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有经验的侦探是公正的,绝不会让情感影响他处理手头的任务。
——H. M.哈德卡索,《侦查准则》
楼下,我们的客人刚刚到达。今晚我要担任女主人的角色。尽管父亲和我都恳求贾德森小姐来帮忙,但她极为循规蹈矩,坚决认为“帮佣”不该参与家庭晚餐。我有些嫉妒地目送她离开。而且,我没看错的话,父亲也是同样的表情。
首先到的是安布罗斯先生,我端庄地引导他进入门厅。虽然我对案件满腹疑问,但我们先要有个寒暄仪式。
“啊,梅朵,我的姑娘。通过这个,你能告诉我什么?”他把帽子和外套递给我检查,我开始寻找线索,推断他最近的活动。这件外套是崭新的——他从前的那件我很熟悉,有磨损的袖口和掉线的衬里,还有烟草味和胡须蜡的气味。这一件外套配了天鹅绒领子和抛光的银纽扣。口袋里空空荡荡,只有一盒包装好的糖果,我知道那是为我准备的。他的帽子也是崭新的:一顶黑色的丝绸礼帽,上面贴着伦敦一家男装店的标签——我没想到安布罗斯先生会有那种奢侈品!也许他在晚餐后要去剧院或其他地方。
“您最近挣了钱,”我猜测道,“打赢了一桩大案子?”
他对我微笑起来,蓝眼睛在灯光下闪烁着。“聪明的姑娘,什么都瞒不过你。”他微微弯下腰,揉着自己的膝盖。
“您的腿怎么了?”
“这腿和我一样老了,”他说,“你还能看出什么,小淘气?”
我本想说,您去了伦敦,但我改变了主意:“您去参加了一场葬礼。死者是您服务多年的客户。”
“这不公平,”他说,“不能算是你的推断。你很清楚我是伍德豪斯小姐的律师,我听说你对她的死也了解不少。”
“我确实是推测出来的,”我说,“看,看到您袖子的羊毛上有臂带痕迹了吗?如果你搓一搓那些别针孔,它们就会消失,您知道吧?”我悲伤地摇了摇头:“罪犯从不掩盖他们的踪迹。”
“哎,在你面前掩盖不了!”他露出满是皱纹的笑容,然后拿出一个包裹好的小包,“如果你能告诉我里面是什么,我就送你一样礼物。”
“让我看看!”我把它放在面前,“它的分量相较于它的大小来说很轻,形状也很笨拙,所以这不是一本书。”安布罗斯先生面无表情。我摇了摇它。没有声音:“这包装不是斯温伯恩的,这里没有商店使用这种褐色纸。”这是个大胆的猜测。我无法知道镇上所有商店的包装方式。我主要是希望能从安布罗斯先生那里得到一些反应,但他和我一样擅长这个游戏。
他怀疑地看着我,长了胡须的嘴巴往下撇着:“真失望,我的姑娘,真令人失望。这么基本的事情你都猜不到。”他伸手拿回了那份礼物。
“等等!我知道是什么了。”我并不知道。但后来我知道了。“您暴露了!”我号叫着,“我早该猜出来的。这是一顶猎鹿帽!”我得意地撕开包装纸,露出我的奖品:顾问侦探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标志性帽子。“哦,太棒了。我戴着怎么样?”我把它戴到头上,踮起脚尖,照着书桌上的镜子打量自己——就在这时,晚宴的第二位客人到了。
“把那个荒唐的玩意拿下来,海伦娜·梅朵,它和你的连衣裙不配。”海伦娜姑婆走了进来,很不幸,我继承了她的名字。“晚上好,惠特尼。看来,你还在不断带坏这个女孩。”
“海伦娜,乐意效劳。”安布罗斯先生给她让出了位置。海伦娜是我父亲的姑姑,也就是我的姑婆。她肯定至少有九百岁了,但走起路来像个年轻人。她毫不客气地把皮草丢在了我身上,穿着一袭闪亮的银色礼服粉墨登场。是不是每个人都认为,哈德卡索家的晚餐现在已经成了正式场合?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寒酸。我费力挣脱出皮草,把它随便扔在了帽架上。我固执地戴着我的新帽子,转身跟大家走进了餐厅。
关于海伦娜姑婆的来访,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们,那就是从来不会无聊。可怜的父亲看起来已经精疲力竭了,但晚餐甚至还没有开始。
“亲爱的亚瑟,你看上去很疲惫。”她透过长柄眼镜瞪着他,“毫无疑问,你又是工作太忙了吧!安布罗斯,你应该让他回你那去。”
“我可没让他走!”安布罗斯先生喝了一口酒,“但亚瑟有自己的主意,你知道的。”
我在百合花瓶周围窥视着。今晚的菜都是厨娘准备的。我观察到海伦娜姑婆盛了满满一盘最贵的菜,但安布罗斯先生几乎没有吃东西,只是在盘子里重新摆弄食物。实际上,他看起来脸色有点苍白,偶尔还会揉揉眼睛。可能是因为他坐在海伦娜·哈德卡索旁边,压力太大了。
父亲无视了他们的争吵。“海伦娜姑姑,巴黎怎么样?”这应该是一个安全的话题。
“巴黎太脏了。而且到处都是犯罪案件。你知道吗?有人在我住的酒店里被谋杀了。”
我吃了一惊。“是您在那里的时候吗?您和警察谈话了吗?”
