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1月21日,我怀着十分悲痛的心情,来到南京参加航空烈士公墓祭扫活动,祭扫我那魂牵梦萦50年、音讯全无的丈夫曹芳震。
曹芳震是个普普通通的航空兵,他那平凡的一生,有其不平凡的业绩。学生时代,他喜欢打球,是校代表队队员,他爱好音乐,擅长美术,多才多艺。但为人缄默寡言,不好与人争斗,遇到不称心的事时,嘴角总是浮现一丝淡淡的微笑,扭头走掉。
1933年7月,他高中毕业后,父亲叫他去杭州报考艺专。芳震眨眨眼睛不紧不慢地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家危亡只图个人深造有何用焉?!弹弹唱唱、写写画画,我固然爱好,但这些东西能直接抗敌御侮,把鬼子赶出东北吗?我要投笔从戎,学空军。”父亲知他的犟脾气,也就欣然同意了。他当即考入了湖南航空处航空机械班,后来听说中央航校招生,他唯恐身体不合格,先到医院进行预检,除扁桃腺外,其余都可以。他怕影响录取,又毅然进行手术,把扁桃腺割除了。回家笑着对父亲说:“我现在是个完全合格的空军苗子了,就看我金榜题名吧!”1934年7月,他在长沙参加了飞行体检,被录取到南京中央航校空军入伍生营。次年2月到杭州笕桥中央航空学校学习飞行,分科时选学驱逐。他写信给父亲说:“学驱逐虽然难度较大,但避难就易,我觉得丢人。我不给你脸上抹黑,不做不肖的儿子。”
1936年10月,他毕业于杭州笕桥航校第六期甲班。1937年5月,他回长沙结婚,家里人认为孩子结婚应该排场点,可谓宾客云集,十分热闹。芳震却内心不满,他认为婚姻之事,重在情谊,何必如此铺张。在婚礼的致辞中,他侃侃而谈:“我一生只有三个纪念日:一个是航校毕业,奠定了我献身空军的基础;第二个是结婚,也就是今天;第三个是血洒长空,效忠党国,完成我的夙愿。”众宾闻言皆大为惊诧慨叹。假满归队前他在他的名片上写着:“亲爱的,珍重,你的芳震。”偷偷地放在我的梳妆盒里,谁知,这就是最后的留念。
1937年“八一三”淞沪空战爆发,他跟随队长刘粹刚出击淞沪各地的敌兵营、阵地、仓库及军舰,并与敌机在上海、扬州、南京及句容等地激战。9月下旬调驻南京,他曾来信说:“祖母为我安全,日夜哭泣,我无祖母,无以有今日。想到白发龙钟,依闾洒泪,我肝肠寸断,痛不欲生,然我以身许国,亦不能辜负国家民族的赋托。忠孝难得两全,但愿战事早日胜利,幸得生还,我将好好侍奉老祖母,以报抚育之恩。”
淞沪会战中,中国空军出击轰炸上海的日军军舰。
芳震对战友也是关怀备至,战友雍沛负伤,转长沙湘雅医院医治。他来信嘱咐我,雍沛在长沙无亲无故,精神可能孤寂,要我经常前去看望安慰他。我一直去看望他,直到当年年底,我赴南县搞抗日救亡工作,才怏怏而别。
10月12日下午,日本三菱式重轰炸机9架,同式驱逐机6架,配以水上侦察机自北空袭南京,四大队大队长高志航、二十四队队长刘粹刚率驱逐机8架起飞迎敌于南京龙潭附近一万五千至二万呎高空。是日,我空军以少胜多取得了三比一的胜利,芳震却身中十七弹,壮烈殉国于南京笆斗山北麓,时年24岁。
我到南京奔丧,在空军二十四队队部见到了他血迹斑斑、遍布弹痕的战衣,心如刀割、痛不欲生。因时间地点不允许,我强忍悲痛,咬破了嘴唇,没敢哭泣一声,只匆匆忙忙从血衣里掏出白朗宁手枪,看看膛内还有子弹,便说:“我什么也不要,把这支枪给我留作纪念吧!”刘粹刚队长说:“这是公家的东西、必须上缴,你没有持枪凭证,也不便于携带。”把手枪拿走了。我到殡仪馆悼念,厚厚的棺木,隔断了两颗相爱的心,任凭我抚棺痛哭,也无回音。我声嘶力竭,肝肠寸断,呆呆地守在灵前,唯一希望的就是能有颗炸弹降临头顶,以了结余生。刘队长及夫人许希麟见我精神恍惚,举止失常,极力劝我早归,我哪里舍得离开呢?好说歹说我都不听,他们没办法,着人送来轮船票,强制促我起程,不得已,守了七天灵,就忍痛返湘。到12月份南京就沦陷了。芳震的遗体得到了埋葬吗?是大冢还是孤坟呢?几十万无辜的市民都惨遭屠杀,抗日救亡战士的尸骸能幸免于难吗?我失去了亲人,连一抔黄土的坟头也找不着了,我痛恨凶残的侵略者,痛恨罪恶的侵略战争,也埋怨刘队长当时为什么不同意我把灵柩运回老家呢?每当思念之际,就只有遥对南京频频洒泪,暗唤芳震魂梦归来,凄凄惨惨戚戚,在痛苦悲伤中度过了50个春秋,一切皆空虚茫然。如今,南京市政府帮我找到亲人,内心的感激,真无法用笔墨形容。
我们乘车到航空烈士公墓参加祭扫仪式。我站在人群里,心潮澎湃,思绪万千,想起芳震与我,由青梅竹马而到海誓山盟,那时我们感情融洽,生活幸福。他参军后,就离多聚少,难得相见。1937年5月,他回家结婚,婚后才5天就假满归队,临别时他那依依不舍的离愁别绪,历历呈现眼前。5天新婚生活,既幸福,更悲伤,他惦念我孑然一身,将来岁月难度,我担心他工作危险,命悬朝夕。记得洞房花烛,他曾说:“我年幼丧母,你也父母早亡,我同情你,谁知竟害了你……我以身许国,志在空军,抗敌御侮是军人的天职,有战争就有死亡,我死无遗憾,惟念你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我心不安,愿你善自为之,尔后你生活幸福,我在九泉之下也安心了……”这些悲惨之词,铁石人闻之也得流泪,他为什么在此时说这些辛酸话呢?因为他明知分别在即,后会无期,要选时间留下遗言,才能印象深刻,铭记不忘。我则怕他悲伤过度,影响健康,只好强装笑容,捂住他的嘴戏谑地责怪道:“别借酒发疯,胡说八道了!”他淡然一笑,其实彼此内心早已泣不成声了。5天新婚,便阳关一曲成永别,从此音容再难见。每当想到他身中17弹,被击落笆斗山的惨痛,我心碎魂飞,悲恸难忍。我恨残酷的侵略战争,我恨残暴凶恶的日军,也恨当时的贪官污吏,弄得国弱民穷,无能御侮,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毁灭了我的幸福家庭。……芳震呀!我今天来看望你,你为什么不理不睬呢?……开始谒陵了,见到终日思念的坟头,呼一声“芳震”,只觉得天旋地转,两眼发黑,晕倒在坟前,大家把我抬走。祭扫活动结束,临别时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你忠贞报国、坚韧抗敌,人民没有忘记你,你热血没有白流。”一句是:“我已离休,生活很好,不再无依无靠,孤苦伶仃,你最关心的问题解决了,安息吧!我敬爱的芳震。”
注:本文选自1990年9月出版的《蓝天碧血扬国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