个有什么用!”

曲黎一直看着吴、肖两人斗嘴,虽有心帮徐准说话,却又不好插口,正犹豫间,包厢门豁然被推开,徐准拎着外卖袋子走进来,顺手放在桌子上,推向辉哥,说,“趁热,凉了不好喝。”

屋内四人都一脸震惊。

辉哥伸手接过,汤还烫手,看到外卖袋子上写着“段记粉丝汤”的字样。立刻推翻了徐准随便买来糊弄他的猜测。余下三人则都下意识地看手机或看手表来确定时间,差5分钟9点,也就是说正常60分钟的路程,徐准驾车只用半个小时多一点。还包括食铺制作打包在内。

“这,这他妈的不可能吧?”肖鑫求助似地看向吴跃和曲黎。

事实胜于雄辩。

肖鑫再看不上徐准也不得不服他的技术。

辉哥更是眉开眼笑,说:“有小徐这技术,这单生意百分之八十做成。”

曲黎用力拍了拍徐准的后背,咧着嘴傻笑,笑毕,愣眉愣眼地对郭辉说:“辉哥,你别怪我自作主张,徐准家里急用钱,你先把钱给他,他才能安下心来做事。”

郭辉丝毫不以为忤,点头说“应该应该”,俯身伸手从桌子底下掏出一个旅行袋,放在旁边的椅子上,拉开,里面都是成捆的钱,他拿出10捆放在桌子上推给徐准,说:“去治你奶奶眼疾,给你一星期时间安排,钱不够再来找我,一星期后,我要你踏踏实实为我做事。”

徐准双眼冒光,脱下衣服铺在地上,将一堆钱一摞摞放上去,包好抱在怀里,抬头对郭辉说:“辉哥,我徐准这条命从今天起是你的了。”

第二天,徐准就把奶奶送到省城的大医院,做检查化验,又找了上次找的医生,包了一个红包给他,托他在紧张的医院腾出一张病床来给奶奶,随后又安排好手术的时间,一周后徐准回来,曲黎问他怎么样,他笑着说奶奶的眼睛可以复明,但还要住半个月的院,他花钱找了远房的亲戚帮忙照看。

徐准拿郭辉的钱时就知道郭辉他们要干的事儿不是什么正常工作,但当他知道他们要抢银行时还是吓了一跳。虽然加入团队,但郭辉并不想让他掺和进来,只说让他熟悉城区的道路,告诉他动手的时候,将车停在什么位置,从什么位置逃跑。由此,徐准才知道他们要抢的是农业银行龙山路支行。

7月5日下午4点,徐准开着郭辉给他找的车,加满一箱油,停在龙山路与兰花街交汇处,紧贴着农业银行的后墙。

SUV在岚山的街道上狼奔豕突,曲黎在后座上哀嚎,猪八戒的面具扔到一边,半边身子都是血,吴跃抱着曲黎,满脸惊慌,肖鑫则在后面大力拍着徐准的椅背,声嘶力竭地咒骂着命令徐准加速。他们脚下应该还踩着一个人质,女的,穿着银行柜员的制服,片刻前被挟持着塞进车里。徐准并未看清长相。

郭辉坐在副驾驶,满头是汗,不时回头紧张地打量后面的情况。车子被徐准开得险象环生,超车、逆行、横穿绿化带、爬阶梯……甚至还穿过一个人来人往的室内商场,徐准觉得自己恐怕把这辈子能违反的交通规则都违反了。效果倒是很明显,片刻前紧紧咬在屁股后的警车已经不见踪影,只是隐约能听到警车的鸣叫。

“曲黎怎么样?”徐准哑着嗓子朝后面吼。

“没事儿没事,只是胳膊中了一枪。”吴跃沙哑着嗓子回答。

可徐准从后视镜中看曲黎脸色发青,神志已有些恍惚,显然不像只是胳膊中枪的样子。

“不行,我们得把他送医院。”

“送你妈X,”肖鑫拍着椅背大骂,“别他妈管他了,被条子抓到我们都玩完。”

徐准从后视镜中怒视肖鑫,“操你妈肖鑫,曲黎是我哥们儿,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说着,车子已经转上红旗大街,直接开过去就是市人民医院。徐准不顾一切地加大油门向医院驶去。这时一把枪猛地顶在徐准的太阳穴,郭辉面目狰狞地威胁,“不能去医院,继续开车。”

徐准吓得一脚刹车踩住,SUV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后轮几乎离地,随后在路面上向前蹭了好长一段才停下来,因巨大惯性后排的三人都撞在前排椅背上,只有郭辉牢牢地抓着副驾驶侧的扶手,钉子一样定在座位上。徐准举起双手,看向郭辉,哀求道:“辉哥,车给你,我送曲黎去医院,你们跑还不行吗?”

