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罪需要两个要素:mens rea(拉丁文中表示“犯罪意图”)和actus reus(拉丁文中表示“犯罪行为”)。
——H. M.哈德卡索,《侦查准则》
那天晚些时候,我透过窗户观察着特鲁迪,她正在侧院晾晒衣物。这天并不是红古园平常的洗衣日,所以我下楼去看了看她在做什么。
“是女主人葬礼要穿的衣服。”特鲁迪解释道,她眼泪汪汪地吸了吸鼻子。我对这位女仆深表同情,见她在独自干活,便也加入帮忙。我从篮子里拿出一件潮湿的睡袍。这件睡袍上镶有精致的白色蕾丝,钉着小巧的珍珠纽扣,还绣了一个白色的M形装饰图案。
“哦,特鲁迪,这上面有污渍。”衣服的手腕部也有一道小口子,一些蕾丝已经被撕破了。
她抖了抖胳臂上湿漉漉的衣物,看了过来:“我用热水和橄榄皂洗了两次,但就是洗不掉。”
事实上,确实有某样不祥之物是热水洗不掉的——但我不认为这块污渍是血迹。它颜色太淡了,而且明显是黄色调的。“这是花粉。”我说。
“嗯。”特鲁迪同意道,“这弄得她所有衣服上都是。”
“什么,她睡衣上也有花粉?”我凑近打量了一下。下摆周围、袖口上,还有后背上——那种污渍到处都是。它们隐藏在衣服的褶皱和蕾丝边中间,所以一开始我没有注意到。这看起来就像伍德豪斯小姐曾经在花丛中跪过一样。
或者,像是她被人推倒,双手和两膝着地——在百合花园,在深更半夜,在她穿着睡衣的时候。
“她去世的那晚,穿的是这件衣服吗?”
特鲁迪点点头:“衣服上都是泥,但后来洗掉了。”我还没有问,她就接着说:“就像浴室里一样。”
“当你发现女主人的时候,浴室里——浴室里有泥?”
特鲁迪又悲痛地抽泣了一声:“我清理了很久。”
我还想问问关于脚印的事,但她脸上的表情是如此伤心,我怕她会崩溃。我紧紧抓住睡衣。“这件衣服能让我留着吗?”这话听起来很变态,“我是说,借给我一会儿?我想研究一下这些污渍,或许还要把它给警察看看。”
她看起来很震惊:“哦,不,哈德卡索小姐!女主人绝对不想这样。让那些普通男人碰她的……私人物品!”
“那我爸爸呢?让我爸爸看看可以吗?他会很小心的。”
她窘迫的表情柔和了一些。“好吧,”她说,“哈德卡索先生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我小心翼翼地叠起睡衣,保护好污渍和刺绣的标识。我没有说实话,我并不打算与我父亲分享这些证据,因为他只会对此嗤之以鼻,并坚持让我立刻把它还给红古园。
“谢谢你,特鲁迪。你不知道这有多重要。”
但我知道。现在我知道,在伍德豪斯小姐去世的那天晚上,有两个男人在百合花园里——而伍德豪斯小姐也在那里。
在我准备下一步行动的时候,我思考着父亲对贾德森小姐说的话。今天是周五,是我唯一能在伍德豪斯小姐葬礼前拿到她尸检报告的机会。因此,我在卧室里对着镜子打扮了一番。
父亲说我有捣乱的“本事”,这话是什么意思呢?这和他说厨娘有做烤饼脆皮的本事,肯定不是一个意思。他难道不希望我头脑聪明,有好奇心吗?我认识到,在人类中,女性的智力并非一项受到高度重视的特质。但话又说回来,你也从没听谁说过:“英格兰真正需要的,是更多愚蠢的女孩。”
贾德森小姐来了,胳膊上挎着一个粗布包。“你父亲认为,这种场合该有一件新的连衣裙。”她说。
“哦,这真荒谬。”我开口,“我随便穿什么都行——”她取出的衣服让我闭了嘴:深蓝色的丝绸罗缎,裙摆长至脚踝,紧身上衣带有细褶和黑色的盘花纽扣
。这几乎像条成年人的裙子,和贾德森小姐自己的衣服差不了多少。我伸出手,顿了顿:“我有胸衣穿吗?”
“等你需要的时候再穿。”
“按照这种速度,我永远不会需要。”我咕哝道。我仍然穿着前部带纽扣的儿童内衣,它只会强调我年纪小、体型也小。
“没错,要是这回我们被你的好奇心给害死的话,你确实永远没机会穿了。”她语调轻快地表示赞同,帮助我穿上这套繁复的新衣。它有许多层(包括额外的衬裙)。“你打算给我详细讲讲你这个计划吗?”
