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有一项悠久的传统:要求用酒泡制一个完美的布丁,然后点燃它,让它如同燃烧的炮弹,放在圣诞晚餐的中央当装饰。毫无疑问,这是向帝国的敌人展示威慑力的标志。
——H. M.哈德卡索,《现代耶鲁节》
我把照片当作证据收了起来。整个下午,我时不时地偷瞥一眼照片上的母亲和莱顿先生。没错,亲爱的读者,我把它顺手牵羊了。我还能怎么办呢?毕竟,你不可能每天都在一个死人身边找到你母亲的照片。我内心深处感到一阵痛苦,我知道这不是我该直接拿到卡斯泰尔斯警官面前的东西。但我也不能把它留在那里,假装自己从来没有看到过。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塞进包里,既紧张又激动。与此同时,医生和警官完成了他们的工作,带走了莱顿先生的尸体。
我独自回了家。贾德森小姐留在镇上,帮助莱顿太太料理后事。看到她如此孤单失落,想到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走出商店时,我的脚步很沉重。穆加尔医生确认完贝尔登医生对中风的诊断,再次匆忙离开,不曾停下跟我和贾德森小姐交谈。这里没有什么谜题等待解决,也没有罪犯需要绳之以法。只有一个突如其来的悲伤结局:莱顿先生前一天晚上还在那里,第二天早上就去世了。我讨厌这样。
现在,皮妮和我坐在楼梯上,研究着这张照片。厨娘在厨房里做姜饼,父亲在练习莫里斯舞
,所以大半个屋子都只有我们俩。母亲是怎么认识莱顿先生的?照片上的其他人是谁?康沃尔郡,1873年。那是我出生前的几年,我对她当时的生活一无所知——但令我惊讶的是,莱顿夫妇从没提起过他们早就认识她,在她结婚生子前就认识她。不过仔细想想,我也记不得母亲活着时是否经常光顾莱顿商店。我摸着照片边缘,那里纸张发脆,开始分层。我思考着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意思——照片、橄榄和许愿井,穆加尔太太对展示品的奇怪反应,以及莱顿先生手中的神秘字条。
“喵?”皮妮一双严肃的绿眼睛里带着疑惑。
“你说得对。莱顿先生或许是自然死亡——但这里仍然存在疑问。”如果能解答这些疑问,至少解答其中一个,或许都会让我感觉好受些。如果我能给莱顿太太一些合理的解释,这或许也对她有所帮助。
但无论我想找的答案是什么,都不会在我书房的图书或者实验设备里找到。我也不确定父亲是否能帮上忙。但他的书房温馨、整洁又舒适,待在那里向来能让我对这个世界有更清晰的认识。
房间里又黑又冷,于是我点亮了煤气灯,并打开暖气。屋内弥漫着柠檬和皮革的气味,那是家具抛光剂、胡须蜡和装订书籍的材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在父亲的书桌对面,挂着一个相框,里面是母亲的照片。那是她在结婚之前拍的。她看起来不太像我记忆中的母亲,我记得她总是调皮地笑着,穿着睡衣在育儿室里追我,长长的黑发披散在她背后。而这个年轻的女人看起来端庄又古板,穿着一件僵硬的连衣裙,裙子还带着愚蠢的巴斯尔裙撑。她直勾勾地凝视着镜头,仿佛在朝相机发出挑战。
我站得更直了,打量着那张照片。我经常这样做。那张照片是在她攻读医学学位时拍摄的。我看过她当时拍的其他照片,那更像我记忆里的她:头戴学士帽,身披学士袍,在人体骨骼边上摆出滑稽的姿势。或者在康沃尔的山丘上挥舞着十字镐。
但父亲选择每天看她认真的一面,看她足够勇敢坚定地去反抗传统,看她拿起骨锯,站在所有说她做不到的男人旁边。
我走近照片,注意到一些我以前没有看到的东西。或者说,也许是我一直熟视无睹的东西。
我触摸着覆在刻了字母的椭圆形垫子上的玻璃。“斯科菲尔德学生会。”
“亲爱的斯科菲尔德。”我背后响起一个柔和而愉快的声音,带来一阵暖风和越发浓烈的柠檬蜡的香气。父亲走了进来,搂住我的肩膀。“亲爱的斯科菲尔德,我们是多么崇拜你,在你的象牙塔里,我们勤奋学习……”他唱道。我转过身,瞪大了眼睛。父亲以前从不唱歌。
皮妮跳上书桌,将身体舒展开,把父亲的信刀推到地板上。信刀刀尖朝下,插在了地毯中。她在墨水瓶前停顿了一下,以示威胁,直到父亲屈尊抱起她,让她去玩他的胡须。父亲仍然穿着他的舞蹈服——白裤子、护腕,腿上还绑着彩带铃铛。他是怎么悄悄靠近我们的?