“不行,没有你,条子肯定追上来。”

“那我也不能看着曲黎死!”徐准急得快哭出来。

郭辉根本不听徐准的话,只是用力顶着徐准的太阳穴,说:“你有两个选择,曲黎死,或者你俩都死。”

黑洞洞的枪口顶得太阳穴生疼。徐准看着郭辉铁青的脸,郭辉与他对视。车内紧张得空气几乎凝结。半分钟后,徐准败下阵来,他看出如果自己拒绝,郭辉真会开枪,于是只好重新发动汽车向前驶去。然而经这一耽搁,警车又追上来。

不只是警车,武警也出动了。

几次差点被堵住,徐准使尽浑身解数冲出包围圈。等回过神来,车子已经驶出城区。

“向那边开,”郭辉说,“去矿区。”

岚山曾经以煤矿闻名全国,所产的无烟煤具有高固定碳含量,高着火点,主要用于炼焦和发电。上个世纪煤炭行业红火的时候,全国各地来买煤的大卡车能排出一里地。后来随着产量下降,煤炭行业不景气,东升矿务集团逐渐关闭了矿区内的矿井,加上十年前出现的一次造成上百人死亡的事故,岚山煤矿就被彻底关停了。

徐准父亲活着的时候就是煤矿的矿工,不过矿工和矿工也有不同。有些矿工是有编制的,人事关系都在矿务局。而有些矿工是编制外的,就是他爸那种。有编制和无编制待遇上差别极大,不只工资有别,平时年节也没有福利发。

徐准小时候没少听父亲说煤矿和矿下的事情。有一次他去矿区找他爸爸,然后缠着他爸爸带他去矿井看看。然而去过一次他就再也不想去了。因为站在矿洞入口处,看着黑乎乎的洞口,凉风从洞里吹出来,徐准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恐怖的食人巨兽。

这并不是比喻,从煤矿建成开采到关停,近半个世纪,死在煤矿里的矿工数以百计。

半个世纪,矿区成了矿城,矿工和矿工家属在此汇聚,学校医院在此兴建。然而聚散无常,随着矿区衰败关停,附着之上的人也都纷纷离开。十年之后,矿区周围十室九空,杨树柳树榆树从破败的房屋中生长出来,道路废弃,矿井坍塌。

当年,周围村镇的人大多都是靠挖煤生活,徐准和吴跃、肖鑫、曲黎等都差不多,从小到大都围绕着矿区长大,虽然不是矿务局子弟,但无数次来过,因此对矿区异常熟悉。繁荣时,矿区附近住几十万人,建筑私搭乱建,道路蜿蜒曲折,宛如迷宫。

车子驶入矿区,停在隐蔽处,车内众人均松口气,但气息还未喘匀,远处天空传来异响。肖鑫下车察看,再回来时脸色煞白,“直升飞机,这下完蛋。”

“怎么办?”几人都看向郭辉。

郭辉沉默片刻,说:“向矿道开。”

车子沿着破败的石渣路由居住区冲向开采区。一路行去,道路两旁荒凉死寂,人影皆无。依照郭辉的指示,徐准将车驶到一个矿口前。矿口旁边的墙壁上刷着032的字样,年深日久,斑斑驳驳。

这口矿井显然废弃多时,进入矿道的铁轨早已经被拆除,入口被破旧的木板封闭,附近东一块西一块地生长着几丛已抽出穗子的稗草。徐准坐在车里看着黑呼呼的矿口心里发毛。暗想难道要躲进矿道里?念头刚转过,肖鑫就指着矿洞问:“老大,你是想藏到矿洞里?”

郭辉点点头,说:“老三,你把炸药拿着,进去后炸了入口,我看条子怎么抓我们。”

吴跃应了一声。

肖鑫吓得嘴唇乱颤,“老大你没事儿吧,炸了我们怎么出去?”

“放心,出得去。”郭辉说完,又对徐准道,“你去后面看看和尚,他伤不重,贯穿伤,血出得有点多,没想到那么壮他妈的还晕血。”

徐准无奈,只好下车去后门察看曲黎,先试了试鼻息,还活着,就是脸色有点白。他松口气,卯足力气拖曲黎下车,可刚一挪动,就听到车里一个女人的呻吟,徐准俯身一看,在前座与后座上的空隙里还侧躺着一个女人,头发遮住半边脸,白衬衣小黑裙,只是此时白色的衬衣上全是黑黑的鞋印。徐准豁然想起是那个被郭辉他们挟持的人质。

“哎,我说,这女人怎么办?”