我把胳膊伸进袖子里,袖子紧极了。“穿着这种衣服,我能做什么事情?”
“你需要做什么事情?”
“我不知道,女孩做的事情吧。弹钢琴?”
“你可不弹钢琴,”她说,“你戏弄了太多钢琴老师。说回你的计划吧。”
我转过身面向她,她在替我整理裙子。这裙子最好的地方在于它的口袋:它里里外外有许多口袋。我父亲是理性着装运动
的支持者,他就是通过这项运动了解到骑行灯笼裤的。我试着甩了甩裙摆,大致回答了下贾德森小姐的问题。“你记得我们学过的中世纪莫卧儿帝国的间谍吗?每个间谍都不知道完整的任务细节,这样他们在被拷问时才不会透露重要情报。”
“那得感谢你救了我,让我免受刑罚。”贾德森小姐说。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试图展示自己的幽默。“你明白的,”她继续说,“这取决于你父亲是否真的相信我对你的计划一无所知。我难道能直接走进他书房说:‘哈德卡索先生,我要送梅朵去进行她的下一次冒险了,但我对她的打算一无所知。所以,如果事情出了差错,请千万别怪罪我?’”
“很好,”我说,“你明白你在计划中担任了怎样的角色。”
其他女孩都很乏味。我家附近有一些像我一样的中产家庭的女孩,但我们很少交往,会尽量避开对方。她们把我视作怪人,怕被我传染怪癖。她们总是对我的头发或者衣服评头论足,这些“建议”似乎一点也不友善。而且,我沮丧地发现,这些女孩对内脏器官毫无兴趣。父亲一直督促我多与她们交往,但我邀请她们一起喝下午茶、研究解剖,她们始终拒绝。不过,我今天勉强陪她们玩了玩,忍受了几个小时无聊的纸牌游戏(我赢了所有人,因为她们不懂概率),听她们讨论我没有读过的奇情小说。
拉鲁·斯潘塞-黑斯廷斯小姐带着怜悯的叹息打量了一下我。(她十四岁,一头金发,是那种绝对不会打断谋杀案庭审的女孩。)她说:“卡洛琳,你不觉得哈德卡索小姐穿这款鲑肉粉色的小披肩会非常迷人吗?”亲爱的读者,小披肩是一种只会妨碍女孩使用她们的手和手臂的蕾丝短斗篷。拉鲁的那件是一种特别可怕的粉红色,上面还有染成同样颜色的大毛球。
我们的女主人,卡洛琳·穆加尔小姐,从躺椅上站起来,摇了摇头。她黑色的辫子在肩膀上一晃一晃。“哦,不。我有更合适的东西。”她说。卡洛琳住在公园对面的一栋四层楼的联排别墅里,从主楼的楼梯到大理石门厅的高度相当危险——肯定会摔死——不过她家的马车房足够大,可以用作私人停尸间。拉鲁是卡洛琳的邻居,两位女孩的母亲下午一起出门,去参加她们自己的社交活动了。我知道,此刻我在敌人的领土上孤立无援。
卡洛琳匆匆离开,过了一会儿,双臂抱满黑色的蕾丝和绉纱回来了。她抖开一条黑色长裙和一顶带黑面纱、花朵的帽子,扔到我身上。“有了这些行头,你可以去参加任何顶级葬礼!”她喊道。拉鲁则在一边嚷嚷着:“变态的梅朵,变态的梅朵。”
事实上,我之所以能忍受卡洛琳和拉鲁的羞辱,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卡洛琳的父亲,维克拉姆·穆加尔医生,是斯温伯恩的法医。我收起自己的骄傲,并忍住不去刻薄地回击。我拿起裙子在身上比了比,试图摆出一个时尚的姿势。拉鲁对此毫无兴趣。
“这太无聊了。”她声称,“我们做点有意思的事情吧。”拉鲁是领头人,无论她提出什么建议,卡洛琳都会跟着做。
我把廉价恐怖小说塞进口袋里。“呃,”我努力表现出犹豫不决的样子,“我一直很想知道,穆加尔医生的实验室里有什么。”
卡洛琳看上去有点不安。“他不在家的时候,不让我进他实验室。”
“这样更好。”拉鲁迅速把黑帽子戴在头上,又把蕾丝裙扔给了卡洛琳,“我们走。”
我们穿过走廊。走廊的墙上贴着厚实的壁纸,还有一架子的女王陛下的金禧年纪念瓶
。我们一路走出房子,来到后花园和砖砌的马车房。卡洛琳不断在反对这个提议。“我们就不能透过窗户看一眼吗?”她恳求道。
拉鲁讥笑道:“怎么,你害怕了吗?”按规矩,停尸间那样粗俗的地方配不上高雅的年轻淑女,所以她们不会回应这种挑衅。但礼仪专家从未考虑过,世界上还有拉鲁·斯潘塞-黑斯廷斯这种人。“害怕看到尸体吗?”
