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月亮湾突现玉器坑,燕氏家人深夜挖宝,阴曹地府的召唤。成都街头天机泄露,古董商的狡诈与疯狂,灿烂珍宝在滚滚红尘中升降沉浮。英国牧师董宜笃的介入,陶旅长与川军部下的密谋,盗宝大行动。水晶猴子的盛怒,华西大学地质学家戴谦和的调查,一扇锈迹斑斑、充满了诱惑与希望的神秘之门即将开启。
沿着时光隧道,由金沙地下宝匣崩裂上溯72年,便是三星堆遗址发现的肇端。
这是民国十八年(1929年)的阴历二月,位于蜀国腹地的川西坝子在经历了一个严冬的干旱和寒风的肆虐之后,终于迎来了明媚的春天。在这暖风吹得人心骚动、周身发痒的景致中,平日里靠天吃饭,从土里刨食的农民们,抓住这大好时机,开始紧张地修筑田埂,平整土地,挖渠引水,准备春耕春播,插秧栽苗。位于成都市以北90里的广汉县太平场(后改为中兴乡)真武村的燕道诚一家同他的乡邻一样,将主要精力和生活目标,由冬季里每天吃饭睡觉,改投到紧张而繁忙的春耕春播之中。
阴历二月初八这天,燕道诚老汉一大早就起了床,待洗漱完毕,将身上的长衫和头上的礼帽对着镜子整了整,见无破绽,便提了早已备好的礼物跨出房门。当他来到儿子燕青保的房前时,突然想起了什么,遂立住脚,大声冲屋内喊了句:“青保,起床了没?今儿个可别忘了给田里车水呵!”燕青保刚刚起床,正在屋里对着一个陶盆“哗哗啦啦”地洗脸,听到老子又在门前啰唆,便有些不耐烦地抬头应了声:“不是已说过了吗?忘不了,去你的吧。”一语双关,噎得燕老汉吭了一声,嘴里嘟囔着不满的话,转身在偌大的院子里转了一圈,觉得再无牵挂,便放心地提着礼品,精神抖擞地走出了大门。
生于清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的燕道诚,于光绪五年(公元1879年)十五岁时考中秀才,一时成为闻名乡里的少年天才和前程似锦的风云人物。可惜好景不长,后来却像清代著名作家蒲松龄年轻时一样科场失意,屡试不第。再后来随着操控大清国命运的慈禧老佛爷与光绪皇帝矛盾加深,又加上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书生们在京城闹变法,世道越来越乱。燕道诚对依靠读书博取功名的路子渐渐心灰意冷,开始死心塌地地过起了娶妻生子的庄稼汉生活。想不到就在大清快要倒台的时候,他昔日一个吴姓同窗进士及第之后在京城数年打拼苦熬,突然衣锦还乡当了县令。这位新上任的吴县令念及当年同学十载的情谊,也为了建立一个自己的政治圈子,以便与已升任知府的原县令留下的余党爪牙们分庭抗礼,同时也有点夸示乡邻的多重意味,便请燕道诚出山到广汉县衙门当了一名司笔干,也就是类似师爷的差事。
三星堆遗址方位图
从乡间稻田的泥塘里突然爬上岸的燕道诚来到县衙后,如藏羚羊占领了可可西里,野驴奔上了天山山脉,猫头鹰钻进了皇家陵园万顷密林,武林高手登上了华山顶峰。他凭着自己的机智与聪明,左右逢源,大显身手,很快就打拼出一块适合于自身立足发展的天地,博得了上下左右的好感与信任。有了这样的大好局面,精明过人的燕道诚开始想方设法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于黑白两道之间敛财牟利。几年下来,居然也积攒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银子。口袋里有了沉甸甸的硬货,自然要像中国大多数官吏一样,开始琢磨着在官道宦海中兴风作浪,力主沉浮。经过一番思虑谋划之后,燕道诚决定先办三件眼前最要紧的实事。第一,花些银两在家乡月亮湾置一份像模像样的地产和房产,以扩大门面,显示一下燕家发迹后的气势;第二,娶一房年轻貌美的姨太太,好好享受享受这男女之间腾云驾雾的真正快乐;第三,按燕道诚的想法,要获取更大的物质利益和精神享受,将风浪真正地掀动起来,就必须要做一个能掌握实权的官僚,且官位越高越大越好。他深知在中国这块地盘上生存,要想不被别人欺负,就必须有能力欺负别人。而要欺负别人靠的是什么?当然是大的权势。要想得到大权势,摆在自己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要尽快破财行贿,花钱送礼,趁眼前天下局势动荡,吏治腐败透顶之时,买到一顶官帽。若有了这顶帽子戴在头上,什么事情都不在话下了。待主意已定,燕道诚立即行动起来,并开始三箭齐发,朝着自己既定的目标奋勇前进。令他喜出望外的是,经过两年的上下折腾,竟一帆风顺,如愿以偿。既有了一份足以傲视乡邻的家业,又说定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小姐充当自己的姨太太,只待选个大吉大利的日子娶回家中过一把男女欢乐之瘾。更为重要和令人心跳的是,上边已有告谕下来,将其调往相邻的彭县出任县知事。年近半百的燕道诚几乎在一夜之间三喜临门,惊喜得差点晕厥过去。像农民自有农民的本性一样,事情尚未办理,燕道诚的头脑就开始发热,并有些昏昏然与飘飘然起来。按照他对形势的估计,尽管此时南方有孙中山等革命党人挑着大旗要“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但大清一时半会儿倒不掉,朝廷分发到自己头上的那顶披着红缨毛毛的帽子也不会轻而易举随随便便地被风吹掉。在这顶帽子正式戴到那个圆滚滚的脑袋上之前,先借着自己在本县的人脉,将这迎娶姨太太的事红红火火地办了,让全身通泰舒服了再说。正当他和他的家人连同亲朋好友跑前忙后为迎娶那位秀色可餐的娇美小姐内外张罗之时,万万没有想到,正应了那句“祸不单行,福无双至”的古话,形势比人强,大清王朝在一夜之间“咔嚓”一声垮了台。当燕道诚从睡梦中醒来时,历史已进入了民国时代——这次天下真的变了。
眼看着大清这株常青树已倒地不起,且有被历史前进的滚滚车轮轧断碾碎的势头,依附在它身上的猢狲们自然四散而去,是谓树倒猢狲散也。燕道诚作为大清国的朝廷命官,眨眼间变成了历史车轮甩下的一具臭皮囊,他在感慨了一番世事无常、人生无定数之后,无奈中只好回到老家猫了起来,且整日提心吊胆,怕被革命党人深夜捉了去将肩膀上那个葫芦状的肉球给乱刀砍掉。即将娶过门的那位准姨太太的娘家人,看到未就任的燕知事已失了往日的威风,便以时局动荡、社会不安、大清已亡、契约自动失效、癞蛤蟆与天鹅不能在一个槽里吃食等种种理由做了一刀两断的终结。燕道诚算是弄了个鸡飞蛋打,人财两空。在事业和爱情上突遭如此巨变和打击,燕氏如同吃了几顿闷棍,自此开始变得神经兮兮、脾气古怪起来。每天早晨起床后,既不洗脸,亦不吃饭,披头散发,赤脚跑到田地里对着空旷的原野与满地的稻秧发一些“世风不古,江河日下,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人生如梦,今朝有酒今朝醉”等对世事的感慨与豪言壮语。时间一长,当地人见他整日这副不伦不类、鬼里怪气、妖三魔五的样子,便不再请他到家中喝茶,也不再称他为燕师爷或燕知事,而是称他为燕疯子或燕神经。