我本应该趁机溜出房间,免得父亲数落我又卷入了一起可疑的死亡事件——但这是我能控制的吗?我做的都是绝对无辜和寻常的事情,却总是碰巧被波及。圣诞橱窗揭幕仪式正是他一直敦促我要多参与的那类活动——“怎么了?”
他走到后面靠着书桌:“我只是在想,你有多像你妈妈。”
我发出一声惆怅的叹息,拽了拽头发:“是吗?”
大家告诉我,我长得像父亲的姑姑海伦娜
,读者可能还记得,她在我之前的冒险中出现过。但现在我满怀希望地搜索着这幅画像,并非在寻找我记忆中的母亲,而是在寻找我自己的容貌特征。也许,我昂起下巴表露决心的样子确实有点像她。大多数人称之为“固执”。(海伦娜姑婆称之为“无礼”。)
“她过去常常咬着嘴唇,就像你现在这样。”
我把嘴唇紧紧抿在一起,看着自己的手。
“莱顿教授是她最喜欢的老师之一。”父亲说。我警惕地抬起头。
“莱顿教授?”我试图用无辜的语气问,“妈妈认识他吗?”
“哦,是的。他教授古典学。”
父亲踱步走到书柜边,抽出一本陌生的小册子。1874年的《斯科菲尔德年鉴》。另一面有母亲的签名,潦草而优雅:杰迈玛·M.林当,边上还画了一只鸟和一个铃铛的小图案。父亲过去常给我写便条,落款就是这样的签名。杰迈玛的名字源自《圣经》,意思是“鸽子”。
我坐下来翻看册子,渴望了解更多信息,但里面都是拉丁文,没有图片,只有关于课程、教授和学生姓名的枯燥列表。
“莱顿教授非常支持女学生求学。”父亲说“我以为斯科菲尔德学院一直都收女学生。”这点和英格兰的许多高等学府不同,也和世界各地的学府不同。
“确实是这样。”他说,“巴希尔·莱顿创校之初就在了,是他帮助创办了这所学校。他相信,凡是想在这个世界上有所作为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应该得到优质的教育。他很了解你妈妈。”
我不知道我应该说什么。但肯定不是我脱口而出的那一句:“现在他们俩都去世了。”
父亲叹了口气。皮妮(虽然不认识他们俩,但她过世的朋友比我多)也叹了口气。“很抱歉你看到了那种事情。”父亲说。
“我没有——”我试图开口,但他伸出一只手制止了我。
“我知道。我知道你没有。但有一天你可能会有自己的女儿,到时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这让我更加不安。“我也很抱歉发生了这种事。”我当然很抱歉——我为莱顿先生、莱顿太太和所有认识他的人感到抱歉。这让我想起了一些事情。“穆加尔一家也在现场。出于某种原因,橱窗展示让穆加尔太太感到很不安,穆加尔医生的表现也很奇怪。”穆加尔医生曾经和母亲一起在医学院念书,所以当时他可能也认识莱顿先生。但这仍然解释不了他是怎么知道要来验尸的。
父亲双臂交叉,头歪向一边,认真聆听着。“继续说。”他说。我激动地直接讲出了整个故事。这是他第一次想与我讨论案子!我描述了橱窗展示的场景,钟楼和聚在它周围的人群,最后讲了奇怪又不合时宜的橄榄和许愿井。
“井是什么颜色的?”
他这是什么问题?“井全涂成了黑色。怎么了?”
“橄榄,黑井。”他把这两个词像一个名字一样连在一起,“甘兰·黑津?他为什么要展示那个?”
我一下子挪动到座位边缘:“这名字对你也有意义吗?”
“不,对我个人并没有。早在我遇到你妈妈之前,这事就已经发生了。而莱顿教授就是因为这件事才离职的。”他把手插进他姜黄色的头发里,“现在要是有张褪色的旧报纸就好了,这样我就能戏剧性地把它展开,让你亲自阅读那些肮脏的细节。甘兰·黑津是斯科菲尔德的一名学生,和你妈妈一个班。有一天晚上,她神秘失踪了。传言说,她摔下了大钟楼——”
“就和那个展示的场景一样!”村民们聚集在大钟楼周围,仿佛在目睹一场奇观。只是,如果黑津小姐真掉下去的话,那个场景中显然缺少了某样东西。“但是——”
父亲替我解答了疑惑:“她的尸体从没被找到过。人们只知道,她就这样凭空消失了,从此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现在我真的感到了一阵寒意,这并不是因为父亲把窗户开了条小缝。“莱顿教授和这事有关?”