“哦,那里根本没有什么尸体。”卡洛琳开口。这点我本该考虑到的。尸体应该已经被送去办丧事的地方了。斯温伯恩实在太小,没有合适的停尸间。所以穆加尔医生把解剖室设在了家里。我相信邻居们一定很喜欢这种安排。
“我敢打赌那里闹鬼。”拉鲁说,“那些被你爸爸剖开的人全变成了鬼。”
“拉鲁!那太可怕了。”卡洛琳真的很不安。我想解释一下,一具死去的身体和一个活着的身体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它不能对你说话,不能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必须通过其他线索弄清楚。所有的器官、骨头、血液和肌肉组织——都和卡洛琳与拉鲁体内的完全一样。此外,大多数被穆加尔医生验尸的人并不是被谋杀的,所以这真的没什么可担心的。
拉鲁轻轻转了转门把手,心想它肯定是锁着的。但门嘎吱一声打开了。她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咯咯笑起来。
“哦,那进去吧。”卡洛琳尖声说,“你既然想去看,那就去看看。”
“让梅朵先进去。”拉鲁说。
我一迈进屋子,就闻到了消毒剂的刺鼻气味,还有那种不容错认的腐烂臭味。马车房里没有开灯,但大窗户提供了充足的日光,即使在阴天也很亮堂。卡洛琳说这里没有尸体,但检查台上躺着一个用白色床单盖住的东西,还发出了一种不祥的嗡嗡声。我小心翼翼地靠近,心里很紧张。它就像我生物课本里的青蛙,就像厨娘餐桌上的鸡。
亲爱的读者,这里我必须请你们注意一下,磨炼自己的观察技巧,不仅要观察自然界,还要观察更加深奥的人类本性。也就是说,我本该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但我因为成功进入了穆加尔医生的实验室而过于兴奋,没有注意到女孩们并没有跟着我进来。我听到身后传来布料的沙沙声,然后是嘲笑声。我急忙转过身,看到丧服被扔在了门槛上。
“给你,变态梅朵。”拉鲁在门口喊道,“和其他食尸鬼一起玩得开心。”她猛地关上了门,门发出令人不安的咔嗒声。
我跑回门前,试图拉开它,但它纹丝不动。她们把我锁在了里面。
坦率地说,我不得不提醒我的读者,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不过,让我重申一下我之前的言论,我们没什么好害怕的。现在我有机会仔细搜索这个地方了,这远远超出了我此行的期望。因此,我一点也不觉得不安,立刻开始工作起来。我仔细翻阅着穆加尔医生桌上的文件,坚定地将后背对着检查台,尽量不去窥探与伍德豪斯小姐的死亡无关之事。但我敢说,即使是卡洛琳,也会觉得用红色大字写着“砒霜”或者“断头?”(此处标签写着问号)的档案,让人很难不去打开看看吧?
当然,一旦我的头脑中出现“断头”的想法(我不是故意要双关的!),就很难摆脱它。实验室的气味弥漫了整个房间,我只能用嘴浅浅地呼吸。很快,我的呼吸成了我唯一能听到的声音。还有那奇怪的嗡嗡声,似乎越来越响了。毫无疑问,这种气味比原先更难闻——因为这是一个空房间。我忍不住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如果那只是检查台上的毛巾而已,为什么要遮盖它们呢?而且那东西看起来短得可疑。或许是没有头的身体,所以才短?