如此疯疯癫癫、五迷三道、人不人鬼不鬼地生活了七八年之后,随着袁世凯完蛋、孙中山去世、蒋介石和汪兆铭争权夺利,及各路军阀渐成割据之势等政治嬗变,燕道诚渐渐从痛苦与恐惧中解脱出来,不再整天围着稻田喊一些不着边际的口号,说一些外人很难听懂的胡话,逐步走上了正常的持家过日子的轨道。由于自己尚有一个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那种小康型家庭,经济方面还算殷实,儿子燕青保也已长大成人,燕道诚便恢复了当年做师爷时的那份精神与做派,隔三岔五地坐着鸡公车到广汉县县城或成都府去泡泡茶馆,坐坐戏楼,会会朋友,日子开始有滋有味地过了起来。
今天,燕道诚一大早就起床,是因为一位老友的小儿子要举行婚礼,特邀请他出席婚宴,据说还要请他在婚宴上讲几句。对方在广汉县算是有点身份的绅士,燕道诚在家闲得心慌也乐意凑个热闹,便置办了份礼物前去贺喜,除了痛饮一场外,在可能的情况下还可摆摆派头,抖抖老来的威风。
燕道诚走后,已届四十岁的燕青保吃过早饭,喊上十四岁的儿子牵了牛,扛了锄头,向院墙外约二十米的一条堰沟旁走来,准备车水灌田。关于燕家院子此时的具体位置与周围的环境及相互之间的关系,后来的考古学家在发表的有关月亮湾遗址的文章或报告中多有叙述。20世纪40年代,华西大学博物馆教授林名均曾在《广汉古代遗物之发现及其发掘》一文中这样说道:“广汉在成都北九十里,地势平行,无高山险岭,水利便易,宜于农田,且以地近成都,故开化较早。其西北十八里,沿江一小镇,名太平场。去场二里许有一小庙曰真武宫,位于一高平原之上。其侧有居民燕道诚者,年七十余,前清曾为官府司笔干,人呼曰燕师爷,现以务农为业。燕宅之旁有小溪,传为明代所掘凿。”
新中国成立后,四川省博物馆著名考古学家王家祐在他的考察报告中亦写道:“广汉古时为秦汉的广汉郡治所在,县城在鸭子河(今雁江)南岸。城的一带田野中瓦砾陶片很多,即汉代广汉郡和雒城的遗址。沿江右岸上溯约十公里处,即达中兴乡之真武村。该村在鸭子河右岸,地形为三级台地,一般又称月亮湾。在最高一级台地上有一道土岗叫横梁子。岗的西南即马牧河,与鸭子河同起于彭县的关口,两河同向东南行。这道土岗即二水的分水岭,由此直达广汉城西外乡红水碾,并与平原相接。横梁子东面约五十米处,即燕姓的院落。院门前右侧有堰沟名倒流堰,由西向南流来穿过了这座土岗。新中国成立前燕姓农民掏堰沟时,曾在这里挖出大批玉器和石器。”
雁江,又名鸭子河
无论是林名均还是王家祐,他们叙述的中兴场,或曰真武村,或曰月亮湾的地点,其实是以燕家院子为中心的较小的同一个范围,若将这个范围再扩大一些看去,其大体景况是这样的:
在马牧河的北岸,有一块弯弯的台地高高突出,这就是著名的月亮湾。马牧河的南岸,有三个高出地面的黄土堆。由于这三个土堆在一马平川的土地上突兀而起,且块头较大,在本区域很是抢眼,远远看上去如同天上的三颗金星。而三星堆与月亮湾隔河相望,一片高大的柏树林和白果树林掩映其间。那树高大挺拔,孤傲苍劲,树冠高四五丈,遮天蔽日,蔚为壮观。粗硕的树干六条壮汉都难以合抱,其树龄久远得已没人知晓,当地人只称为“风水树”或尊称为“白果大将军”。由于月亮湾、风水树与三星堆的完美结合,在当地形成了一道亮丽诱人的风景。尤其到了庄稼长成的季节,远远望去,三星堆与月亮湾这一广袤地区,绿色荡漾,碧波万顷,有三颗发着灿烂光辉的金星正伴着一钩弯弯的明月,镶嵌在无垠的苍穹。弯月内的吴刚不是整日扬着斧头,光着膀子大汗淋漓,没完没了地砍树,而是坐在树下,正和一群年轻漂亮的嫦娥连同其他天宫里的仙女们悠然自得地喝茶乘凉、谈情说爱。这样一种不凡的景致,自然令人产生了许多美好的遐想。从此,这里作为一个独特而神奇的人文景观留传下来,并在民间和官方有了一个公认的“三星伴明月”的名声。在清代嘉庆年间编修的《汉州志》等史籍中,编修者就曾对这一景观明确记载为“三星伴月”或“三星伴月堆”。随着名声越来越大,这一区域也渐渐被当地百姓视为广汉的“风水中心”,并成为古代汉州“八大人文景观”之一。许多年后,当著名的三星堆遗址被发现,有关部门在划定保护范围时,或中兴场,或真武村,或月亮湾,都作为整个区域的一部分,被统称为三星堆遗址了。当然这是后话。
现在接着要叙述的是,无论是林名均所说的小溪还是后来王家祐所称的堰沟,其实都是今天的燕青保即将走到跟前的同一条约1.5米宽的水沟。自从燕家搬到这块美丽又富饶的台地上定居以来,为灌田方便,就在水沟旁安了一部龙骨水车,车与沟之间有一条大约两米长的小水渠相连,车下是一个被当地百姓称作“龙窝”的水坑。此坑每到冬天闲置时便遭淤泥堵塞,待春天灌田时必先予以清除,龙骨水车方能正常运转,车出的水也才能“哗哗啦啦”地流向田地。当燕青保父子二人来到水渠边时,先把那头老黄牛拴在车上,然后按照以往的惯例挥锨弄锄开始清淤铲泥。大约用了半个时辰多一点的工夫,就将“龙窝”掏成。老黄牛拉着龙骨水车慢慢腾腾地运转起来,清凌凌的水顺着铺好的渠道“哗哗”地流向了肥沃的稻田。
眼看日头偏西的时候,燕道诚从城里回来了。见孙子一人站在“龙窝”前照看龙骨水车,便径直走上前来醉意蒙眬地摇晃着身子,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布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糖块塞到孙子手中,嘴里咕噜着充满爱意的话,一边问道:“咋就你一个人在这里,你格老子呢?”
“到家里搞别的事去了。”孙子答。
燕道诚望着水渠里流淌的水有几分浑浊,又低头看了看“龙窝”,便对孙子道:“这‘龙窝’太浅,水供不上嘛!都刮到泥底了。咋搞的,快去叫你老子把这个窝窝再往下刨一刨。”孙子将一块刚剥了纸皮的糖果放入早已涎水四流的嘴中,点了下头向家中跑去。不一会儿,燕青保扛着锄头来到了“龙窝”前重新操作起来。燕道诚站在沟边一棵歪脖子柳树下,慢悠悠地从布包里掏出一盒婚礼酒席上得到的良友牌高级香烟,先抽出一支给青保,而后径自抽出一支,点了火,滋滋地吸着,很惬意地向他的孙子有声有色地讲起自己赴县城参加婚宴的情形。
燕青保弯腰弓背挥动锄头连续挖出了十几撮箕稀泥,“龙窝”明显加深加大,待他举起锄头想加把劲再挖深些时,想不到锄头刚一落地,就传出“砰”的一声闷响,两手的虎口被震得有些麻酥酥地发胀、发痛。青保心想是不是遇到了一块小顽石,便换了个角度再次扬起锄头劈将下去,而这次又是“砰”的一声响,除两手再度被震麻之外,翻起的污泥还溅了自己一身。将锄头抬起来察看,只见刃锋被锛掉了一块。“日他娘,这是咋回事,难道是遇到地鬼了不成?”青保有点恼怒地小声骂着,不再用力刨掘,而是变换战术在周边慢慢清理起来。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一块长约五尺、宽三尺,比普通桌子面大得多的石板显露了出来。
“这好好的‘龙窝’咋会有块石板呢?”燕青保不解地小声问着,转身对树下的儿子说道,“小子,这里有块石板,面光得很,拿回家可用得,赶紧过来帮我撬。”燕道诚正对他的孙子眉飞色舞地大吹特吹着中午那场婚宴如何气派非凡,直惹得这未出过家门的小孙子两眼发直,口水直流。此时听到青保这一声喊,忙停了讲演,和孙子一同来到“龙窝”前观看。此时青保已用锄柄将石板撬开了一条缝隙,他的儿子忙跑过去将锄柄按住,青保腾出双手把住大石板的边缘,嘴里喊声“给我起来吧!”,两膀一用力,大石板带着泥水“哗”的一下被掀起,直愣愣地立在了“龙窝”边。就在燕氏一家老少三代把目光移到石板下方时,不禁大惊失色。他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呆愣愣地望着面前的一切,好半天没有缓过神来。只见石板之下是一个长方形的深坑,坑中堆满了一件件大小不一、形态各异、色彩斑斓的玉石器。