现在,她瞪着我说:“别这么冒失。当然没有。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但老实说,出过这种事,他们应该提醒住客!”
“说得对极了,”安布罗斯先生说,“这些天,体面的人到哪里都可能碰到尸体。”他冲我眨眨眼睛。
父亲瞟了他一眼:“惠特尼,拜托你别鼓励她。”
“这是怎么回事?”海伦娜姑婆用长柄眼镜盯着我,就像在用大炮瞄准镜,“哦,是的。我听说了你这周的可笑行为,海伦娜·梅朵。”
“您指的是哪些?”我嘟囔着。
“哦,”她宣称,“我一点也不相信那个鬼话,心脏病发作?米勒娃·伍德豪斯那么古怪,怎么会死得如此平凡。”
一瞬间,我们都沉默了。我盯着我的姑婆,几乎不敢相信,所有人里,同意我看法的人居然是她。安布罗斯先生痛饮了一口酒,父亲几乎是把装鱼的盘子甩到了桌子上。“还要点比目鱼吗?比目鱼,惠特尼?海伦娜?”
我小声说:“姑婆,您认为她是怎么死的?”
她突然看向我,语气干脆地说:“这还用问,她肯定是死于傲慢无礼。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忍了她这么久的,惠特尼。”听起来她好像是在说我。对此我并不确定。“现在她的财产要怎么办?我猜,是分给债权人吧。”海伦娜姑婆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在非洲牛羚尸体周围打转的鬣狗。
“哦,好了,我想现在真的不是合适的时候——”父亲开口,但我立刻插嘴。
“她不会没有立遗嘱吧?可就算没有遗嘱,她也有继承人啊——那个侄孙女和侄外孙,普瑞希拉和吉尔斯。除非遗产受到法定限制,否则一切都将在他们俩之间分配。如果都没有,那它就归还给国王陛下。对吧?”
安布罗斯先生拽了一下衣领:“我的天,梅朵,你一直在学习。”
我高兴地点了点头:“我一直在学习《继承法》。”我没有说这是因为我正在研究,如果我爸爸再婚会发生什么。
“这正是我不赞成过度教育女孩的原因,”海伦娜姑婆说,“它鼓励了这种行为。当女孩子有了太现代的想法,她们就会惹上麻烦。”
“一个想法怎么会太现代?”我反问,“这是我听过的最愚蠢的话。”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可能应该更谨慎地选择措辞。
海伦娜姑婆的目光严厉又冰冷。“看看吧,”她说,“现在的孩子实在太不像话,对于一个年轻女士来说,这是一种极其不体面的特质。女孩子需要学习谦虚和礼仪,而不是数学。如果你问我,”——没有人要问她——“我认为,你们那个外国女家庭教师非常失职。”
“哦,好了,”父亲开口,“这有点扯远了——”
“您不能那样说贾德森小姐!”我一下子站起来,撞到了桌子。我本来打算发表一番严厉的总结陈词,一劳永逸地制止海伦娜姑婆的傲慢言行。但后来发生的事情,比发言的效果要好得多。
我把百合花瓶打翻了。
正好倒在她膝盖上。
她的盘子也打翻了。各种肉汁、红酒沙司、粘糊糊的银餐具、华丽的橙色花朵、难以擦去的花粉,以及花瓶里已经开始变质的臭水,全洒在了海伦娜姑婆那件银色的巴黎范儿的丝绸礼服上。海伦娜姑婆是个极为沉着的女人,所以她没有发出恐惧的尖叫,只是像雕像一样僵住了,脸上血色尽失。
有一瞬间,我感到很害怕。然后我想要大笑。再然后我又感到害怕了。父亲跳了起来,甚至连安布罗斯先生也站起来要帮忙。不幸的是,这只会使情况变得更糟,因为现在花瓶整个掉到地上,摔碎了。
“我去拿扫帚。”我轻声说。我们手边都有一个“沉默的管家”
——每个人都有——我从餐边柜上抓起一个小小的银制簸箕。
“让我来帮忙吧。”安布罗斯先生和我一起跪在海伦娜姑婆脚边。他拾起了花瓶的大块碎片,而我则清扫着其余碎片。一些花粉沾到了他裤子上,裤褶附近有片淡淡的污迹。我抬起头,看到安布罗斯先生对我眨了眨眼。我当时非常窘迫,没法回他一个微笑,但这种情谊温暖了我。
我尽可能把扫帚伸到桌子下面清扫,但不太敢伸到海伦娜姑婆的双腿中间。在一片橙色花瓣下,我发现了一样东西。它既不是银器、盘子、花瓶的碎片,也不是花朵——它在深色的地板上闪烁着一点铜光。那是一把钥匙。我迅速思考着,将它藏在手心里,握住扫帚柄,然后继续扫地。这钥匙是哪儿来的?除非它是海伦娜姑婆掉的,否则它肯定一直被放在花瓶里。
把钥匙放在这种地方,真的非常奇怪。
海伦娜姑婆已经差不多从惊吓中恢复过来,开始有精力对我们大吼大叫:“离我远点,你这愚蠢的女孩!”她尖叫着把椅子往后推,几乎要推到我手上了。安布罗斯先生将我朝后拉去,仿佛是把战友从子弹面前拉开。
“来个人,给我拿大衣。还有你,”她对我咆哮道,“要是你不好好学学规矩,我就再也不踏进这个房子一步!”
“好吧,海伦娜姑姑,”父亲温和地说,“如果您认为那样会有用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