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期是突破的时期

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詹妮弗·西尔弗斯从记事起就一直对情绪感兴趣。她回忆说，她在青春期经历了一段特别困难的时期（在学校遇到麻烦，尝试新事物，被新暗恋对象拒绝），这让她感到“紧张”“不知所措”“仿佛世界末日来临”！她还回忆说，她的母亲建议她退一步思考：

我母亲告诉我这样的话：“现在你的感受是，这就是生活的一切，但有一天你回头看，你会发现这只是众多经历中的一次。”我记得当时我在想：这一定意味着我今天看待世界的方式在我长大后会有所不同。这让我好奇作为一个青少年有什么独特之处，尤其是为什么很多情绪和感觉如此强烈。这也是我想研究青春期的原因之一。 ¹¹

过度情绪化+易冲动+爱冒险=青春期？

想象一下，你在工作中受到冷落，你在乎的人说了一些刻薄的话，或者有人把你当小孩子一样对待。无论在什么年龄，我们都讨厌自己的强烈情感被忽视。从西尔弗斯的母亲对女儿的反应可以看出，她理解青少年。她没有反驳（“别在意了！”）或表示轻蔑（“你小题大做”）。相反，她接受了女儿的感受（“现在你的感受是，这就是生活的一切”），并提供了一个工具来重新构建那些令人难以承受的时刻（“你的观点可能有一天会有所不同”）。

像这位母亲一样的父母和照顾者知道，孩子看待和处理情绪化事件的方式会随着他们的成长而改变，但直到最近，像西尔弗斯这样的研究人员才更准确地了解这种情况会何时发生以及如何发生。她特别关注那些“何时”和“如何”的问题，关注认知重构——重新定义一个人对情绪事件的解释。她的研究让我们将青春期视为真正具有突破性的时期。

重构技术：没有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方法

最初，西尔弗斯尝试了一些情绪调节技术，这些技术由该领域的两位杰出研究者凯文·奥克斯纳和已故的沃尔特·米歇尔 ¹² 开发。他们发现了一种对成年人非常有效的技术，即让人们想象他们所看到的并非事实（例如，如果你看到某人身上有血迹，想象那是番茄酱，或者想象他们只是在拍电影），但对于儿童和青少年来说，这个方法效果并不显著。不过，他们开发的其他一些技术是有效的 ¹³ 。

总体而言，情绪调节可以通过三种方式实现：

第一种方式是通过文字重新解释事件的含义。例如，如果我看到一个看起来病得很重的男人躺在医院里，这可能会让人感到不安。但如果我为自己编一个故事，或者告诉自己，“他正在接受所需的治疗，很快就会康复”，这就是一种重新解释事件的方式。

第二种方法是拉开距离。这种方式并不是用语言来改变感受，而是改变我们的观点——退后一步，以一种更加客观和冷静的视角来看待问题。 ¹⁴

西尔弗斯发现，这两种重构技术——利用想象力改变观点——对儿童和青少年特别有效。当然，还有第三种方法——恐惧消退：

如果我在搬进新公寓楼后听到一声巨响，一开始它可能会引起恐惧反应。在我听到大约20次之后，我可能会意识到那只是蒸汽通过管道时发出的声音。恐惧只是因为一次又一次地接触它而消失了。

通过研究不同的大脑扫描图像，西尔弗斯研究小组的发现令人惊讶。他们发现与恐惧消退最相关的大脑区域与认知重构无关。相反，在认知重构中激活的是那些支持我们的工作记忆和有助于集中注意力、帮助我们反思正在发生的事情，以及允许我们选择使用何种策略的大脑区域。 ¹⁵

因此，在不同年龄段进行情绪管理都是一个刻意的过程，我们将注意力集中在情况的不同方面，思考我们对正在发生的事情的感受，然后选择策略来尝试改变我们的情绪，以更好地实现我们的目标。管理情绪不会自然而然地发生——这是一个需要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学习的有意识的过程，这就是西尔弗斯接下来的研究方向。

在经历的背景下研究整个大脑：对青春期新理解的背后

早期的研究倾向于将研究课题集中在大脑的特定区域——例如，将杏仁核视为情绪处理的中心，将海马视为记忆存储的场所，将腹侧纹状体视为大脑的奖励中心，将前额叶（大脑最大的部分，位于我们的前额后方）视为计划、决策、冲动控制和自我理解的场所。