“宝,下面是宝贝呵!”燕道诚好半天才于惊愕之中嘴唇哆嗦着喊了一声,随后情不自禁地弯下腰去,伸手抓起了一件玉瑗和一件玉琮。只见两件器物在夕阳的余晖照耀下放射出青幽幽的光,直让人觉得眼前异彩纷呈,雾气迷蒙又晕眩缭乱。
燕道诚(左)与儿子燕青保
“爷爷,这是啥子东西?”身旁的孙子望着燕道诚那肃穆惊异的神情,小声问道。燕道诚顾不得答话,警觉地向四周瞥了一眼,只见不远处有几个本村的农民正扛着工具走了过来。为防暴露秘密,他将手中的两件玉器重新扔入坑中,压低了声音说道:“快,快,赶快盖上。”燕青保与儿子顿时心领神会,那扶着石板的手在松开的同时轻轻向身前一用力,硕大的石板又“扑通”一声回归原位。随着一片泥浆“哗”地溅出,满藏奇珍异宝的神秘土坑被重新遮盖了起来。燕青保顺势摸起锄头刚在石板上覆了几铲土,远处的几个村民就走到了近前。眼望着对方越走越近,燕氏三代顿时紧张起来,故意低了头装作各自忙着什么,想以此避开可能遭遇的纠缠。但对方似乎是故意跟他们作对,竟一个个含着长长的烟袋,顺着田埂慢腾腾地斜插过来,一边和燕道诚打招呼一边问道:“水咋停了,是龙骨车坏掉了?”燕道诚听着,心中恨恨地骂道:“这车是坏是好关你娘的屁事?”尽管心中如此咒骂,但表面上还是装出几分热情地应道:“呵,呵,是有点小毛病,有点小毛病……”说着又低头摸起锄头,做出一副忙碌的样子刨起沟槽来。这时有一人突然看到“龙窝”里那块裸露着一多半的石板,略做吃惊地说道:“咋有这么大的石板,埋在地里多可惜呵,撬出来弄回家磨刀用,趁大家都在,我们哥几个帮着把它弄出来好了。”说罢摩拳擦掌地就要动手。望着此人的言行举止,燕道诚的头“嗡”的一声,觉得自己的心一下蹦到了嗓子眼儿,脉管的血液在呼呼地流窜奔腾。他的脸有些发涨,各个部位如同肿了起来令人好不自在,张开的嘴急忙结结巴巴地应对道:“呵,呵,放在这里有用,现在不拿,灌完田再说,灌完田再说……青保呵,快拾掇拾掇休工回家了。”边说边做出一番不耐烦和欲收工的样子。旁边的几人见燕氏三代不再和自己搭腔,顿觉无趣,狠狠地吧嗒了几口烟,有些不满,嘴里小声咕噜着“狗鸡巴毛,装疯卖傻地搞啥子鬼名堂……”,无精打采地离去了。
眼看几个人渐渐远去,燕道诚才长长嘘了一口气。他脱掉礼帽,用手理了理稀疏的头发,竟发现额头已沁出了一层湿漉漉的汗水。“好险哪,差点被他们看破了暗道机关。”燕道诚小声说着,从长衫的衣兜里又摸索出一支香烟点上火吸将起来,由于刚才的紧张和惊慌,那夹烟的手指不停地颤抖。此时他没有想到,一扇封闭了三千多年的古蜀王国的大门,悄然洞开了。过了好久一会儿,怦怦乱跳的心才逐渐平静下来。他伸手抚摸着孙子的头压低声音神秘地说道:“现在爷爷告诉你,下面坑里埋的是玉器。这些东西埋在这里不知道做啥用,但肯定是稀有的古物,很贵重,说不准地下是一处古墓,坑中的东西就是为这坟墓陪葬的。我琢磨着在这堆玉器下面还会有更贵重的金银财宝哩……”燕道诚毕竟是见过世面的读书人,尽管他对这坑器物的来龙去脉还弄不明白,但却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一坑东西是属于古物和值钱的宝贝。既然是宝贝就要把它弄到手为自己所用,否则便是糊涂虫一个。于是他对燕青保吩咐道:“把石板埋好,东西收拾了赶紧回家,免得在这里招人显眼,待天黑之后再来挖掘。”说完收起几件工具同孙子一步三回头地先行回到家中。
此物是吉是凶,是福是祸?难道是天国里的上帝故意埋在这里一堆金银财宝,要试探一下燕家人的心灵吗?抑或是看看燕家有没有将这笔财宝弄到手的运气?要不就是自家祖宗在地下冥宫里发了横财,故意显露于此,让燕家子孙作为中间人穿梭于红尘滚滚的大千世界与鬼气迷蒙的阴曹地府之间,以此来完成祖先们的心愿吗?……这天夜里,燕氏一家在一炷燃起的香火前,于激动兴奋中一边对这坑神秘的珍宝做着种种猜测,一边压低了声音,焦躁不安地商讨着在什么时间行动和如何行动的计划。待全家人大眼瞪小眼地总算熬到了二更时分,只见窗外北风飕飕,天空阴云密布,大有下雨的异兆。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此时正是打家劫舍、抢掠盗偷、杀人越货的最佳时刻。昏暗的灯光下,燕道诚将含在嘴里的烟头用两根蜡黄色手指捏下来,轻轻放在脚下搓灭,小声地说了句:“时候不早了,青保,再去探探动静。”
青保听罢,一声不吭地站起身向外走去。只一会儿工夫,便又回到了屋里,压低声音说:“外头静得很,没得人走动,动手吧。”
燕道诚转头望了望窗外,略做沉思,终于下定了决心。香火缭绕、灯光摇曳中,只见他两眼喷着欲望之火,将手臂往空中用力一挥,声音低沉略带沙哑地说了个重重的“走”字。屋子里早已整装待发的男女老少如同听到了出征的号令,一个个神色庄严,面目凝重地“唰唰”站了起来,各自抓了工具向外走去。
墨一样的天幕将大地严严实实地罩住,寒意颇重的北风越刮越大。那风在穿越燕家大院时发出“吱溜溜”怪异的声响,似是阴曹地府祖宗幽灵或招魂的夜鬼发出的凄厉呼叫。就在这风声大作、声响怪异的遮掩下,燕家大院那扇已脱落漆皮的宽大厚实的木门“吱呀呀”地开了一条缝,燕青保小心地将头伸出向四处张望了一会儿,见并无异常,便提着马灯快步闪了出来。随后他的父亲、母亲、妻子、儿子等全家老少,一个个拿着箩筐、布袋、扁担、锄头、铁锨等运载工具与挖掘工具,跟在燕青保的身后悄悄向“龙窝”方向摸去。当到达预定位置后,燕道诚令婆媳两员女将在旁边站岗放哨,严密注意各种可疑的动静,自己和儿、孙三人共同承担挖宝事宜。
夜色笼罩下的月亮湾田野,四周分外空旷寂静,一盏马灯如同跳跃的鬼火忽明忽暗地照着那块已重新裸露在外的大石板,远处的树林在劲风的吹动中发出唰唰啦啦的声响,不时夹杂着阵阵微弱的犬吠声,让人感到有些莫名的惊慌与恐怖。很快,大石板被青保父子合力掀开并移到了一旁,土坑中的珍宝显露出来。燕道诚提着马灯负责照明和指挥,青保父子蹲在坑边将掏摸出的玉石器一件件小心谨慎地放于箩筐中。面对燕氏祖孙三代暗夜中这番鬼打墙一样的动作,两位放哨的女将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便不再顾及自己的职责,悄悄凑上前来瞪大了眼睛欲看个稀奇。面对惨淡的灯光下整整一坑形态各异并散发着幽暗光泽的器物,燕道诚的夫人禁不住失声叫道:“哎呀,我的老天,真的有这么多宝贝!”这一声喊把在场的人吓了一跳。燕道诚打了个哆嗦,随之火起,咬着牙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道:“找死,闭上你的嘴巴,一边待着去吧!”老夫人自知失言,赶紧溜到一边不再吭声,尽职尽责地放起哨来。
大约到了三更时分,坑里的器物全部被掏拿干净。尽管灯光暗淡看不太分明,但总体上还是有一个大概的了解。所出器物几乎全部为玉石器,此前燕道诚所期望的金银器始终没有露面。于心不甘的他让青保拿了锄头将坑中的边边角角又详细地搜寻了一遍,仍未发现金银一类更加“贵重”的东西。对于这个结局,燕道诚多少感到有些失望,但事已至此,不便继续耽误工夫,遂和家人匆匆忙忙将挖出的器物连背带抬陆续弄回家中。