吴跃从后备箱里往下搬东西,肖鑫则正用一根管子从车油箱里往几个矿泉水瓶里抽汽油。徐准这一问,吴跃脱口而出,“弄死吧,妈的都怪她报警,不然我们也不会被警察追。”

“不行,还有用,耗子你一会儿押着她。”郭辉一边在矿洞口布置雷管炸药一边给肖鑫分配任务。

徐准拖着曲黎经过肖鑫身边时,正听到肖鑫低低抱怨:“他妈的,什么烂事儿都让我干。”徐准假装没听见,拖着曲黎进到矿道里,撕开他身上的衣服,见左上臂确实有个血洞,已经不太流血。徐准把身上的衬衫脱下来扯成布条又重新给他包扎一下,碰到伤口时,曲黎痛的呻吟一声,醒过来,看到徐准就问:“我是不是死了。”

徐准笑了笑说:“你好好呆着,放心,你这祸害,老天爷还没打算这么早收你。”

曲黎像是松了口气,说:“那就好,老子还没活够!”

安置好曲黎,徐准又返回来帮吴跃搬东西。没想到东西还挺多,除了雷管炸药之外,还有一箱矿泉水和手电筒,以及长短不同的管制刀具。徐准趁没人注意顺了一把匕首塞进裤脚里。

东西搬完,肖鑫将车里的女人扯出来,女人死命挣扎、披头散发,嘴里呜呜发声。

“妈的,来帮我一把。”肖鑫身材瘦小,有点扛不住,朝徐准喊。

徐准走过去,发现那女人嘴上勒了一条布带,怪不得一直不说话。

两个人架着女人走向矿道,隐约已经能听到警车的鸣叫。

吴跃将无人的车推下一旁的斜坡,看着那车在山坡上越冲越快,终于翻滚起来。

“老三,快进来。”郭辉在身后喊他。

他没来得及看那车最终的下场,快跑回巷道。

炸药和雷管在矿洞口已经布置好,引爆用的电线从洞口一直向内延伸。

考虑到矿道年久失修,郭辉没敢放太大药量,大约只会炸塌入口的一段。

电线延伸到第一个拐口的时候停下,郭辉命令其余人再往后退一百米,用布捂住口鼻。

肖鑫一边往后退一边惊惶地问吴跃,“老三,能成吗?”

吴跃点头,“放心,辉哥当年在井下是干爆破的,这么点事儿还难不住他”

“不是,我说洞口炸了,咱们怎么出去?”

吴跃愣了一下,说:“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辉哥说他有办法肯定没事儿,他总不能害自己吧!”

曲黎半边身子搭在徐准身上,在手电筒的照射下脸色灰白,虚弱不堪,他把染血的上衣脱下来让徐准扯成两段系在一起,环套着脖子,将受伤的手臂吊在上面。徐准扯了布掩住自己的口鼻,又帮曲黎弄一个口罩。曲黎则把一团布递给他,说让他顺手把他左耳朵也塞住,一会儿洞口爆炸,除了灰尘之外,恐怕还有巨响。徐准照做,手电筒晃动间照到被扔在一旁的人质,那女人双手还被绑着,靠在矿洞的墙壁上直喘粗气,徐准看着不忍,走过去把她嘴上的布条解开。女人大口喘息干呕。徐准正要帮她解开手上的绳索。就听见郭辉在前面喊:“捂住耳朵,背对洞口蹲下。”

徐准抓紧时间去解绳索,但那绳索系得很紧,还未等他解开,洞口处就发出一声巨响,洞顶土石如雨掉落,随后烟雾尘土顺着巷道翻滚而来。徐准被震得向后倒去,连带着那女人都倒在他怀里,两耳嗡嗡作响,怀里的女人咳嗽的更加厉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洞内的灰尘开始散去,郭辉过来踢了徐准一脚。

徐准悚然一惊,赶紧推开怀里的女人,站起来。

“大家都没事儿吧?”郭辉问。

“没事儿。”吴跃率先说话。

“没事儿就好,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东西分一下,每个人都背一点。”

搬进来的东西不少,几个人开始分,曲黎有伤不用背,但负责看着人质。其余四个人每个人都分了不少,主要是水,还有汽油以及一些雷管和炸药。或提或背,一行人开始朝矿洞深处走去。洞内漆黑一团,共有三把手电,郭辉和吴跃人手一把,剩下的一把在徐准手里,郭辉在前头带路,肖鑫走第二,徐准走第三,身后是女人质和曲黎,吴跃走在最后。空气中充满着潮湿的霉味。时而有风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吹过来,徐准知道这是好事儿,说明矿洞同外面有空气流通。

“老大,说说呗,我们往哪儿走啊,这矿洞里面黑呼呼的。”肖鑫终于忍不住发问。

郭辉“嘿”了一声,抬脚将一块石头远远踢开,“说起来话就长了,十几年前我下的第一个矿井就是我们现在走的这个。当时我才22岁,穿着矿工制服,戴着头灯,坐在矿车里下到很深的矿井里。不过32井只干一个月就停了。”

“为啥停了?”

