验尸,也被称为尸体解剖。这需要一个经验丰富、擅长推理的人来解释医学证据和刑事证据。有时候,谋杀和自然死亡的区别,仅仅在于验尸官签下的那一笔。
——H. M.哈德卡索,《侦查准则》
我肯定是太激动了,没控制住语气,更别提音量了——而且当时辩护律师戏剧性地停顿了下来,整个法庭都在紧张的气氛中沉默着。
“什么?什么谋杀?谁说的?”福克斯法官生气地说,他年纪很大了,听力有些不好,“这是检察方的工作,我的好先生!”
“不是我说的,”辩护律师抗议,“是旁听席上传来的声音。”
然后我站了起来。贾德森小姐焦急地试图拉我坐下。法庭上的所有脑袋——包括被告科布那颗难看的大头——都转向了我。除了一个人:我父亲低下头,用手捂住脑袋。
“对不起,法官大人,”我说,“我指的不是这桩谋杀案,而是另一桩谋杀案。”
福克斯法官皱眉看着我,但他可能只是在努力从法官席上看清我,所以我挥了挥手。我看到父亲后背一僵。“什么谋杀案,孩子?你是谁?”
“我叫梅朵·哈德卡索,法官大人。”我迅速回答,并行了一个非常标准的屈膝礼。
“哈德卡索?你不会是——”
“是的,法官大人,”我自豪地说,“起诉律师是我爸爸。”出于某种原因,这话让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梅朵。”从技术层面上来说,我的名字并不适合从牙缝里挤出来,但贾德森小姐已经将恶狠狠的低语变成了一种艺术表现。
法官在法官席上挪动了一下:“哈德卡索小姐,你突然冒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非常抱歉,法官大人。我是被庭审吸引,情不自禁。我下次不会再犯了。”
“好的,不会。”法官说,“但你刚才清楚地说了‘不是这桩谋杀案,而是另一桩谋杀案’。如果你说的不是我们今天所讨论的案子,那又是谁的谋杀案呢?”
我脸红了,但依然坚定地回答:“是我邻居的,法官大人。”
听到这话,父亲终于离开了庭审桌:“我必须得向您道歉,法官大人。我女儿和她的家庭教师马上就走。我向您保证——”
“好了,好了。”法官不耐烦地挥挥手,“但她到底在说什么?你手头还有另一桩案子?你的邻居?”
“如果您让我往下说,我能向您解释清楚。”我自告奋勇。法官肯定能要求调查这件事。
法官抿了抿嘴唇,想了很久才回答:“不,哈德卡索小姐,你没必要解释。哈德卡索先生,这事我们休庭后再谈。”
“谢谢您,法官大人。我非常抱歉。”
“哈德卡索小姐,如果你没问题了,那我们可以继续审理这桩谋杀案了吗?”
“我反对!”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辩护律师就喊道。
“反对无效。”福克斯法官疲惫地说,“哈德卡索小姐,你怎么说?”
“哦,是的,法官大人。当然,您可以继续庭审。”
“谢谢你。”法官说,“辩方可以传唤下一位证人了。”法官砰地敲了一下木槌。贾德森小姐匆忙把东西收好,几乎是把我推出了旁听席。
我被冷落了。贾德森小姐带着我一走出法庭,我就感受到了。我们走下台阶,去出租车站取回自行车,途中一句话也没有说。我有些不敢看她,但最后还是在她骑上自行车的时候,偷偷瞥了她一眼。草帽之下,贾德森小姐的脸涨得通红。她是在尴尬吗?还是在生气?
“可是法官——”我说。
“回家。”她令人不安地指了指那个方向。我默默地蹬着自行车返回格雷夫森德,试图弄清楚她为什么如此生气。我不是故意要打断庭审的,而且法官也没有点名批评她。再说了,当法官开始向我提问的时候,我还能怎么办呢?