然而，与许多当前青春期研究人员的工作一样，西尔弗斯的研究并未采用这种模块化的观点，而是将视野扩展到了大脑的整体。她形象地指出，传统的观察方法将大脑结构视为“各自演奏独立曲目的单个乐器”。 ¹⁶ 而她提倡的是一种全新的视角，将大脑活动比作“一个演奏着和谐交响乐的完整管弦乐团”。在这个比喻中，大脑的跨区域活动是关键。

我们的大脑总是在我们拥有的经历的背景下不断运作。每个人都是通过大脑内部以及大脑、身体和环境之间的即时互动来探索这个世界，我们不断地根据周围发生的事情做出调整。但直到最近，我们才开始采用这种动态的、多面的、更具建设性的框架来理解青少年的行为。

青少年如何学习管理情绪

为了更好地理解学习过程，西尔弗斯和她的同事将实时大脑成像与不同年龄段青少年的实时反馈相结合，了解他们的感受和想法。 ¹⁷ 在2015年的一项研究中，他们要求实验参与者从“近观”和“远观”的角度观看一些令人不安的照片——这是对拉开距离策略的改良——同时让他们接受功能性磁共振成像（fMRI）扫描，扫描仪会在他们观看照片时拍摄他们的大脑图像。

西尔弗斯解释道：

我们让青少年观察一个令人不快的社交事件，比如有人被拒绝，或者两个人争吵，并教他们两种不同的应对方式。

有时我们让他们想象他们离事件非常“近”——想象事物的声音、气味，想象事件发生时他们就在房间里。

我们指导青少年回应的另一种方式是让他们想象退后一步，减少对自己感受的关注，而更多关注事实。 ¹⁸

退一步来看，即从“远观”的角度看，本质上是要求参与者使用拉开距离策略来调节他们的情绪，即“弱化观看这个令人不安的事件带来的情绪影响”，但没有明确告诉他们需要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

56名参与者被分为三个年龄组：10～13岁、14～17岁和18～22岁。 ¹⁹ 研究者向他们展示了120张照片。 ²⁰ 在“近观”负面照片时，这三个组报告的负面情绪水平相近。 ²¹ 但当参与者“远观”负面照片时，杏仁核活动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大幅减少。换句话说，青少年年龄越大，越能更好地调节自己的神经活动，远离令人痛苦的场景，这是学习调节情绪的一个关键。

在要求参与者“远观”一张照片大约30分钟之后，研究人员再次向他们展示了同一张照片。这一次，参与者只是被要求看着照片。研究结果显示，18～22岁青少年杏仁核的活跃程度仍然很低，但14～17岁青少年的反应却不一样。西尔弗斯说，他们第二次看到令人痛苦的照片时，杏仁核的活跃程度略高一些。

这表明，尽管青少年正在学习管理自己的情绪，但曾经让人心烦意乱的事情如果再次发生，可能会让人感到更加心烦意乱。

西尔弗斯和她的同事还提出了另一个问题：与令人不安的非社交图像相比，青少年是否对令人不安的社交图像的反应更强烈？为了回答这个问题，他们向青少年展示了“毛毛虫及其他令人毛骨悚然的爬行动物”的图像，并发现10岁以上的青少年在面对这些图像时，比面对社交图像能够更容易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²²

青少年强烈情绪的好处

这些研究揭示了一个事实：随着时间的推移，青少年确实能够学习并掌握那些认知控制策略。

但让我们进一步思考一个问题：青少年拥有强烈的情绪反应是否有其积极的一面？我的回答是肯定的。

青春期是青少年为走向世界做准备的关键时期。他们必须学会找到自己的道路，并与家庭以外越来越多的人建立联系。由于父母不可能总是在身边提供帮助， 青少年需要对社交和情感环境保持高度的敏感性—— 识别什么是安全的，什么是危险的，什么是令人不安的，以及什么对他们和他人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就像婴儿知道身边哪些人可以信任，幼儿了解自己的能力范围一样，青少年要学会如何与更广阔的世界进行社交互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罗纳德·达尔教授谈到了大脑在童年和青春期期望学到什么，这是一种解释青少年发育的绝妙方式。 ²³