“集中注意力,梅朵。”我来这里是为了伍德豪斯小姐的尸检报告。我伸手去拿更多的文件,小心翼翼地不去惊扰医生那个奇妙的头盖骨形状的镇纸(至少我认为只是形状像头盖骨)。但伍德豪斯小姐的报告也不在那里。穆加尔医生的办公桌抽屉没有锁——说真的,难道没有任何人怀疑过斯温伯恩会有犯罪案吗?——但抽屉里基本上都是白纸和空笔尖。
我靠在桌子上,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嘴唇。我必须找到那份报告。天哪,那气味越来越浓了。我的喉咙被防腐剂灼烧得难受。乌云越来越密,光线暗淡下来。我看了一下手表。下午3点多了。那两个讨厌的女孩知道贾德森小姐会在4点来接我,到时候她们肯定会把我放出去。
我又在停尸间里绕了一圈。大大的后窗下面,有一个摆满仪器和样本的工作台,其中包括一台高端的显微镜,比我母亲那台还要高级。它有一个沉重的黄铜底座和一个盒子,里面装满可更换的镜片。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实验室,我有将近一小时的时间可以探索。要是那个检查台别老是让我分心去看它就好了。它似乎压着我的脖子,正在嘲笑我。
或许“断头?”的标签比较不容易让人开小差。我在窗边的工作台上翻开这份档案。令人失望的是,里面只有一堆普通的报告,比如一封来自斯科菲尔德学院的旧信和一份显微镜玻片的订单。没有人断头,甚至连差点断头也没有。在翻阅了一些无聊的部分后,我发现有一页上,角落里潦草地写着“安布罗斯”的名字。这会不会是指律师安布罗斯先生?他是父亲的朋友——也是伍德豪斯小姐的律师。我从文件夹里抽出那张纸。那是一份法医的报告,上面记载的人死于1887年(不是因为断头),和我母亲去世于同一年。或许,这是安布罗斯先生的一个客户?我继续往下读。
哈罗德·卡特赖特,享年六十七岁,在自己床上死于水肿的并发症——一种导致体内积液过多的疾病。他显然进行了尸检,因为在“官方死因”下面写着“急性毛地黄中毒”。下毒。我听说过毛地黄,它是治疗水肿的药物,所以医生应该会在他体内找到一些。但很显然,他发现药物过量,产生了毒素。虽然这很有趣,但并不能帮助我找到伍德豪斯小姐的信息。我叹了口气,将文件重新塞回文件夹里。
一只苍蝇停在文件夹上,绿绿的、鼓鼓的、毛茸茸的。我拍了一下它。
贾德森小姐在哪里?
那两个讨厌的女孩又在哪里?
维克拉姆·穆加尔医生究竟在哪里?远处轰隆隆的雷声令我更加忧心忡忡。
我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万一贾德森小姐回来找我,但拉鲁和卡洛琳却告诉她,我觉得无聊离开了呢?她会相信她们的话吗?虽然我一直在与父亲斗智斗勇,尽量摆脱他对我定的规矩,但我很少违背贾德森小姐的话。一想到她会认为我没经过她同意就离开,我的喉咙就疼得更厉害了。这样的念头比那可怕的气味还要糟糕。我跌坐在地板上,试图想清楚现在该怎么办。另一只苍蝇降落在我旁边,仿佛在分担我的不安。我想,这就是我的职业风险。
在一阵紧张、消沉过后,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屈服了——没错,我坦白——我向自己变态的好奇心屈服了。我站起身,悄悄走向检查台。更多乌云聚集起来;阴影笼罩着柜台和医疗器械。窗户里的样本罐看起来像是在等待表演的可怕木偶。
这张桌子高度到我胸口,涂着白色的瓷釉,带有凸起的弧状边缘,让我想起了伍德豪斯小姐那“臭名昭著”的浴缸。我想知道床单下面是什么,但又不太敢看。我做了一个深呼吸,观察起来:桌子上物体的长度(大约五十九英寸
),床单的状态(整洁),在这个地方的气味更浓烈(相信我)。嗡嗡叫的可怕苍蝇似乎无处不在。我走向桌子远处的一端——希望那一端是脚——小心翼翼地掀起了床单的一角。
那是肉。我没有在说比喻。就是在肉铺里斥巨资购买的肉。一块丑陋的大羊肉,没有切成小块和排骨。臭味像雾一样升腾起来,四处都是。一群苍蝇嗡嗡地爬在肉上,停了下来。我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但瞬间灵光一现,我明白了。人死后,各种昆虫可以寄生在尸体上——穆加尔医生一定在研究它们。
当听到有人打开门锁时,我仍然抓着床单的一角。电灯咝咝地亮起,房间里充满了黄色的光芒。
“你在这里做什么?”一个声音质问道。
我转过身,面前是维克拉姆·穆加尔医生愤怒(且留着漂亮小胡子)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