父亲直到很晚才回家。他让人带话说,他在俱乐部和另一位律师一起吃晚餐。虽然这是他好几天前就计划好的,但我仍然觉得自己被无端怪罪了。我闷闷不乐地在厨房里吃了冷冰冰的晚餐。厨房里散落着各种黄铜器具和铸铁炉灶的零部件。厨娘又把炉灶拆开了,她一直在不断尝试,想提高它的工作效率,可似乎总是失败。
“我毁了爸爸的庭审。”我说。
厨娘像蒸汽机一样喘着气,从烤箱里爬出来。她红扑扑的脸上沾着油,看起来如同烟囱清扫工。“毁了?得了,别说得那么夸张。”她伸手拿起扳手,狠狠敲了两下,尽管这不可能会有用。
厨娘名叫哈丽特·斯坦斯果,但我从来没听人叫过她的名字,大家只管叫她厨娘。六岁前我甚至不知道她还有其他名字。父亲最喜欢的甜点是斯坦斯果做的派。我以为斯坦斯果是一种植物,曾经带着疑惑苦苦找寻了一周,试图确认这个令人困惑的斯坦斯果到底是什么。但我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野外指南、分类学图书和食谱,也没查到这种东西
。
抛开她和炉灶的长期恩怨,厨娘做的甜点无可挑剔,但她安慰人的话有时候和她做的晚餐一样冷冰冰的。
“他经常工作到很晚,”现在她开口道,“你别把这当成是你的错。”
“你当时不在那里。”我沮丧地戳着一块冷火腿说,“你没有看到法官。”
父亲终于回来了,这个时间我早就该睡了。他一回来就把贾德森小姐叫进了他的书房。这情况真的很不妙。当我真的惹上麻烦时,受责备的却是贾德森小姐。之前我犯过一个错误,就是打断父亲的话,替贾德森小姐辩护。我知道现在不能冲进去替她求情,于是只好焦急地躲在父亲书房后面的洗手间偷听。墙板很薄,这很方便(或者很不方便,取决于你看待它的角度)。父亲拔高音量,声音和在法庭说话时一样响,要听清他的话简直轻而易举。
“今天发生的事情是绝对不可原谅的。”他开口。他是在踱步吗,就像他有时候在法庭上做的那样?还是稳稳地站在他的书桌前?“由于我女儿在法庭上的表现,我被女王陛下的法官责备了。这种屈辱我就不再对你细述了。”
“哦,天哪。”贾德森小姐说。我缩在藏身处,庆幸他们谁都看不见我。“哈德卡索先生,我确信梅朵不是故意扰乱诉讼程序,更不是有意要让您难堪。”
“她从来都不是故意的!”父亲喊道,“她只是有一种捣乱的本事。我已经开始觉得,这不再是孤立的事件,而是一种症状,说明她可能有更大的问题。”
“哦,先生?”有一瞬间,我期待着她或许会用苏格拉底式的方法去追问父亲,但这个希望很快破灭了。
“黎明时分在附近四处窥探?”他尖锐的声音让我在马桶上蜷缩得更低,“打扰一个正在睡觉的家庭,仅仅是因为一只猫的行为?然后还打断了一场庭审!你看看其他女孩有谁会做这种事!贾德森小姐,你如何解释这种行为?”
贾德森小姐的声音和律师一样清晰而具权威性。“首先,梅朵不是其他女孩,”她说,“她是一个独特的个体,是您的女儿。我怀疑您不太可能找到另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拥有比她更敏锐、更渴望学习的头脑。”听到这番强有力的夸赞,我微微地直起了身子。
“但是她对死亡和谋杀如此着迷——这事怎么可能正常?”
“先生,我建议您换个角度来看。”贾德森小姐的声音略微柔和了一些,我不得不把耳朵贴在墙板上才能听清,“她是一个敏感的女孩,小小年纪就接触到了死亡。您自己在哈德卡索太太去世后不久,就投身了法律行业。如今梅朵追随您的脚步,您有什么好惊讶的呢?”