燕道诚全家合影(前排右一燕青保,右二燕道诚)
当破旧笨重的大门吱吱呀呀地关闭后,一家人顾不上饥寒交迫与身心疲惫,于惊喜中聚在灯下开始检点刚才的收获,计有璧、璋、圭、圈、钏、珠、斧、刀及玉石器半成品共四百余件,摆放在一起差不多占了半间屋子。出土器物中最小的只有指头般粗细,最大的一副石璧直径将近八十厘米。当擦去上面附着的泥土时,各种器物鲜亮如新,光彩夺目,精美诱人。为了预防不测,避免事情泄露引起官府、村民以及土匪强盗的窥视,从而惹来杀身之祸,精明的燕道诚当即决定将这批器物在家中院内选四个点和猪圈内分别挖坑埋藏。于是,燕氏祖孙在家中几个角落悄然行动起来。待将几个深坑一气挖成并把所有的器物掩埋妥当之后,家中的公鸡已叫了三遍,东方的天幕泛出鱼肚白,天就要大亮了。
就在坑中挖出的宝物被埋入院内几个角落的当夜,燕道诚曾满脸严肃和神秘地向全家人宣告:从今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人、什么事,都不许将燕家挖宝、藏宝的秘密泄露出去,平时一定要小心防范,万不可麻痹大意,否则家法伺候。鉴于“隔墙有耳”的古训,即使是自家人在一起也不要轻易谈及此事,最好是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从心中忘掉它。至于这批器物要在燕家院子埋藏多久,最终做何处理,待自己考虑成熟后再做打算。这个铁定的旨意下达后,整个燕家老老少少都闭上了嘴巴,一如既往地劳作和生活,不但对外守口如瓶,即使是自家人在一起闲谈,也没有人主动去触及这个敏感的话题,此事似乎真的从燕氏家族的记忆中抹去了。
然而,要真的抹去是不可能的。这种记忆不但不能抹去,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在脑海里逐渐发酵、膨胀、躁动、生长、鲜活起来,并催发着燕氏家人特别是燕道诚要尽快做出抉择,因为那毕竟是一批整日踩在自己脚下,并与燕家老少朝夕相伴、诱人遐想的秘密珍宝呵!但燕道诚却以出奇的耐性在心中强憋着,像搭箭在弦的长弓,总是张之以待,引而不发。眼看大半年过去了,通过仔细观察,他发现周围的乡民依旧像平时一样安详平静,在同自己或整个燕家的交往中,也依然保持着老腔、老调、老习惯、老动作,毫无出格的表现。有好几次燕道诚试图从对方的话语和眼神中捕捉一点异常的变化或者蛛丝马迹,但都未能找到切实的证据。在确信没有引起外人注意和警觉的情况下,他便放下心来,开始着手第二步行动。
按照燕道诚对家乡这块土地的了解,此地挖出藏宝坑绝非偶然。早在清代的时候,这一带就不断有古物出现,出土的器物以玉石器居多,但偶尔也有小件的青铜器出土,只是没有引起外界广泛的注意。据老人们代代流传的说法,此处在遥远的古代,是蜀王鳖灵的都城,后来由于一场特大洪水灾害将都城冲毁掩埋了,从此这里成了废墟,再之后就成了人们耕种的土地,并一直延续至今。不管这个传说是真是假,燕道诚有一种预感,他于“龙窝”发现的这个器物坑既不是孤立的,也不是偶然的,一定还有其他的器物坑秘藏于这块土地的某个角落,并且一定会埋藏着令世人为之怦然心动、梦寐以求、价值连城的金银翡翠,或更神秘、更值钱的奇珍异宝。在这个念头和思路的指导下,他决定将“龙窝”中发现的那个坑再好好地翻腾一遍,看看到底有没有金子银子暗藏在里边。于是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在燕道诚的指挥下,燕青保再次来到院外继续掏挖“龙窝”中的那个土坑。但一个夜晚下来,土坑被掘开之后又向四周掏了几个大窟窿,依然没有找到心中渴望的宝物。面对这一结果,燕道诚并未灰心,根据自己的设想和推理,又在院外的稻田里选择了几个地点,像在赌桌上押宝一样指挥自己的儿子暗中挖掘。为了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燕青保白天猫在家中蒙头大睡,每到夜晚二更时分,便悄悄带着工具溜出家门,不声不响地在既定地点按计划有目的地打起洞来。每当鸡叫两遍之时,下挖的土坑一般就能没住人的头顶,燕青保便停止挖掘,爬出坑外将掘出的泥土回填,以免引起外人的猜疑。天亮之前,回填完毕,收拾工具回家吃饭睡觉。如此循环往复,大约半个月之后,已在不同的方位挖了十二个洞穴,遗憾的是除了掘出一些破盆烂罐和一堆做工残缺的石头器物外,梦想中的金银玛瑙器物一件也没有发现。就在燕青保于一个风清月明、万籁俱寂的秋夜,撅着屁股汗流浃背地挖掘到第十三个土坑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村里的公鸡刚叫头遍,燕青保挖掘的洞穴就达到了一人多深,此时他突然觉得浑身如同散架一样疲惫不堪、麻木酸痛,他感到再也不能挖掘下去了,便想就此收工回家歇息。就在他沿着坑壁往上爬时,坑壁的上半部突然“轰隆”一声塌了下来,泥土的冲击力把燕青保当场击倒,并将他下半截身子埋入坑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灾难,燕青保打了个冷战,差点昏厥过去。他想喊家人救命,但又不能惊动四邻,只好咬紧牙关强撑着施以自救。经过一番折腾,终于从坑中爬了出来。
由于当夜过度疲劳并受到塌方的猛烈撞击与惊吓,燕青保回家之后便开始上吐下泻,发高烧说胡话。家人一看这情形,知道大事不好,忙从县城请了一位号称吴一针的著名老中医为其把脉诊治。这位老先生平时为人看病宣称一针见好,再重的病人也不会超过三针。但此次在燕青保身上又是扎针又是灌药,先后折腾了半个月才略见好转。尽管如此,燕家老少总算从巨大的惊恐与愁苦中松了一口气。
本来十三个土坑的连续挖掘,都一个个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令燕道诚心灰意冷,信心顿消。这次燕青保突遭厄运,燕老汉认为是冥冥之中地下那些小鬼或阎王的报复。惊恐、困惑之余,便断了继续寻珍挖宝的念头,开始转而琢磨如何将家中埋藏的玉器尽快脱手,换来钱财,也好做一个彻底的了断。一个月之后,燕道诚独自走出家门,来到成都少城路古董市场(今人民公园一带),暗中观察摸底,探听行情。此时的少城路古董市场乃整个中国西南部最大的旧货集散地,除四川本省外,与其相邻的云南、贵州、西藏、青海、甘肃甚至陕西等地的古董商,都经常携大批在当地收购的真古董与假冒伪劣产品来此进行交易。各种瓷器、木器、玉石器、铜器、金银器等琳琅满目,应有尽有。燕道诚来回转悠了几次,渐渐瞅出了点门道,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便借着夜幕回到月亮湾,掘开家中埋藏的土坑,挑了几件上等玉器,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成都少城路兜售。尽管燕道诚是读书人出身,做过师爷和未上任的知事,见多识广,但毕竟隔行如隔山,对于古董市场以及商人之间的尔虞我诈总是缺乏了解,难免上当。当他将怀中的几件玉器冷不丁亮出时,正在信口开河坑蒙拐骗的古董商当即两眼放光,激动不已。而当他发现燕道诚在生意场上并不是行家里手后,便一边不失时机地同他套近乎,一边拼命压价收购。燕道诚禁不住对方花言巧语的引诱,很快云里雾里地将所带玉器以极其低廉的价格抛出。