“还能为啥,煤采没了呗。”

“可这和咱们怎么出去有啥关系啊?”

“你怎么这么猴急,听我慢慢说。你们也看到了,矿区地势复杂,所以开采方式也根据地形不同,东边那边都是垂直井,这边就以水平井和倾斜井居多。我们走的这个井是水平井加倾斜井。入口处是水平的,平道一样,进入之后也像外面道路一眼有上坡下坡。矿口大大小小上百个,32井是开采比较早的井。按说每个井的开采方向区域都由上面的专家划定,可不知道做规划的人是不是脑子里进了屎,导致32井开采到最后同113井产生了交叉。那段时间我到总局去进修,后来回来就听说32井停了,我去找我师傅问原因,我师傅说前两天开采的时候炸穿了石壁,把113井的巷道给炸塌了,还好爆破范围小,没伤到人。等重新把巷道清理好支起来,两个井的矿工发现可以从那个豁口相互串门。”

“所以老大你的意思是我们从32井能走到113井,然后就可以从那个矿口逃出去?”肖鑫终于抓到了问题的关键之处,声音陡然昂扬起来。

“没错,顺利的话就是这样。”

“操,老大你真牛逼,这你都想得出来。”肖鑫拍了一句马屁。

“没什么牛逼的,完全是因为我有过这段经历,我和你们不同,我长大成人的时候矿务局还没倒,我爸给我的人生规划早在我出生的时候就写好了。出生,长大,当矿工挖煤,娶媳妇,成家生子,生的孩子也将重复我的轨迹,却不想煤炭这种远古时期树木生物化成的资源并不是源源不尽的。”

一路前行,郭辉开了话头就停不住,从当青工刚进矿里的事儿讲起,进而讲他年轻的时候的事儿。彼时的矿务局烈火烹油繁花似锦,单论教育就可以看出来不一般,周围几个县城的家长都削尖了脑袋想要把自家孩子送到矿务局中学,矿务局重金聘的都是省内最牛的老师,虽然是矿物系统的中学,却比市里重点中学的升学率都高,每年都有考上清华北大的。对外部来借读的学生,矿务局有名额限制,所以需要花钱买名额。然而对矿务局子弟来说,不用花钱就可以免费升到中学。郭辉说着叹口气,感慨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子,否则也不会走上现在的路。后来矿务局破产了,无论是老一辈还是年轻一辈的矿工都成了无业游民。有能力的自谋出路,没能力奴颜婢膝的各方求助。他性格冷傲拉不下脸来求人,几次因为钱被逼到困境,心下一横就走上了无本买卖这条路,从小偷小摸开始,一步步发展成拦路抢劫,几年后又跑到外地抢金店,绑架也干过几票。有成有败,但运气好加上心思机敏,这么多年来竟然没栽过跟头。

徐准跟在后面听,心里颇为感慨,想到自己还不是也一样,如果有办法谁会选择走犯罪这条不归路呢。正想着,忽然感觉有人从后面碰了戳了他一下,他下意识回头,虽然对方迅速收回手,却也被他发现,是走在身后的女人。女人见他看过来,朝他微不可察地摇摇头,幽暗的光线下徐准隐约看出女人脸上神色紧张,心下奇怪,他没出声,又把身子转回去。继续向前走了十几步,女人在后面又戳了他一下,他刚想回头,女人立刻低声说:“别回头,你是不是徐准?”

徐准大惊,但依然保持着前行的状态,心中疑惑为何对方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这时,女人又说,“我是余小京。”

徐准愣了一下,才想起余小京是谁。

徐准住的镇子叫杨树沟,在岚山的西北方向,坐落在一个遍植杨树的山坳里。周围有一些乡村零落地散落在山间和丘陵地带。镇子距离岚山市区约15公里,有一条公路连接两地。每天都有班车在两地来往。镇上有小学和初中,徐准读初中的时候班里有个叫余小京的女同学,长头发瓜子脸大眼睛,皮肤白的跟瓷娃娃似的,非常漂亮。追求者众多,但那女孩却对谁都不假辞色。徐准那时候学习成绩还可以,心智早熟,喜欢读诗,住的地方距离镇上的废品收购站很近,和收破烂的老杨很熟,有一次在收购站里翻出一本没书皮的诗集,立刻就爱上了这种充满意境和哲思的短句子。

