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常见的行为,即在面对犯罪嫌疑人时,隐瞒只有犯罪者才可能知道的事实,期望他或她会说漏嘴。
——H. M.哈德卡索,《侦查准则》
我需要和汉姆先生谈谈。无论我们的图表显示出他有怎样的手段和机会,我都无法相信他可能会杀害伍德豪斯小姐。他没有任何动机。葬礼在周六早上举行。那天晚上,安布罗斯先生和我父亲的姑姑海伦娜要过来吃晚餐,不过贾德森小姐在下午茶时间放我出门了,于是我径直前往了红古园。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园丁好像在回避我。最终,我在靠近公园边界的地方找到了他,他正在翻动堆肥。
“啊,小姑娘,”他用浑厚的声音说,“我这些天都没看到你。”
我不喜欢别人管我叫“小姑娘”或者“小女孩”,但是汉姆先生这么喊时,会让我觉得心里暖洋洋的,仿佛我不是隔壁家那个自作聪明的古怪女孩,而是一个值得教导、值得倾听的人。堆肥堆周围围着栅栏,我爬到了最低的那根木条上。“皮妮还没有找到。特鲁迪说她从没消失过这么长时间。”
他倚在耙子上,在皱巴巴的帽子下面挠着头。哪怕穿着工作服,他胳臂上也仍然戴着葬礼上的黑纱。“猫会回来的。不要担心。”
“现在花园要怎么处理?”
他朝房子瞥了一眼:“我想,这取决于律师。”
“那你呢?”我问,然后补充道,“我不希望你走。”
汉姆先生咕哝了一声:“好了,你也别为我担心。英格兰还有很多花园。”
我紧紧抓住栅栏,看着堆肥不停地被翻动。我们位于花园后面一个荫蔽的角落,距离房子很远。我突然想到,堆肥堆会是一个理想的藏尸地。温室里有熟石灰,园丁用它来改善土壤,而杀人犯则用它来加快尸体腐烂。
不过,伍德豪斯小姐的尸体并没有失踪,而且也不太可能那么巧,有另一具尸体在这堆肥堆里分解腐烂。但是,我已经看见汉姆先生销毁过一次证据了——那是在谋杀案之后的早上,他用篝火焚烧所谓的“暴风雨垃圾”——所以,在没有人能看到或者制止他的地方,他可能在隐藏更多的证据。
“你认为伍德豪斯小姐是自然死亡的吗?”我问道。
耙子突然猛地一震,似乎撞到了一块石头。很长一段时间,汉姆先生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我们所在的花园角落一片寂静,气氛压抑。我这才意识到我们究竟有多与世隔绝。
“哦,你为什么会想到这种问题?”
我紧紧抓住栅栏,鼓足勇气问道:“我知道那天晚上你和伍德豪斯小姐在花园里,有人把她推倒了。那个人是你吗?”
汉姆先生将帽子往后一推,瞪大眼睛盯着我,仿佛我开始用葡萄牙语唱歌剧似的。“推伍德豪斯小姐?你以为我会做那种事?”
“不!但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为什么那么晚还在外面?我看到了你的脚印——就是你现在穿的这双鞋留下的脚印。而且不管你那天在烧什么东西,那都不是暴风雨后的垃圾。你在烧百合花,对不对?你为什么要毁掉它们?”
“听着,小姑娘,”他说,声音既激动又克制,“你只需要知道,我在这里从来没有做过违背伍德豪斯小姐意愿的事情。周二晚上,我从没来过百合花园,也从没推过伍德豪斯小姐。她是个老太太!那就像是推条老狗。谁会那样做啊?”
“呃,她脾气不好。也许她冲你发火了?”
汉姆先生对此不屑一顾:“她朝每个人都发火,一直这样。我在这里工作了十九年。如果我到现在还没有习惯女主人的说话方式,那我就不会待这么久。要真惹恼我,我也不会杀她,只会搬走。就像我说的,英格兰有很多花园。”
我咬着嘴唇思考着。我想要消除疑虑,但他其实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没有不在场证明,而且在回避问题。我知道父亲会如何看待他这种情况。汉姆先生继续用力戳着堆肥,脸上所有的友好都烟消云散。
我冒险提出另一个问题:“关于毛地黄,你知道什么?”