古董商得到这批玉器后,很快以天价转手倒卖,众多的业内行家突然看到这批玉器,惊叹不已,连呼稀世之宝,纷纷追索探寻它的来源。当最后得知来自四川广汉县时,唯利是图的古董商们怀揣一夜暴富的妄念,潮水一样蜂拥而至,四处打听玉器的拥有者和知情人。燕道诚以读书人特有的狡黠,在古董市场上只暴露了广汉县地名,而未进一步说出中兴场,或更具体的月亮湾甚至自己的家庭住址与姓名。这一手让古董商们在广汉县城和四周费尽心机,吃尽苦头却总是得不到确切的情报。当然,古董商们自有古董商的斜招歪术,在一时得不到燕道诚下落的情况下,便开始大规模制作赝品,号称广汉最新出土的玉器投入市场,以进行鱼目混珠,蒙骗钱财。一时间,广汉玉器在古董商和古玩家之间被炒得沸沸扬扬,真的假的都成为市场内外关注的焦点、追逐的目标和猎获的对象。在这股真假难辨的强劲旋风中,不知有多少人为此一夜暴富,更不知有多少人受骗上当,家财顿空。在巨额利润的强大诱惑下,古董商们并未放弃对燕道诚的搜索追寻。随着各种渠道和信息的不断打通,终于有人打探到了燕道诚一家挖宝藏宝的秘密,并亲自登门收购。燕氏一家开始尚能守口如瓶,故作糊涂,推托躲避,但最后还是禁不住利益的诱惑,终于吐出真情,将成百件精美玉器从家中猪圈里扒出,以低价大肆抛售。一时间,来燕家收购玉器者络绎不绝。尽管当时买卖双方都是在暗夜里秘密进行,但这批价值连城的宝物,还是很快流散出去,或落入古董商之手;或经古董商转外国人,而外国人又转移到国外;或被骗子骗去流散于民间而不知去向。就在这批宝藏惨遭瓜分割裂、流失损毁的大劫难之时,华西大学博物馆出于对文物保护、收藏的目的闻风而动,四处打听收购出售的广汉玉器。经过一番努力,总算购到了几十件大小不同的器物。遗憾的是,后来经科学鉴定,多数为古董商制造的赝品,毫无收藏价值(有些赝品直到现在仍在四川大学博物馆当作真品展出),而真品,正通过地下渠道源源不断地向西方列强那边流去。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一个关键人物适时出现了,此人就是居住在广汉县大北街圣公会的英籍基督教传教士董宜笃。
月亮湾出土的玉器
董宜笃(V.H.Donnithome)早年毕业于英国剑桥大学,获哲学博士学位。大学期间,因受欧洲著名探险家如斯文·赫定、斯坦因等辈赴亚洲腹地探险并取得辉煌成就的影响,开始对世界历史、地理尤其是远东历史发生兴趣,从此开始了对这方面的热切关注与研究。当他完成学业走出剑桥的校门后,他根据自己所学专长,到英国一个势力庞大的基督教会——圣公会工作。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加拿大、英国三国基督教会中著名的“美以美会”“浸礼会”“英美会”“公益会”和“圣公会”等各种名称不同但目的相同的教会,纷纷派出传教士奔赴远东,开始对这里的“愚民”与“野蛮人”进行基督教义、教理的启蒙和文明洗礼。据后来三星堆遗址发掘的主持人之一陈显丹对广汉县民国时期的档案考察称:“当查到英国牧师董宜笃条时,记录中明确记载董是在1936年10月从云南省入境,他的妻子和女儿于1937年从上海入境。但不知何故,在后来的有关报道中说他1931年就在四川广汉、成都等地进行传教活动了。这也算是一个悬而未决的谜吧!”其实陈显丹所说的这个谜未必就那么悬而不能决,他不过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罢了,所查到的结果当是这位董牧师第二次或第三次来广汉和成都的时间,其首次来川的日期要么未入记录,要么缺失。因为在20世纪下半叶,当年董牧师在广汉传教时的教徒有许多人还活着,他们都曾肯定地说,“董师傅于1936年之前就已经在广汉传教布道了”。董宜笃与燕道诚的不期而遇,在当地则是一个饶有兴趣的话题,燕家的许多邻居以及与这一事件有关的人员都还清楚地记得。因而,董宜笃来广汉的具体时间在1936年之前当是个不争的事实。
董宜笃来广汉后,便入乡随俗,学着当地绅士和读书人的样子穿起了长袍马褂,有些别扭地使用起具有中华民族特色的木头筷子,说一口有些生硬但并不令人讨厌的汉语。他除了平时腋下夹着一本《圣经》或其他的耶稣语录在广汉的大街小巷来往穿行,认真地传经布道外,还经常骑驴或乘坐鸡公车到广汉城外的乡村特别是有名胜古迹的地方转转,做些测绘和调查,同时也搜集各种流散于市井和古董商手中的古物进行收藏和研究。就是在这样的背景和条件下,他与燕氏一家遭遇,并最终引发了对月亮湾一连串具有科学性质的考古发掘。
1931年董宜笃于华西协合大学
1931年春天的某个下午,董宜笃像往常一样腋下夹着几本快要翻烂了的福音书,晃晃悠悠地来到县城南一个叫甘怀庆的古董商人兼基督教徒家中“传经送宝”。当一壶茶喝得只剩下白开水时,闲谈吹牛中甘怀庆无意间告诉董宜笃,说是最近在广汉中兴场一带出土了一批精美绝伦、价值连城的古玉器。这批玉器已在成都市场上抛售,引起业界的轰动,而器物的拥有者,就是中兴场月亮湾的燕道诚燕师爷。此前,甘怀庆通过业内朋友辗转得知这一信息后,曾专程跑到燕家欲购买几件玉器,但此时聪明狡猾的燕道诚面对古董商如饿狗扑食一样狂奔而来的情形,突然有些不安和警觉起来。他深知这批东西的来路不是光明正大,怕树大招风,弄不好要引来灾祸,遂遮遮盖盖,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向外抛售。每有古董商登门,他要么压根儿就不承认自己卖过什么玉器,要么在摆脱不掉对方纠缠的情况下,便谎称自家的确有过几块与众不同的石头,但那是自己的爷爷早年到外地谋生,于岷山附近的峡谷中,在一场大水过后,偶尔捡了几件特殊好看一点的带回了家中。多少年来,这几块石头一直扔在家中并没有引起重视,直到前些日子有一古董商下乡收购古物,偶尔发现了此石,便以微薄的价钱收走了,自此之后燕家再也没有半块玉石之器了……甘怀庆在燕家碰了壁之后,明知燕氏是在搪塞捣鬼,于心不甘但又无可奈何。情急之下,甘怀庆也只好像大多数古董商一样,弄了几件赝品以充真货,开始在成都市场上骗人赚钱。正在这个节骨眼上,董宜笃登门来访。面对这位爱好、收集、研究古物的洋师傅,甘怀庆将这个猛料抖了出来,并以一个古董商的眼界和判断力,颇具天才地预言燕家那批玉器祖传的可能性很小,而出土于古代窖藏或古墓葬的可能性却很大,由于燕氏父子目力所及十分有限,出土地点亦很可能就在中兴场月亮湾这个极小的范围之内。
董宜笃听了甘怀庆那绘声绘色、活灵活现,又有鼻子有眼、激情荡漾的描述,顿时神情大振,旌摇心动。他琢磨着如何才能亲眼看看燕家那批被吹捧得神乎其神的玉器并把它搞到自己手中。
第二天上午,董宜笃邀请了当地一个基督徒作陪,以传播主的教义为名,骑着毛驴来到了中兴场月亮湾燕家。燕道诚见一位身穿马褂、头戴瓜皮帽的洋人前来拜会,便知与自家的玉器有关,心想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来了。他一边小心谨慎地伺候着,一边像平时对付古董商一样打着哈哈摇头做了应对。董宜笃见无法撬开燕氏的嘴巴,也不好撕破脸皮逼问,只得将气憋在肚里,先打道回府再另想计谋。临走时,董宜笃在月亮湾燕家大院周围转了数圈,从稻田和沟梁中捡拾了半袋子陶片和几件残缺的打制石器。根据此处的地理位置、周边环境及暴露出的古文化遗存、遗物等迹象分析,董宜笃相信古董商甘怀庆所言不虚,燕道诚一定是在月亮湾挖到了古墓或窖藏。既是古墓或窖藏,好东西一定不少,绝不能让燕氏独吞或私自藏匿,无论如何也要从燕家弄出几件开开眼界。这样想着,董宜笃越发坚定了信心,心情也随之渐渐明朗顺畅起来。夕阳映照中,他与同来的那位教徒骑着毛驴,沐浴着温暖的春风,嗅着满地的油菜花香,在四处飞舞鸣唱的蜜蜂彩蝶的簇拥下,沿着鸭子河岸边一条弯曲的小路向县城走去。