徐准读多了诗,写作文的时候偶尔就用上一两句。当时的初中生写作文大多还是以“今天我如何如何”开头,偶见徐准的作文里有一句“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在林荫路上不停地/徘徊,落叶纷飞。”那种惊艳感简直没法言说,加上语文老师就是班主任,是以对徐准青睐有加。

后来徐准成了语文课代表,早上晨读时别的班都读课本里《葡萄沟》《日月潭》《难忘的泼水节》之类的文章,唯有徐准所在的班在他的带领下读诗,读海子,读舒婷,读北岛,读顾城。加上人长得清秀文气,不知怎么就吸引了余小京。

徐准从未对余小京有过非分之想,是以当余小京来找他借书的时候他就有点意外。意外是意外,但心里多少有些小小的欣喜。一来二去两人逐渐熟悉,有好书就彼此分享。少男少女,时间一长,情愫暗生。然而当时学校和家长对早恋视为洪水猛兽,徐准无父无母,奶奶也不大管他,但余小京不同,父母对她管的很严。少年人又藏不住心事,喜欢对方就恨不得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欢呼着对方的名字。没几天就被老师家长瞧得一清二楚。老师开始分别找两人谈话,或温和或严厉地告诫不可早恋。余小京的父亲是镇政府的官员,官不大,但在镇子里能量却不小,以权谋私动用手段把余小京调到其它班级。但这也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徐、余两人虽然表面上形同陌路,但在学校里有各种办法私会。余小京父母最后不得不把余小京转学到岚山市区的中学。两人最后连面都没见就此分别,好在余小京托同学给徐准留了一张纸条,说一年半后岚山见。那段时间,徐准暴躁易怒,屡犯校规,大过小过记了无数,此前对他寄予厚望的老师也都对其丧失信心,于是徐准更加破罐子破摔,终日逃课,打架斗殴,结识了曲黎等一班问题少年。

晃荡了差不多一年,徐准心里挂着余小京,想到两人的约定,心想高中到岚山去读,就能见到余小京。于是初三下半年发疯了一般学习,他底子不错脑子又聪明,追起来飞快,加上中考超常发挥,考上岚山十九中,虽然不是重点但排名也靠前。然而等他到岚山之后多方打听,却绝望地发现余小京早已不在岚山,究竟去哪里似乎没人知道。徐准转了几天回到学校,沮丧不已,如同被扎个洞的皮球,积累一年多的一腔意气俱都泄尽,整日无精打采,半年都未读完就辍学不念。随后只身一人去上海打拼。掐指算来,距今已然近十年,却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遇见余小京。

矿道黑暗幽深,时上时下,众人像是行走在远古巨兽的腹中。

走了大约一个小时,郭辉话说尽了,只是闷头前行。又走一刻钟,肖鑫首先喊累,要休息,众人也都疲惫不堪。矿道中行进和外面毕竟不同,首先光线不好,路况又复杂,精神要高度集中;其二,随着越来越深入,空气越发污浊,浓重的腐朽气息呛人口鼻;第三,没办法挺直脊背,入口处还好,越是往里面矿道越是低矮,有些地方因为坍塌,甚至还要躬身乃至爬过去。郭辉说那就休息十分钟,随后众人各寻位置,席地而坐。手电筒都熄了,矿道内一片黑暗,只能听到彼此粗重呼吸以及某人喝水的声音。

“老大,还要多久啊?”肖鑫呻吟着问。

“没多远,前面马上就到开采面。”郭辉回答。

“那还等什么”吴跃听完一跃而起,催促道:“快走快走,我在这矿洞里快被憋死。”

曲黎和徐准都没做声,曲黎是因为虚弱的没有力气说话,徐准则担忧出去之后余小京性命堪忧。郭辉之所以一直没有杀掉余小京是因为他们一日未脱险境,余小京就是他可以用的一张底牌。警方会顾及人质的安全,给他们留有余地。然而一旦逃出生天,余小京必然是被首先除掉的对象。

徐准想到这一点,余小京也想到了。两人距离较近,徐准就感觉到余小京握住他的手,掌心冰凉一片。他重重地回握一下,让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会护她周全。

自从知道她是余小京,徐准这段路走的心潮起伏,悲喜交加。喜的是多年不见再次重逢,悲的是两人一为劫匪一为人质,显然不是一路人。但无论是不是一路人,徐准都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余小京被郭辉等杀死。退一步说换一个陌生的女人,徐准恐怕也没法置身事外。曲黎还不知道是余小京,若是知道想必也会站在他的立场。曲黎虽然不是什么守法公民,但从徐准对他的了解,也不是丧心病狂乱杀人的混蛋。

两人不敢说话,怕被发现,只能偷偷摸摸偶尔牵一下对方的手。即便是这样,对余小京来说已是莫大的安慰。

一行人再次出发,行行复行行,矿道一直在黑暗中延伸,像是没有尽头一般。

“停!”郭辉忽然喊了一声。

队伍最后的吴跃激动问:“到了么?”