“要阳光充足。别浇太多水。还有其他问题吗,小姑娘?”他的声音变得冷硬。
我确实还有其他问题,但显然他没心情回答。我摇了摇头。
“那你最好还是走吧。”
我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回主楼。我的调查进展缓慢,但我绝不会因为又一次令人沮丧的谈话而气馁。在靠近前门处,我找到了贾德森小姐画过素描的毛地黄花坛。在一团紫茉莉和银色的绵毛水苏背后,是高耸的紫色花朵。考虑到这是种有剧毒的植物,我小心翼翼地跨过花坛里较矮的花朵,寻找折断的花茎或者缺失的叶子,但看不出是否有被动过的痕迹。
“嘿,我可以帮你吗?”一个带着奇怪口音的声音传来。一位身穿黑丧服的年轻女人出现在前方台阶上。“小女孩,你在干什么?这里可不是公共花园!”
我心虚地抬起头,吃惊地张开嘴。下至最卑微的女佣,上到女王殿下本人,每个英国女人至少拥有一件丧服。但这位女士看起来就像把所有丧服都同时穿在了身上——带有黑色蕾丝的黑色紧身裙、镶着黑宝珠的黑色上衣、斜扣在头上的黑色礼帽、帽子上垂下来的黑色网眼短面纱;还有一条黑色手帕,握在她戴黑色手套的手中,正在用力向我挥动。
“你是谁?”我说,“你在红古园干什么?特鲁迪她人呢?”
这位女士飞快地走下台阶,真想不到,穿着这么笨拙的裙子居然能跑那么快。但是在将我从花丛中拉出之前,她停了下来。“等一下,你是隔壁的小姑娘吗?你父亲参加了我奶奶的葬礼。”她把手放在胸前,“你就是那个通知警察的可爱小姑娘,对吧?我们非常感激你。”
又一个伍德豪斯家的神秘亲戚?他们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讣告上提到过一个美国的侄孙女。“你是伍德豪斯小姐的侄孙女吗?为什么我们以前从没见过你?”
“我刚到英格兰,”她说,“我是她的侄孙女。嗯,算是堂亲吧。我祖父是她的堂兄弟。这太复杂了,所以我就直接叫她奶奶了。”
“你们是差了两个辈分的堂亲,她是你堂姑奶奶。”我说。
“你真聪明!”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已经挽起了我的胳膊,“既然我们要当邻居,就应该交个朋友。我叫普瑞希拉。那个小女仆准备了太多茶点,我都不知道一个人该怎么吃。你帮我一起吃,好吧?——哦,亲爱的,我已经忘了你叫什么了。”
“梅朵·哈德卡索。”
“多可爱的名字啊!”她说,她是十二年来第一个欣赏我名字的人。
她说的“邻居”是什么意思?然后,我注意到了她腰间的那串钥匙——这通常象征着管家的权威。这个人是伍德豪斯小姐的继承人吗?
她半拽着我进了红古园,一路上滔滔不绝,我甚至无暇东张西望。我之前从没进来过,只在花园聚会期间踏进过一次门厅,当时我母亲还活着。“这些墙纸真是可惜,”她说,“地毯也磨损得那么厉害。”
宏伟的楼梯对面矗立着一幅放大了的奇妙肖像,俯视着整个门厅。一开始我以为那是某个古典女神——一名年轻女子穿着宽松的长袍,倚靠在一把宝座似的椅子上。她一只手高举着长矛般的绿茎,顶端是一朵雪白的百合花。我仔细看了看,认出了那薄唇紧抿的不悦表情,以及那经常皱着的眉头。
“这画得很像,你不觉得吗?”普瑞希拉小姐说,“奶奶看上去总是一幅打算刺死谁的样子。”
画里最有意思的是百合花。首先,它很大,几乎和年轻的伍德豪斯小姐的头一样大。而且它不仅仅是白色。画家用月光般的银色光晕勾勒出了花朵的边缘,每片明亮的花瓣上还点缀着淡淡的黄色。花朵中央是烛焰般鲜艳的金色,雄蕊压在花粉上,每一粒亮晶晶的花粉都画得细致极了。
这不是普通的百合花。
我凑近去看。画框底部镶嵌着一块黄铜牌子,写着:米勒娃和镀金拖鞋。“镀金拖鞋?”