青少年的大脑期望通过探索和冒险进行学习 。正是通过这种大脑发展，青少年开始理解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与谁相处、自己的能力所在、擅长什么、能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以及自己是谁和不是谁。正如美国国家医学院关于青少年研究的开创性报告所述：

青少年的大脑不是“进阶的”儿童大脑，也不是“未成熟的”成人大脑——它们是专门为满足这个人生阶段的需求而量身定做的 ……青少年必须探索和冒险，以建立成为高效的成年人所需的认知、社交和情感技能。 ²⁴

青春期被研究人员称为“敏感期” ²⁵ ，即人们特别容易从特定类型的经历中学习的时期，因此在这几年中学习调节情绪尤为重要。

青春期是突破之年

青少年对社交场合的强烈反应，正是我所说的发展需求。青少年正在学习自己适合什么样的环境、属于哪个群体，以及谁能真正理解他们。在这个过程中，成年人的反应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它帮助青少年塑造他们对自我的认识。

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神经科学系主任理查德·胡加尼尔在青少年时期就对自己的发展充满了好奇——这份好奇心最终驱使他走上了科学家的道路。因此，我特别邀请他向17岁的自己解释大脑的工作原理。他说道：

人类大脑包含大约1000亿个神经元或神经细胞——这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数字。神经元通过电信号相互通信并形成活动通路。这些电信号模式创造了我们的思想——使我们能够移动并对环境做出反应、产生情绪、做出决定以及学习和记忆。

当你学习某件事时，连接这1000亿个神经元的突触就会被修改。它们会改变连接性——塑造一个编码记忆的新通路。

婴儿出生时基本上是无助的。他们必须非常迅速地适应和学习，因此会有大量突触生长。之后，突触的数量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缓慢地减少，直到14～16岁。 ²⁶

这就是为什么说早年为我们的一生奠定了基础。然而，当大脑中的突触连接达到其数量的顶峰时，这并不意味着发展的结束——而是一种发展的转变。此时，大脑正在进行一种精妙的自我优化过程，它以“用进废退”的原则来调整其连接网络（这意味着那些不常用的连接会逐渐减弱，甚至消失）的同时，也在不断建立新的连接。

这种优化发生在整个大脑中，特别是大脑的前部——前额叶皮质——及其与大脑其他部分的连接。来自匹兹堡大学，兼任《发展认知神经科学》杂志主编的比阿特丽斯·卢娜指出，在青春期，将杏仁核与前额叶皮质连接起来以及将视觉系统与前额叶区域连接起来非常重要。她说，这时正在发生的是执行功能技能 ²⁷ ——一种重要的注意力调节技能，包括情绪调节技能——的进一步发展。我们将在第五章深入介绍。

詹妮弗·西尔弗斯将这种现象称为正在施工中的大脑，脑内的连接通过使用而建立，又随着使用而得到加强。 ²⁸ 这还关乎青春期及之后髓鞘的形成。胡加尼尔解释说：

髓鞘将大脑不同部分隔开，就像在两个不同的神经元之间的绝缘电线一样，增强着大脑的连接性和功能。

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可以帮助青少年理解，青春期是学习的黄金时期，包括学习管理强烈情绪的技能。正如西尔弗斯所说：

这看起来就像是一盏灯正在亮起。儿童实际上并不擅长使用这种认知策略来减少他们的负面情绪，而青少年似乎突然具备了这种能力。他们的大脑区域之间正在建立更强的连接，这些相互连接的区域很可能在未来的日子里需要进行交流。

不久前，人们对幼儿时期大脑发育的惊人速度还知之甚少。得益于诸多研究者的不懈努力，人们逐渐认识到生命中最初3～5年的重要性。 ²⁹ 现在，是时候让每个人都意识到青春期的重要性了，意识到这是一个大脑和心理快速发展的阶段（研究人员称之为“可塑性”），在这个阶段，青少年可以学习到影响他们一生的基础技能和生活方式。

更重要的是，青少年的这一成长突破期也可以成为我们与青少年关系发展的突破期。这是一段我们将携手共进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