“你们过来看!”郭辉说,语气中透着惊愕。

众人都围拢过去,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中乱晃。当它们集中在一起的时候,光亮范围内出现两条路,一直一斜,一大一小,一条是之前矿道的模样,另一条则是圆的,约有水缸粗细,洞壁上光滑无比。

“这不像是挖出来的?”吴跃走过去摸了一下。

“确实不是挖出来的。”郭辉说。

“什么意思,不是挖出来的?这么大一个洞,那是怎么出来的?”肖鑫大呼小叫。

“别管了,沿着正常的矿道走,我们得赶紧出去。”郭辉语气急迫起来。

众人也都感受到了郭辉的焦躁下意识加快行进速度。

然而继续前行不过百米,众人不得不停下来。因为前面没路了。

矿道坍塌,整条矿道被无数的土石堵住。

“操,这可怎么办?”肖鑫绝望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郭辉没说话,走到堵住的矿洞处,用双手扒拉一下,石头土块哗啦啦掉落。

“没堵死,”郭辉说,“来,大家一起扒。”

绝望中又生希望,众人都过来扒土,连受伤的曲黎都独臂上前。一时间整个矿道内稀里哗啦,土石滚落。好在坍塌下来的土石比较潮湿,不会尘土飞杨。扒了大约十分钟,洞顶部分已经松动,郭辉用力一推,顶端的碎石从另一端掉落,露出一条缝隙来。众人精神大振,更加大力地挖掘。洞顶缝隙越来越大,已然能伸过去一条手臂,事实上不用全部挖开,只要能容纳身体通过便可。正挖着,曲黎闷哼一声,退了下去。

徐准问:“怎么了?”

曲黎说:“手臂又流血了。”

徐准就说,“你伤还没好,别挖了。”

肖鑫在黑暗中阴阳怪气道:“又不是什么大伤,装他妈什么病号!”

徐准火了,怒骂:“你他妈还有没有点人性?”

肖鑫不甘示弱,“我也是为了大家好,多一个人出力就能早点出去,我他妈是不想在这洞里多呆一秒钟。”

“都别吵了,”郭辉出声喝止,“肖鑫你少说一句,和尚受伤,本就应该多歇歇。”

肖鑫不再说话,但在黑暗中低声嘟囔了一句。

徐准没听清他说的什么,显然不会是什么好话。

余下五人继续挖,当将那缝隙开拓到半个身体那么大的时候,在土坡下面休息的曲黎忽然发一声喊:“等等,好像有什么声音。”

众人一怔,都停下,屏气凝神地细听。然而周围一片死寂,并没有什么声音。

“你搞他妈什么鬼?”肖鑫忍不住骂。

吴跃却狠狠拍了肖鑫一巴掌,道:“闭嘴,真有声儿。”

众人再次竖起耳朵细听,果然,在死一般的寂静中,隐隐有沙沙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游过沙地。

“这是什么声音?”

“不知道,好像越来越近了。”

曲黎的话音还未落,有什么东西从黑暗中猝然袭来。

众人听到曲黎发出一声惊叫,都拿手电筒照过去,然而只是看见曲黎被什么东西拖着在矿洞里来回摆动,他不停喊着“救我救我”,转眼间就消失在光照的范围外,喊叫的声音还在持续,渐远,转瞬就再也听不见。

从曲黎遇袭到消失,短促的不过几秒钟,众人都处于极度的震惊之中。

徐准第一个回过神来,嘴里语无伦次地大喊着什么抢过手电筒朝曲黎消失的方向拼命追去。其余人渐次惊醒,也都跑着跟上。

“曲黎,曲黎,你在哪儿?”徐准一边追一边焦急大喊,可黑暗的矿洞中只有他的回声。

追到之前经过的岔路口,徐准驻足不前。

众人从后赶上。吴跃喘着粗气问,“怎么不追了?”

徐准沮丧地说,“向这里去了。”

众人都看向那个圆洞,入口处的洞壁上留有血及指甲抓挠的痕迹,吴跃以手电筒向内照去,只见洞壁上粘着一层黄褐色的粘稠状液体,一滴滴地掉落下来,臭气熏天。矿道上也留着那些东西,黏糊糊地粘在众人的脚上。

“究竟是什么他妈鬼东西?”肖鑫在洞壁上蹭脚上的污物。

“我隐约看到一点。”余小京在众人身后低声说。

郭辉一把抓住她,“你看到什么?”