“哦,是的,”普瑞希拉小姐说,“那是奶奶的大秘密,你不知道吗?她想要种出一本古书中提到的神秘花朵。镀金拖鞋百合,这种花就算真的存在,也早在几百年前就绝种了吧。”她的声音低沉且令人激动不已;我能听出她说话时强调的字眼,内心一阵兴奋。
“你觉得她成功了吗?”我问得很小声,仿佛是在教堂里说话。
“我不知道,”她的话突然变少了。“我希望没有。毕竟那东西很值钱。但你说,那笔钱现在在哪里呢?”她摇了摇头,从思考中回神,“好了,我们还是去吃茶点吧。”
她带我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到外面的温室。精致的藤桌上摆着一盘软塌塌的三明治(是葬礼午宴剩下的),还有一个花瓶,里面插着的——依旧是百合花。“你觉得这些花漂亮吗?”普瑞希拉小姐说,“我觉得它们看起来太张扬了。”
她说的品种是一种令人印象深刻的火红花朵,花朵中央是深棕色的——叫Lilium lancifolium,也就是虎皮百合
。普瑞希拉小姐用一根小巧的手指戳了戳花朵中心,抚弄了下沾满花粉的雄蕊。
“小心点,”我说,“这个会染色的。”
当普瑞希拉小姐倒茶的时候——请注意,我并不打算喝茶,毕竟我还不知道是谁在红古园毒死了伍德豪斯小姐——我试图仔细观察这些百合花。但是普瑞希拉把花瓶推到一边,用手撑着下巴。她脸颊红润,嘴巴涂得像瓷娃娃,不过我观察到她眼睛里有血丝,脸看起来也不像一开始那样完美。
“这么说,”她开口,“你住在隔壁,非常聪明,你父亲是个律师。那你母亲呢?”
“我妈妈在我小时候就去世了。另外,我爸爸是检察官。”
她的目光敏锐起来。“那你们家就两个人?一定很孤独吧?”
还有贾德森小姐。我愤愤地想。“也不算孤独。”我换了个话题,“伍德豪斯小姐,你来的时间实在有点巧,恰好赶上你姑奶奶去世。”
“叫我普瑞希拉吧。确实巧!我本来希望能再和奶奶亲近下的。我好久没见她了。”她若有所思地搅动着茶,但一口没喝,“谢天谢地,一切都迅速解决了。我真受不了坐在审讯现场,你能忍受吗?他们太烦人了。”
我只是对她眨眨眼。“为什么会有审讯?”我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问。
她发出了一声轻飘飘的叹息:“哎,总有一些多管闲事的邻居——当然,我不是指你!”
我沉思地打量她。要是普瑞希拉没有不在场证明,那她具备成为犯罪嫌疑人的一切条件。
“你继承了红古园?周二晚上你在哪里?”
“你可真会问!”她哈哈大笑,“是的,警官,我继承了红古园——或者说,一旦遗嘱被宣读,我就会继承它。奶奶去世的时候,我在镇上的寄宿房里。”
我点点头,在桌子下晃着脚,百合花也随之摆动起来,在桌布上洒了一层花粉。然后我突然灵机一动。“能让我留下一朵花,纪念一下伍德豪斯小姐吗?”
普瑞希拉耸了耸肩。“你整束都拿走吧。我觉得它们很可怕。”
最后我终于摆脱了她,费力地抱着花瓶回了家,花瓶里装着伍德豪斯小姐最后的百合。
厨娘对这些花大加赞赏,想把它们放在餐桌上,供我们的晚宴客人欣赏。
“这是证据,”我对着花叶嘟囔,然后把百合花带上了楼,开始调查。我把花瓶放在书房操作台的显微镜旁,开始使用放大镜检查花朵,并准备好植物样本,放在显微镜玻片上。深橙色的花瓣在肉眼看来很光滑,而且有橡胶质地,但实际上布满了毛茸茸的短刺。花柱从花朵中心伸出来,像一根细长的舌头,上面附着着绿色的液体。花朵已经完全盛开,从内往外翻转,弹头形状的花蕾指向各个方向。关于伍德豪斯小姐的谋杀案,这种植物能告诉我什么?
我毫无头绪。
当贾德森小姐来叫我下楼吃晚饭时,她在花瓶面前顿了顿,带着敬意看向伍德豪斯小姐最后留下的宝贵遗物。我解释了我在红古园的最新任务,包括我与汉姆先生毫无结果的对话。“她侄孙女给了我这些,”我总结道,“普瑞希拉给我的。她觉得它们很丑。”
“呃,我不同意她的看法,但我理解品味或许需要后天培养。”她一根手指绕着花瓣,“你还了解到其他什么吗?”
我皱着眉头:“没什么了。但她相当古怪。”
贾德森小姐等着我继续解释:“按照你的标准,许多人都很‘古怪’。”
“哦,她也符合你的‘古怪’标准。她担心会有审讯,因为那很烦人。”
“好吧,她参加过多少次审讯?”
我抬头看着贾德森小姐:“这正是我在想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