当天晚上,董牧师失眠了。经过一夜辗转反侧的思考,他决定去广汉县文昌宫找陶旅长,或许只有他才能撬开燕道诚那铁一样的嘴巴,并让他把吃进去的肥肉加骨头全部吐出来。
陶旅长姓陶名凯,字宗伯,年方三十四岁,北川人士。早年肄业于华西大学,在家乡当过小学教员。辛亥革命事起,受时势的影响,立志掌握枪杆子来治国平天下,遂入成都讲武堂学习军事,毕业后在刘湘任总司令的川军邓锡侯部当了一名排长。由于他是军中少有的文化人,加上办事干练,作战勇敢,深得上司的赏识,不久便作为一名复合型人才,由排长一路连长、营长升至川军邓锡侯任军长、陈离任旅长的二十八军第二混成旅二十团团长兼广汉县知事。之后陈离出任第四师师长,由陶凯接替第二混成旅旅长一职,防区在土地肥沃的广汉、彭县一带,军中所需给养全部由这几个地方的政府供应。由于陶凯少年时代父亲去世,家道衰落,他目睹了世事沧桑和人间大起大落的爱恨情仇,在咬紧牙关刻苦读书考入华西大学后,开始接触基督教教义并受到了较大影响。当他投笔从戎升至团长并驻防广汉后,董宜笃深知此人在这块地盘上所具有的举足轻重的地位,便主动接近结交,并希望对方能加入基督教会,成为信奉耶稣的基督徒,以代表上帝来拯救苦难深重的广汉人民。此时的陶凯对当时的政治形势已有了较为深刻的认识,借助于洋人的势力为自己撑腰或狐假虎威是政客、军阀们惯用的手法。他深知自己无论代表上帝还是什么救世主,都无法挽救那三分之二,或者是三分之二点九九的中国劳苦大众的悲惨命运。但既然董牧师亲自上门,自己不妨先答应下来,顺水推舟卖个人情,也好依靠洋人为日后扩大自己的势力和地盘做个铺垫。于是,时任川军团长兼广汉县县知事的陶凯便痛快地加入了圣公会,成了一名基督教徒。今天,董宜笃以驻广汉圣公会主教的名义和身份来到驻扎在广汉县文昌宫的川军第二混成旅旅部,拜访自己的教徒——这位早已升为旅长的一方诸侯陶宗伯。
燕家挖出的石璧,上面还有带“燕”的刻字(图:视觉中国)
陶凯听到董宜笃拜见的禀报,抛下繁忙的公务,亲自到大堂迎接。师徒落座,香茶饮过,董宜笃开始将此次来访的目的和盘托出,希望陶凯不负所望,一定想方设法从燕家鼓捣出几件上等玉器过过眼瘾,以了平生嗜好之愿。陶凯听罢微微一笑,当场表示燕道诚此人跟自己有过几面之交,算是熟人,如果他不是一条糊涂虫,家中真有这种被吹得神乎其神的东西,只要陶某人出面,他是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肯定会乖乖地交出来的,否则就是狗坐轿子——不识抬举。现在所担心的是,燕氏藏的原本就是赝品,古董市场的奸商们怀揣不可告人的目的,编造出一个美丽的谎言,并以讹传讹,弄得沸沸扬扬,使众人皆以为真,才随波逐流,挖空心思要得到它。
董宜笃听罢当场答道:“只要你陶旅长能将东西弄到手,我过目后即可送到华西大学请专家朋友们鉴定,到时真假自明。”见董牧师如此执着,陶旅长觉得不好推辞,便说这燕师爷毕竟在广汉地面上还算是个士绅与贤达一类人物,不好随便将他牵来弄去地搞得他没得半点尊严,多少得给他点面子,这样无论对哪方面都有好处。言毕让董氏安心等待消息,过几天自己跑一趟试试看。
一个星期之后,陶凯亲自带着一帮官兵以检查防区军务为名,顺道来到了中兴场月亮湾燕家。燕道诚一看广汉地盘上的活阎王、威名显赫的陶旅长突然大驾光临,尽管彼此相识,但心中还是情不自禁地“扑腾”了一下,心想:这个祖宗怎么来了,难道又是为了玉器之事?看来今天又免不了一番唇枪舌战,斗智斗勇了,不知能否混过这道鬼门关。燕老汉不愧是在官场上混迹多年的老油子,心虽忐忑不安,扑扑直跳,但表面上却装得镇静自若,不露一丝破绽。待寒暄过后,略做交谈,果然不出所料,陶旅长直言不讳地提到了玉器并要“借”几件把玩一番,以过好古之瘾。同时还真诚地表示要找明白人看看成色,如果真的是上等玉器,自己愿意出高价买下,倘是赝品,就如数归还。燕道诚闻听此言,心想:你这位混账旅长也太他娘的会算计了,如果我给你真的,你非要说是假的,用调包计还过来一堆赝品,我岂不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想到此处便强打精神,大着胆子想以打发古董商和董宜笃那样的老策略搪塞过去。但想不到这位陶旅长是有备而来,看到燕道诚支支吾吾东一句西一句,天上地下没头没尾地胡吹海侃故伎重演,脸色立即大变,压低了声音,将脖子伸长了,头轻轻凑上前来,柔中带刀地说道:“燕师爷,你也算是在官场混过多年的老前辈了,按官场规矩,什么时候、在什么人面前装憨鲁人,都是有个界限的。常言道,有来无往非礼也,今天我陶某撇开繁忙的公务专程登门拜访,总不能让我两手空空打道回府吧。”陶旅长说着目露凶光,语气咬钢嚼铁般生硬。燕道诚一看这阵势,心中蓦地打了个冷战,知道躲过了初一也很难躲过十五,这位活阎王既然来了,就不会轻易放过小鬼。还是按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古训,索性卖个人情吧。想到此处一咬牙,强作笑颜,身子前倾,嘴脸对着对方的耳朵,抬手半遮半掩小声说道:“陶旅座今天大驾光临,使我燕家蓬荜生辉,这份深情厚谊燕某还能没有点表示?不瞒您说,孝敬旅座的那一份儿我都给您留着呢,本想亲自奉到府上,但近来土匪、盗贼闹得凶,怕中间有个闪失或三长两短的,就一直放在家中没动。刚才我怕人多嘴杂,就没敢说出实情,您先喝口茶水润润嗓子,我这就去拿来。”说罢转身进了里屋。
不一会儿,燕道诚两手捧着一个红色的布包满脸堆笑地走了出来,待来到厅堂将包放到一张枣木茶桌上,故作慌张地用眼角的余光冲四周望了望。陶旅长心领神会,抬手屏退左右护卫人员,径自将包慢慢揭开,那原本有些灰暗的屋子瞬时华光四射,通透明亮起来。陶旅长“啊”了一声,情不自禁地起身伸长了脖子瞪大着眼睛进行观看。只见面前摆放着的玉璋、玉琮、玉刀等五件器物,件件玲珑剔透,精美异常。
“不成敬意,请旅座笑纳,哈……哈……”燕道诚一改刚才那担惊受怕、沮丧、晦气的神情,穿着长衫的手臂冲空中一挥,划了个优美的弧线,颇具潇洒意味地说着。
陶旅长一看对方的言行,很是舒畅,心想这老家伙还算是个识时务之人呵,不愧做过师爷。遂故做惊讶状,打着圆腔道:“哎呀,您看燕知事,这说哪儿去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嘛!礼重了,礼重了,哈……哈……”说着将器物重新包好放入腰间,遂立即告辞。待一行人走出燕家大院,宾主就要分手之时,陶凯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拉着燕道诚的手,半低着头,两道透着寒气的目光逼视着对方的脸,压低了声音说道:“燕知事,我们都是官道上的人,明人不做暗事,你实话对我说,这些东西到底是从哪里弄出来的?”