“其实我不太了解具体情况。”父亲说,“我想,甚至连你妈妈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那引发了一场丑闻,莱顿教授被迫退休。”
我缓慢地点了点头:“而当时,穆加尔医生——哦,那时他还不是医生——也在那里。”
“我想他当时可能也在吧。我不确定。”
但我很确定。如果穆加尔太太对这场丑闻一无所知,她不会一看到橄榄和井就做出那样的反应。穆加尔医生是否以某种方式参与了这事?那母亲呢?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念头。我从莱顿先生那儿带走的那张照片有着锐利的边缘,正透过裙子口袋戳着我。我捏紧手指,告诫自己:在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以及它背后的含义之前,我不能把照片拿出来给父亲看。
“您对莱顿教授还知道些什么?”我问道,“我事先声明,我没有掺和这种事,免得您要怪我。但是,某个我妈妈认识的人去世了。”
父亲靠在书桌边缘:“我知道。我无法想象她会怎么应对这个消息。”
“我能想象。”我说,“她一定会做些什么的。她会给他的妻子送上一道热菜。”
他微笑起来:“还会给她织一条围巾。”
“再组织一场守夜。”
“然后为他的寡妇和孩子们筹款。”
说着说着,我们俩都笑了起来。“没错,那就是你的妈妈。”他说,“一旦她下定决心要做某件事,你就没法阻止她。”他给了我一个柔情的眼神,让我心都要暖化了。“你有想到什么我们认识的其他人吗?”
他思索地抚摸着皮妮的背。“再把一切都跟我描述下。”他催促道。
我说得很仔细,不想漏掉任何一个细节,描述了当时的整个场景:莱顿先生坐在他的椅子里,手里拿着茶杯。希腊文的字条就在他旁边。“莱顿太太没法确定那是不是他的笔迹。那话可能是他写的,但它没有任何意义。”
“写的是什么?”
我已经将它一字不改地抄到了我的笔记本上,但我拿给父亲的是我的翻译版。“我们欠阿斯克勒庇俄斯一只公鸡。”
他转过身:“什么?你确定吗?抱歉,是的,你当然确定。”
“这句话有什么含义吗?”
“听起来有点耳熟。我能看一下吗?”
我手头不可能有证据,但他知道我会做记录,这让我很自豪。我把笔记本递给他,然后不再说话,也不再焦躁。
“我知道这话。”他最终说道。他朝书架转过身,长长的手指沿着一排排书滑动。“我知道这个,在哪里呢……”他的手停在一本旧教科书的书脊上,皮革装订已经磨损开裂。他翻阅得越来越快,然后停了下来,手指落在书页中间,似乎在向一个不配合的证人指出确凿无疑的证据。
“哈哈!《克力同篇》
!”
“什么?”
他把那本书递给我,我顺着希腊文的文本往下读,直到找到我自己写过的相同文字。这是柏拉图的一部著作集。在数千年前的一个段落里,真的有那句稀奇古怪的话:“克力同,我们欠阿斯克勒庇俄斯一只公鸡。要还上,别忘了。”
“这是苏格拉底的遗言。”父亲的声音充满了以智取胜的得意。他书房的氛围充满了兴奋又富有深意,仿佛他刚给我出了一道谜题,并向我发出挑战,希望我解决它。
我皱着鼻子:“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父亲的声音几乎称得上是欢快,“在临死之前写下这样奇怪的字条!我希望我也有这种头脑,能留下这样一份神秘文件——让你们所有人猜上数十年。就像费马
一样。”
“爸爸!”
他重新把注意力转向我:“对不起。我刚才有点得意忘形了。”
“苏格拉底与莱顿先生有什么关系?”
父亲从书架上取下另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翻阅着(书拿倒了)。“嗯,”他慢慢说,“苏格拉底被指控犯了亵渎之罪,以及腐蚀雅典青年的思想。”
我震惊地脱口而出:“那是什么意思?”
父亲脸色一红,让情况更加尴尬,但他还是匆忙回答:“苏格拉底鼓励他们独立思考。”他顿了顿,又微笑着补充道:“你或许能理解这种事。”
我确实理解。尤其是人们会积极劝阻女孩,不让她们独立思考;各种杂志都致力于这种宣传,而像拉鲁·斯潘塞-黑斯廷斯这样的人则将它奉为圭臬。
我晃动双脚,思考着这事。“莱顿先生为什么要留下那张字条?”
父亲若有所思:“也许他在怀念过去。但他在圣诞村的橱窗中展示甘兰·黑津的失踪,这点确实有些奇怪。”
我回想着我对这位希腊哲学家的了解,心缓缓沉了下去,一股寒意涌上心头。“苏格拉底被处决了,”我说,“他被判喝了毒参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