余小京声音发颤,“那东西有点像蛇,特别粗,比水桶都粗,从后面咬住他的腿。”

“不行,我得去找曲黎。”徐准弯腰去往洞里钻。

郭辉一把抓住他的裤腰,“别冲动,这洞这么深,你知道里面有什么吗?”

“那也不能光看着啊!”徐准挺着脖子喊。

“要找你去找,我们可不去。”肖鑫一脸不情愿。

“我就他妈没指望你。”徐准骂。

郭辉依旧抓着徐准,“那你也不能去,我们先出去再说。”

徐准挣开郭辉的手,声嘶力竭地吼:“等出去曲黎早死了,他是我兄弟,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不明不白地死在这洞里。”

肖鑫抱着手臂在一旁冷眼旁观,劝郭辉,“老大,别他妈管他,要死让他自己死去。”

“先别争了,你们看这是什么?”吴跃忽然惊恐大喊。

众人看他持着手电筒朝洞顶照,都仰头向上看。只见光圈里有另外一个黑黝黝洞。

“操,怎么这里也有一个——”肖鑫的这句咒骂还未等骂完,就被余小京打断——“那东西又来了,快跑!”余小京一把扯住徐准,不由分说地向方才众人挖掘的方向跑去。

其余人也随后狂奔,奔出十几步,又停下,身后的洞穴中并没有什么怪物钻出来。

肖鑫怒不可遏地大骂:“妈的,小娘们骗人。”

“站住,再跑我就开枪了。”郭辉在后面喊。

徐准被余小京扯着,听到郭辉的威胁,就拉着余小京伏低身子继续踉踉跄跄地前奔。

郭辉果然在后面开枪,连着两声,那声音在矿洞中显得非常响,像是过年时候将点燃的爆竹扔进空的水缸里,有嗡嗡的回声。

徐准隐约听到子弹破空的啸叫,却不知道射到什么地方。

两人很快跑到矿洞堵住的地方,手脚并用爬到顶端,郭辉三人追的很快,已经听到劈劈啪啪的脚步声。

洞顶的缝隙对郭辉等人来说狭窄无法通过,但对体形纤瘦的余小京而言,只需再稍微拓宽一下就可以。两人拼命挖,很快就挖出足以通过的空间。

余小京说:“我先钻过去,到另一边帮你挖。”

徐准说好,余小京就努力并拢身体钻过去。随后,徐准把身上的背包也塞过去,但却没有去挖那洞,而是将头放在那缝隙处对余小京说:“我不能走,我得去找曲黎。”

余小京在另一边急的跺脚,但无论怎么劝,徐准只是摇头。

徐准说:“快走,他们追来了。”

余小京无奈,只好转身奔逃。

徐准转过身来面对追近的郭辉三人。

“操你妈,让你跑!”肖鑫冲上来照着徐准的脸就是一拳。徐准躲过,挥拳反击。两人拳来腿往,搂头抱腰,很快在矿道里滚成一团。彼此互殴十几拳,依然难分难解,最后被吴跃拉开。手电筒照在脸上,徐准鼻青脸肿,肖鑫则鼻血长流。

在两人互殴的时候,郭辉察看了一下洞口,发现依然没办法钻过去,就转回身用枪指着徐准的头,问:“为啥帮她?”

徐准直言不讳,说:“我俩认识。”

“操你妈,我就说这小子不靠谱!”肖鑫吐了口血痰骂。

“不是,进到矿道里才认出来,我初恋,十几年没见。”徐准揉着额头辩解。

郭辉像是一点都不生气,笑了一声问:“放她跑有什么用,她知道前面怎么走吗?”

徐准愣了一下,闷声说:“我也不知道她能不能逃出去,不过总有这个可能,不放她,等我们出去你也会杀了她。”

郭辉冷哼一声,“没错,不过现在你也得死。”

徐准毫无畏惧,冷冷道:“随你便,不过你别指望着我能和你走。”说罢,转身向来路走去,根本不在乎郭辉指着他的枪口。

吴跃快走几步抓住徐准,低声劝:“别犯傻,去和辉哥道个歉,大家都是兄弟,他不会难为你。你也看到,入口炸塌了,根本出不去,跟着辉哥才是唯一的出路。”

徐准反问,“谁说我要出去?”

吴跃一头雾水,“那你干嘛去?”

徐准道:“我去找曲黎。”说完,挣脱吴跃的手继续前行。

吴跃在原地呆立几秒,叹口气转身走到郭辉身边,说:“他说要去找曲黎。”

肖鑫正努力挖大洞口,一边挖一边说:“爱去送死就去呗,你拦着他干嘛?”