燕道诚听罢,顿感愕然,嘴里哼哼哈哈地说着“这个……这个嘛……”,很快又将心一横,牙一咬,铁青着脸冷冷地说:“陶旅长,看来你真是一个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呵!明人不做暗事,事到如今对您我也就不隐瞒了,就在那块稻田的下面,家里人种地时刨出来的。”说着抬头撅着下巴冲远处轻轻点了一下。
“呵,呵!”陶凯听罢点了点头,表示心领神会,而后又提高了声音道,“不要烦劳您再送了,请回府,请回府吧,你老汉要保重身体呵……”说话间转身跃上副官早已备好的高头大马,抖动缰绳,率领手下官兵趾高气扬地沿江岸绝尘而去。在骏马的奔驰和“哒哒”的马蹄声中,陶凯昂头挺胸,面对广袤的乡野田畴和川流不息的雁江波涛,两只不大的眼睛放出灿烂的光芒,微微翘起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外人难以察觉的微笑。
燕家挖出的石璧残件(图:视觉中国)
陶旅长带着副官和四名卫士兴冲冲地来到了广汉县大北街圣公会驻地,尚未进门,就听到董宜笃牧师在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抑扬顿挫、振振有词地给一帮信徒朗诵《圣经》。
“你知道这个老家伙嘀里嘟噜讲的都是些啥吗?”陶旅长有些神秘地问副官。
“呵,呵,不知道,该不会是与中国为敌的反动口号吧?”副官摇了摇头道。
陶旅长得意地咧着嘴一笑道:“反动口号倒是还谈不上,这是《圣经·旧约》,我学过,能听出来。别再让他讲什么《旧约》《新约》的了,还是讲一点现实的吧。走,进去!”说着,几个人大步进入了厅堂。
董牧师摇头晃脑地正讲到兴头上,突然看见陶旅长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立即意识到月亮湾的事情有了个八九不离十,便扔下几个信徒,径自领着对方悄悄进了自己设在后院的密室。
陶旅长令随行副官将一个大号黑色公文包打开,然后把五件玉器极其小心地捧出,轻轻摆放到一个檀木桌上。董牧师一见,脸上立即露出惊异之情,两只蓝眼睛顿时变成了绿色。他大张着嘴巴,嘴唇微微颤抖,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赞叹道:“太好了,你干得太好了,这玉器太出色了,愿上帝保佑你步步高升!”说着习惯地伸出大拇指在陶凯面前晃荡了几下。
在激动与兴奋之中,董宜笃将五件玉器一一捧在手中反复端详了半天,只觉得异常精美,是难得一见的古物,但对真品还是赝品的鉴别却没有十分把握。他思索了一会儿,建议陶凯将玉器暂时留下,待过两天自己专程赶往成都请华西大学研究这方面的朋友鉴定,到时将会水落石出。陶旅长觉得董牧师言之有理,又想到这几件玉器本来就是受对方所托搞来的,如果鉴定是真货,还怕日后少了自己的一份儿不成?只要燕道诚跑不掉,就有自己的财发,即使是燕老汉跑掉了,那也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一切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想到这里,遂点头表示同意。
第三天,董宜笃携带五件玉器乘车来到了华西协合大学。此时的华西大学位于成都古城南门外约两里,地处古南台寺之西的“华西坝”上。早在1905年的时候,美国、英国、加拿大三国基督教会的“美以美会”“浸礼会”“英美会”“公益会”和“圣公会”共同派出传教机构,决定联合创办一所“华西协合大学”。其中的“协合”即联合之意,而“华西”的定名则是指中国西部地区,其中包括甘肃、西藏、贵州、云南、四川等地。在西方传教士的眼里,四川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战略位置,无疑是中国西部地区的龙头老大,尤其是对千百万藏、回等少数民族的影响,则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当然“华西”也正好暗合了中华与西方的文化教育交流之意,至于“华西坝”的叫法则是当地人的一种习惯称谓而已。从华西大学校史中可以看到:这所大学的大规模建筑始于1915年,以后边招生边四处筹措资金建设,先后持续了几十年未曾中断。按校史的说法:“这所大学,由于它的创建人毕启博士等具有较丰富的教育工作经验并能虚心学习,在筹办中反复争取牛津、剑桥、多伦多这些著名大学的帮助和指导,所以,他们拟订的大学组织方案和专业设置、课程计划、教育管理,以及华西教育会的活动安排,都采用了当时英美较先进的方式方法。校址选在既靠近城中心,又属于城郊有开发潜力的风景优美的地区。对于校舍的规划和设计,毕启很精心地做了三十年的建设计划,并聘请英国著名建筑师弗烈特·荣杜易来帮助规划设计……”
华西协合大学建成后,除预设的专业外,还非常注重社会调查,对四川及西南边疆的民族、社会、历史、文化、物产、资源甚至民俗民情、语言文字都有专门的考察。经过二十几年的努力,由学校派出的教职员工采集和积累的标本,在中国国内形成了第一流的馆藏。正是在这样的背景和条件下,华西大学才有可能在后来的岁月中,对月亮湾遗址实施首次科学的发掘。
原华西协合大学的柯里斯钟楼,现位于四川大学华西校区
却说董宜笃一路颠簸来到华西坝找到了他的朋友、华西协合大学美籍教授、地质学家戴谦和(D.S.Dye),请其鉴定所带玉器的真伪与年代。戴谦和对中国文物颇有研究,他反复用手摩挲着这五件温润的古玉,又用放大镜反复做了观察,然后毫不含糊地告诉董宜笃:“这是有着重要文物价值和研究价值的古蜀遗物,具体年代应在三四千年前的商、周之间。”
董宜笃一听这批玉器不但是货真价实的出土古物,且年代如此久远,他是既惊又喜,当晚在成都设宴请戴谦和与其他几位华西大学的朋友吃喝一通后,于第二天返回广汉,将鉴定结果告诉了陶凯。陶旅长一听这几件器物竟是三千年前的老家伙,大喜过望,当晚带着手下几名官员以给董牧师接风洗尘为名在广汉最豪华的饭馆摆了一桌,席间询问了一些古董方面的常识和这批玉器可能卖到的价钱。待酒足饭饱之后,陶凯率领手下弟兄回到旅部,借着酒劲极为得意地高声嚷了一句:“看来这耶稣上帝是让我这个广汉地面上活着的阎王发一笔横财,弟兄们也要跟着沾点光了。”随之径直来到会议桌前坐定,精神亢奋、满嘴喷着酒气道:“都往我跟前凑凑,弟兄们估摸一下,看这笔钱财到底是发还是不发,要发那咋个发法。”众军官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发起了高见。就当时的情形而言,陶凯部下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坦,尽管广汉一带是天府之国的腹心,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扔到地里种子就能收到丰盛的粮食,但毕竟处于军阀混战的民国时期,除了政令不行,土匪横行,贪官污吏多如牛毛之外,仅强大的驻军供给就令各地官僚及百姓头痛万分,叫苦不迭。当时在广汉和川西十几个县的地盘上,就驻有邓锡侯二十八军下辖的杨荣尚的第一师、黄隐的第二师、陈书农的第三师、陈离的第四师、马德斋的第七师及一个独立旅和其他兵种共四万余人。可想而知,这四万多兵大爷每天要吃、要喝、要玩女人,开销是何等巨大,而这个开销几乎全赖地方供应,其状况只能形成僧多粥少,兵多粮少,官多钱少,姨太太多胭脂少的窘迫紧张局面。要改变这种被动局面,就要自己想些法子来填补日甚一日的亏空。今天夜里,陶凯受月亮湾出土玉器的启示,灵机一动,开始打起了掘宝的主意。想不到此议一出,立即得到了众军官的积极拥护和热烈响应。只见来自陶凯家乡且具有较高文化,人送外号花狐狸的二营营长胡汉九借着酒劲说道:“那还用说,常言道,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嘛!要办此事并不困难,古书有云:‘殷鉴不远,在夏之后。’三年前的民国十七年,著名的爱国将领、国民革命军第十二军军长孙殿英将军,不是率部在清东陵有过精彩表演吗,难道大伙忘了不成?”
“你……你是说炸乾隆爷和慈禧老佛爷陵墓地宫的事?”身边一个醉醺醺的军官直着脖子抢先问道。
“没错,当年孙大麻子在行动之前以军事演习为名封锁清东陵,最后如期将几座陵墓地下玄宫炸开,盗走了所有的奇珍异宝。我们为何不来个以剿匪为名封锁月亮湾?据我估计,一旦月亮湾被封锁,只投入一个工兵营的兵力,三天之后此事可成矣!”花狐狸胡汉九狂傲且胸有成竹的一番鼓动,激起了众军官的欲望与灵感,许多相关的话题开始涌到桌面。自川军第二混成旅驻防广汉后,这块地盘就理所当然地成了自家的院子,而第二混成旅在向当地百姓收捐要税的同时,也象征性地做了几件为士绅百姓所喜欢的事情,诸如剿匪、禁烟、修路、办学堂等等。此时广汉匪风正劲,许多土豪劣绅与大家富户的子弟不时遭到悍匪的绑票,这种绑票索要钱财的勾当,当地土著称作“绑肥猪”,由于不时有“肥猪”被不明不白地绑走,并将“猪”头砍下挂在道边树上示众,弄得城里城外人心惶惶,鸡犬不宁。如果这次行动打着剿匪的牌子制造假象,也可以蒙住外人的眼睛,只是需要多加些小心,把假戏演得像模像样罢了。这一夜,陶凯旅部灯火通明,群情激昂,争相发表自己的见解,为即将开始的挖宝大行动献计献策,直到天将拂晓,怀揣着发一笔横财梦想的众官兵,方意犹未尽地各自散去。