“你觉得是我导致了她的病态?”
“她不是病态!她对您的工作充满好奇。另外,如果我能提的话,她对您夫人的医学研究也很感兴趣。所以她将它们结合成了一种独特的热爱,这在大多数年轻人身上并不常见。您十二岁时知道自己想当一名律师吗?”
我听到父亲重重地坐进扶手椅中。“我在三十岁时,都不确定自己是否想成为一名律师。”他承认,“但是梅朵这个年纪的女孩,应该去做针线、骑小马,应该想着漂亮裙子——而不是邻居的死。我希望你能立即制止她。”
我想象着贾德森小姐用坚定不移的眼神看着他。我屏住呼吸,等待她的回答。但是父亲的书房里一片寂静,冰冷又坚硬,刺痛了我的耳朵。她怎么还不说话?
最后,贾德森小姐终于说:“当然,先生,您认为怎么做最好,我们就怎么做。”这是什么意思?我听到父亲把椅子往后拖了拖。
“贾德森小姐,明天早上,我希望在我桌子上看到你为梅朵修改的课程计划。安排她和同龄女孩多些相处时间吧。看在老天的分上,生活可不只是犯罪学。是时候让她明白这点了。”
第二天早上,天灰蒙蒙地下着雨。令人郁闷的毛毛雨毁掉了百合花园中仅剩的证据。红古园大门紧闭,还留在庄园里的人没有任何动静。小猫皮妮也依然不知所终。她肯定又冷又饿。我在窗前踱步,既不安又不满。
书房的门打开了,贾德森小姐端着一盘早餐走进来。“给你,”她毫不客气地把托盘放在桌面上,“今天早上的《论坛报》。希望你看完这个就别再想什么‘谋杀’不‘谋杀’的了。”
我匆匆走过去,拿起报纸。
“我应该让你先吃点东西。”她说。
在书房里吃早餐只有一个含义,那就是我的麻烦还没解决。想到她之前与我父亲的谈话,我拿起一片烤面包,乖乖坐在工作台前。
吃完点心和茶,我们一起读了报纸。头版上没什么大新闻(幸好没有报道《当地谋杀案审判中的骚动:检察官真丢脸》),所以我们翻到了讣告版。在那里,我们找到了寥寥几行:米勒娃·费伊·伍德豪斯,斯温伯恩人,享年七十九岁:
……周三早上于家中自然死亡。在世亲人包括她在波士顿的侄孙女普瑞希拉·伍德豪斯小姐,以及在斯温伯恩的侄外孙吉尔斯·诺斯卡特先生。私人葬礼将于8月5日周六在圣阿格尼丝教堂举行。慰问品可以寄至格雷夫森德巷16号家中。请不要送花。
“就这样?”贾德森小姐的声音听起来很悲伤,“不要送花?”
“自然死亡?胡说八道!”
“这篇讣告甚至没有一句提到她的花园,或者她的生平。他们或许会说:‘又一个老处女孤零零地死了,真无趣。’”
“贾德森小姐!请注意重点!他们快要把她下葬了。”我说,“我们必须采取行动,不然就太迟了。”
“什么行动,具体说说?”
“当然是证明这是一起谋杀!”我沮丧地挥着吐司,把面包屑撒得到处都是。
贾德森小姐还在仔细研究讣告,嘴唇抿得紧紧的。“恐怕我们需要更有力的证据,而不仅仅是一个十二岁女孩和她的女家庭教师的猜测。”她最终说道。
“那么,您相信我吗?”
对于这个问题,她给了我一个坚定的眼神。我觉得她在思考昨晚与我父亲的谈话,但我不该知道那事。“我一直都相信你。”
我松了一口气。“我们没有多少时间,”我说,“我们需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弄到法医的报告。验尸官不可能在没有这份报告的情况下写出死亡证明。”
“这事可不容易。”
我用手指敲击着报纸:“哦,我有个计划。一个连父亲都会赞成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