郭辉看着徐准消失的方向沉默片刻,说:“别管他了,妈的,小崽子自己作死,当务之急是赶紧出去,谁知道那怪物什么时候又出来。”

吴跃点点头,到肖鑫旁边和他一起挖土。

三人埋头苦干,眼看着洞口一点点扩大。忽然来时的方向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三人都停下,转身去看,黑暗的矿洞中,除了脚步声,还有粗重的呼吸。

“肯定是那小子又回来了。”肖鑫撇撇嘴道。

吴跃持着手电筒照向那里。几秒钟后,徐准果然出现在光照范围内,踉踉跄跄。

“怎么样我说吧!”肖鑫冷笑道。

吴跃却隐隐觉得不对,只见徐准满头大汗,狼狈不堪,将要奔到近前时忽然大喊:“快跑,怪物来了!”

肖鑫骂:“操,又玩这一套!”

这时徐准已然跑到他们身前,紧接着,一条灰褐色水桶粗、头尖、身体圆滚滚的东西游动着出现在光线里。

就在其余三人还愣神的瞬间,徐准已从那被挖大的洞中钻过去。郭辉紧随其后,之后是吴跃。肖鑫吓得手软脚软,原本离洞口最近反而排在最后一个。吴跃钻过去后,肖鑫刚把头伸进来就被吴跃踹回去,命令道:“先把包拿过来,没包我们出不去。”

“操你妈,都这时候还要包干嘛?”肖鑫急得对吴跃破口大骂。

但吴跃说什么也不让他过来,肖鑫无奈只好咒骂着转身去取背包。三个背包逐一扔过来,那怪物已然逼近,肖鑫大呼小叫地将半截身子钻过洞,惊恐大喊:“怪物来了,快拉我一把,快他妈拉我一把。”

徐准在洞旁,赶紧伸手去拉他,吴跃也伸出手。然而两人只觉得手上一紧,竟然拉不动肖鑫的身体。反观肖鑫却面目扭曲地大叫一声,“我操,怪物咬了我的腿,好疼啊,快拉我快拉我,我他妈不想死啊。”喊到最后,肖鑫已经哭出声来。

洞那边拉扯的力量很大,吴跃和徐准两个人拼了命才能勉强保持肖鑫不被拽回去。

“辉哥,来帮一下啊!”吴跃满头大汗地求助。

郭辉似乎并未听见,依然站在后面拿着手电筒照着他们。

肖鑫痛的大叫,面目狰狞,眼睛鼓得像是要凸出眼眶,两条手臂似乎像面条一样被拉长。

“他活不了了。”郭辉终于冷冷地说。

像是为他的话做注解,肖鑫嘴里开始喷血,大口大口的血从嘴里涌出来。

“对不起耗子,钱两个人分总好过三人分。”吴跃低声说了一句,忽然松手。

徐准一个人拉不住,被扯了一个趔趄,只好放手,肖鑫嗖地被扯回洞那边。

沙沙的声音逐渐远去,再无声息。

徐准瘫坐在矿道里,心里想着吴跃刚刚说的那句话,寒意一点点从心里冒出来,一寸寸地将整个人都冰透。

郭辉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拎起一个包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吴跃持着手电筒,走到徐准身边,没有说话只是朝他伸出手。

徐准犹豫一下,还是把手伸给他。借力站起,拎起地上最后一个口袋,跟在吴跃后面。

临走前,他回头看一眼那个挖开的洞口,肖鑫吐的血还留在那里。之前他还有去找曲黎的想法,现在已经放弃。他不是胆小鬼,却也鼓不起勇气面对那不知为何物的怪物。心里虽愧疚,但若是曲黎在天有灵,应该会理解他。

三人沉默前行,走了许久,郭辉停下来,说:“就是这儿了。”

徐准和吴跃走过去,见一处不规则的缺口被混凝土堵住。

“当年炸穿之后,又把豁口堵住。”郭辉放下包,从里面拿出炸药,“没有工具砸不开,只能用炸药。”说着回头看他俩,“还不过来帮忙。”

徐准和吴跃赶紧过去,一人持着手电筒照明,一人给郭辉递炸药。

那些炸药都被黑色胶带包成四四方方的一小包,以极细的蓝红电线连着,一边有胶,撕下之后就可以牢固地粘在混凝土墙壁上。

徐准看郭辉极为熟练地安装,心里却在想余小京去了哪里。

这一路走来,他心里的弦一直紧绷着,总怕追上余小京。这时心又悬起来,因为矿道已到尽头,并无岔路,却没有半点余小京的踪迹。

炸药将要装完时,郭辉忽然说尿急,对吴跃说,“你们把最后两块装上,等我回来。”

说完就转身往回跑,看那架势,像是晚一步就会尿了裤子。 4NQv9BTlPNngzt494HHkXTfCDJ7+iL8xerA8C95VgQ30eXhsAKq6p9pd/hqJNjn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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