一个星期后,陶旅长按胡汉九的计谋,先后派出一个工兵营和一个加强连约四百五十人的队伍进驻月亮湾,对外宣称要在雁江一带设卡堵截悍匪朱小猪等作恶分子为民除害。在加强连架起的机枪与刺刀的包围中,工兵营官兵以燕家大院为中心,在方圆几公里的范围内老鼠打洞一样偷偷刨掘起来。此时的陶凯和胡汉九等尚未意识到,自己未免过于书呆子气了些,此一时彼一时,过去的老皇历已经不适应当前的新形势了。无论是天时还是地利,今天的月亮湾挖宝都不可与三年前孙殿英炸清东陵的情形同日而语。因而在陶凯的部队进入月亮湾的第三天,就有消息传到了广汉与成都,谓陶旅长在月亮湾与雁江两岸掘了蜀王鳖灵的坟,得了两口袋金珠玉贝,还有十几棵摇钱树,其中两棵最大的分别送给了邓锡侯和川军总司令刘湘等等。一时间,广汉驻军第二混成旅刨坟掘墓、劫财盗宝之事遂成为社会各界议论的焦点。
燕家院子旁出土的玉琮(图:视觉中国)
这个颇具刺激性的盗宝话题在大街小巷流动了一阵子之后,很快就灌进了陶凯的上司、川军第二十八军军长邓锡侯,又称邓汤元,人送外号“水晶猴子”的耳中。这邓锡侯乃川军将士公认的聪明绝顶之人,他姓名的最后一个字“侯”与动物之“猴”同音,而这猴子的材料是用锡做成的,锡又近同水晶,故人送外号水晶猴子。这猴子刚刚听到风声,便立即让师长陈离把陶凯弄到军部过问实情。陶旅长自恃有华西大学和成都讲武堂的双重资历,平时总以文武全才的大将军自居,在同行中有意无意地显现了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派头,引得川军其他将领经常侧目与反感。这次邓锡侯也是受了其他将领的密报与蛊惑才将其招来准备教训一番以煞其威的。陶凯一看上司的表情,知道事已泄露,想强撑着抵赖死不承认,又深知这位水晶猴子的聪明与厉害,便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是好。邓锡侯知道事情还没有闹大,尚有挽回之余地,想到川军内部近来局势不稳,急需对下属进行安抚与拉拢,同时也为了给陈离一点面子,便板着脸将这位毕恭毕敬的下级臭骂一顿,令其立即将兵撤回,做好善后事宜,同时要尽可能地消除不良影响等等。面对军座的训斥,陶凯立即失了往日的威风,像霜打的茄子样不住地点头称是。他返回广汉驻地后,便迅速下令月亮湾的部队将所挖洞穴全部原样回填,人员立即撤回驻防地,算是对挖宝事件草草了结。正当陶凯为这次行动没捉到黄鼠狼,反而惹了一身臊,弄了个灰头土脸,里外不是人,而自己虽绞尽脑汁但迟迟找不到适当的方式方法以消除这恶劣影响与四处游荡的谣言之时,面前竟突然窜起一道亮色——华西大学美籍教授、著名地质学家戴谦和在牧师董宜笃的陪同下登门拜访来了。
当陶旅长率部于月亮湾挖宝的传言在广汉、成都闹得沸沸扬扬之时,戴谦和也得到了消息。这位洋教授闻听极为震惊,心想这埋藏重要文物的地方理当采取科学的手段进行发掘,怎能任凭一帮军阀胡掘乱刨!为了弄清真伪,他决定亲自到广汉月亮湾看个究竟,如果事情果如传言所说的那样,自己将做些劝说工作,或在劝说无效的情况下尽可能地搜集些情报,以便向有关方面反映并予以阻止。在这个思想指导下,他特地邀约了华西大学地质系专门负责摄影的老晋一起于1931年6月来到了广汉。二人先找到了老朋友董宜笃询问情况。董称这两天也风言风语地听到了一些传闻,因为像这种事不宜公开询问,自己正琢磨着借个什么由头顺便探听一下陶凯的口信,这次算是巧了,索性一道去问个明白得了。于是他们结伴直奔陶凯的旅部而来。此前陶旅长听董宜笃说过戴谦和亲自鉴定那五件玉器的事,此次见这位蓝眼睛、长鼻子的洋教授专程从成都跑来询问月亮湾盗掘之情,并将外界的种种传闻叙说了一遍。陶凯听罢倒吸了口凉气,暗自庆幸军座的及时阻止与自己撤兵及时,否则事情将难以收拾。现在既然已经撤兵,就绝不能承认有过此事甚至企图,否则便是引火烧身,猪八戒照镜子——自找难看了。想到这里,陶旅长做出一副真诚加冤屈状,对此事做了全盘否定,并对制造谣言者做了一番虚情假意的口头讨伐。戴谦和听罢点了点头,似是对陶旅长遭受的不白之冤表示同情和理解,随后提出想到月亮湾亲自考察一下的想法。因自己对那里的情况不熟,怕再引起当地人的怀疑,希望陶旅长派几个士兵作为警卫一道前往。陶凯听罢先是有点厌烦之感,心想:我弄的这档子事还没整利索,你又来横插一杠子,这不是给我添乱吗?便要借故推托。但话尚未出口,灵感的火花“唰”地一闪,一条妙计袭上心头,随之很是痛快地答道:“戴教授不辞劳苦,亲来广汉为考察保护文物古迹奔波,令人钦佩。其安全之责,当由卑职全程担负,派兵保护,理所应当。明天由旅部派专车,卑职亲自陪同,以尽对科学考察人员保护之责任。”陶旅长的一番豪言壮语,使戴谦和大为惊讶又大为感动,遂竖起大拇指连呼:“OK!OK!”
第二天,戴谦和与摄影师老晋、董宜笃三人在陶旅长及其一大批官兵的陪同护卫下,或乘车或骑马或步行,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月亮湾。此时的戴谦和觉得陶旅长是一位有文化、有品位、识大体、顾大局、尊重知识分子的新式军官,是中华民族走向伟大复兴的中坚力量。但就陶凯而言,他这样做的目的,是希望将自己盗宝的阴谋与在社会形成的负面影响,随着这些洋大人的考察而冲淡,并将人们的视线渐渐转移到洋人的行动与考察成果中来,自己从中好来个金蝉脱壳,溜之大吉。尽管陶凯的想法有些勉强,但在没有更好的办法的情况下,也只有如此这般去应对了。
到达月亮湾后,戴谦和、董宜笃等人在陶凯所部工兵营翻腾出的土中捡到了若干颇有研究价值的陶片和零零碎碎的小件玉石器。待检索完毕,老晋将该拍照的地方都做了实地拍摄,而后又在陶旅长的陪同下来到燕家进行访问。当听说他此前送给陶旅长的五件玉器转送戴谦和教授鉴定是距今三千多年的商周遗物,而这些遗物对研究古代历史、地理、人文环境都极其重要时,燕道诚好像突然找到了失散多年的知己,突发神经样地从家中一个地窖里拿出了几件玉刀、玉璧、石斧、石环等器物,嘴里嘟囔着非要请戴谦和鉴定,实则是想在洋人与陶旅长面前显耀一番。戴谦和接过器物细心察看后,认为同前几件属于同一文化类型,并进一步推测为商、周礼器。也就是说,这几件东西不是普通人家所用的普通器物,而是古人祭祀天地鬼神时专用的一种能沟通天地的特别器物。听了戴谦和一番旁征博引的解说,董宜笃似乎受到了感染,兴趣大发,当场提出购买几件上好的玉器送与华西博物馆予以收藏研究。陶旅长一听,立即意识到这正是洗刷自己污名的又一条渠道,遂眼珠一转,马上表示上次借走的五件和现在所要的几件,都以旅部的名义付款了结,并全部转赠自己的母校华西大学收藏。陶凯如此慷慨激昂的一番表示,令在场的戴、董两位洋人和燕道诚老汉都有点不好意思,经过一番客气性的争论与讨价还价,最后达成了一个协议:由陶旅长出资清算包括上次五件在内的共八件玉器;董宜笃以广汉圣公会教会的名义出资购买一件个头大、玉质精的玉琮;燕道诚则献出家中珍藏的一枚直径78厘米、厚近7厘米、重达百斤的特大型石璧和一柄大型琬圭给华西大学。不过燕道诚在赠送的同时又提出了一个附加条件,需在石璧上刻“燕师爷”三字,以示对捐献者永久纪念。经过一番讨论,在其中一枚石璧上刻了燕道诚的名字才算了结。以上所列器物全部造册登记,由戴谦和与摄影师老晋在册上签字画押后,带回华西大学博物馆收藏。
月亮湾出土的刀具素描图
协议既定,陶旅长提前返回旅部处理一件紧急公务,戴谦和等一行则在数名官兵的保护下,开始在月亮湾周围再度展开调查。这次调查持续了三天方告结束。返回广汉后,陶旅长没让戴谦和急着回成都,而是将他与董宜笃等几人共同派兵护卫,携带此次调查中捡来的半口袋陶片、玉器残片以及从燕家两次收购的玉器和燕道诚捐赠的大石璧等,在广汉县几个重要的衙门和有影响的士绅之间有声有色地转了一圈,最后又派出专车由几名官兵护卫,将戴氏与器物一同送往成都。临起程时,并不知具有中国特色之内情的戴谦和握着陶凯的手,颇为激动地说:中国有陶旅长这样的精英人才竭诚为民服务,为国尽忠,真是百姓之幸、民族之幸、国家之大幸呵……”
“惭愧,惭愧,还请戴教授多多关照……”陶旅长打着哈哈,将戴谦和二人送上了旅部特别派出的汽车。汽车抵达成都后,沿着街面转了几个圈,最后停在了华西大学博物馆大厅门前。按戴谦和的安排,他要将这批珍贵的器物亲自交到他的好朋友、华大博物馆馆长、美籍教授葛维汉(D.C.Graham)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