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7月7日,日本侵略军在北平西郊卢沟桥进攻我国军队,卢沟桥事变爆发。从此,中国革命进入全面抗日战争时期。那时我就读南京宪兵学校丙级学生队第十期,正在南京上坊镇野营演习。“八一三”日军进攻上海,我队已奉命调回南京担任市区内的空袭警备。“八一四”南京发生空战,那天我正在安乐酒店门口站岗执勤,同时执勤的一山东学生高庆琦被敌机炸死。空战后击落的木更津和鹿屋航空队敌机残骸放在五洲公园内展览。我们边上课,边战斗,直到上海被日军侵占,学校停课分组参战,我组以宋学敏、蒋鼎汉为正副组长,覃学钧、武世荣、何元龙和我共六人,由战术教官管长治率领,住东陵乡陶祠指导民工构筑南京东南阵地的野战工事,竣工后仍调回城内江宁府。远闻炮声,学校内外,人心沸腾,斗志昂扬,积年痛毒,趁此一决,军民齐唱着:“上起我们的刺刀来,对准敌人的头。”《大刀进行曲》和《义勇军进行曲》此起彼伏,人人慷慨激昂,摩拳擦掌,敌忾同仇,人心激动。宪校学生蒋鼎汉说:“日军一贯采用两翼包围,中央突破速战速决的战术。”后来南京尚未陷敌,敌西路军先趋广德,继经宣城,12月8日攻陷芜湖,截断我军退路,果不出一般人所料。当时学校也印发了城镇巷战纲要,并作了演习和动员准备,随时出动,准备战斗。又请了才从德国学习回国的教导总队参谋长邱清泉来作报告,请龚德柏来讲《抗战必胜论》。
11月某日晚点名时,队长周书盘叫了约七十多人出列集合,并宣布一些人调特务团、练习团和情报队,叫到名字的把武器、弹药交给班内,没有叫到的第二天搬家。我虽单身独子,但被叫了名,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一想到是保卫首都南京,就毫无恐惧而热忱地受命了。第二天由教务主任吴志勋在江宁府校址成立练习团,他任团长,直属南京卫戍司令长官司令部,担任唐生智的警卫,我被派到第三营重机枪连任少尉排长。连长黄启汉(黄埔军校八期,四川安岳人),一排长余坚忍(湖南平江人),二排长是我,三排长萧履丰(湖南湘乡人),四排长王某(重机枪营调来)。士兵是接收金陵师管区新兵,正副班长都由原南京警备部重机枪营调来。吴团长说:“我在黄埔四期时也没有毕业,就参加北伐,将来仗打完了再补行毕业。”
中国军队在光华门与日军激战。
编训不到两周,南京已闻炮声,有天晚上吴团长集合全团军官在他寝室里讲话说:“没有长官部的特别通行证,任何人不准到后方去,如敢故违,就地枪决。明天下午德国驻华大使陶德曼,通过警戒线从上海来京,转达日本人提出的条件和要求。校长(指蒋介石)答复:除非日本军队全部从中国领土境内全部撤除干净,恢复‘九一八’事变前的状态和秩序,我们可以考虑谈判。否则只有抗战到底,一直打到西藏我国也要拼到底的。”吴又说:“总监(指唐生智)前几天接张继(国民党中央委员)来电说,总理(孙中山先生)的衣物还遗留在南京,要求派人护送到重庆,总监说,不管他的,一些人只知个人逃命,这些东西应该由经管的人随身护送起走。”吴强调又说:“我们要效法当年的汉将韩信率兵与赵歇大战于井陉,敌强我弱,哀兵必胜,背水列阵,奋战赵军,陷之死地而后生。希望大家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严厉打击凶恶的侵略者,在这场战争中创出奇迹来,抱定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要破釜沉舟,背城一战,抱定与南京共存亡的殉国亮节。”此时,枪炮声逐渐接近,我部奉令守备秦淮河,连部驻中华路宝庆银楼,本排进入夫子庙桥头既设地堡。
日军攻占南京城墙。
12月9日开始,我们即在敌人长射程重炮的弹道下度过了三个昼夜,眼见光华门外空中,敌人升起的指挥球从朝入暮始终不落。10日、11日,敌军在光华门、通济门、孝陵卫、紫金山一带展开了猛烈攻击,集中步炮空协同的威力对各城门猛轰,猛攻。其中以光华门、中山门、通济门、水西门枪炮声尤为激烈,雨花台、中华门轻重机枪扫射声通宵不停,特别是12月12日白天尤为激烈,硝烟弥漫,火光闪射。正午刚过即有八十八师部队从中华路溃退下来。晚上10点,我在夫子庙桥头得到连部通知,到团部集合。到了团部,只见一片混乱,群龙无首,兵不见官。又听说到挹江门集合,路过市区断壁残垣,砖瓦碎片,无一整块,着火房屋一片通红。挹江门内兵士拥挤,部队难分,马嘶人嚷,伤兵喊叫,一片混乱。我在此紧急关头,部队也找不着。约有一小时后,见来的部队愈来愈多。城门内堆集麻袋沙包太多,只开半边城门,人多门窄,拥挤不通。时有自己的坦克由半开城门内冲出,我只好带起几个士兵携带步枪、弹药从人海中挤出。我拼命地挣扎,直往前冲,左脚背上虽然负伤也不觉痛(我当年仅20岁,经过三年的军事训练)。半小时后我终于挤出挹江门,虽未被互相践踏,但士兵散失。在下关江边渡口遇四排排长和士兵张凤岐,只见人人争渡,任意鸣枪,可见对面浦口,有船,有灯,喊不应,叫不来,用枪射击不到。下关江边瞬时聚集了几万人,只见人如潮涌,如蚕吃叶。一个时辰,大片房屋被拆光,扎木筏,捆圆木争先抢渡,有扎好撑在江心,人多翻沉或散了的;有别人扎好后去争夺上筏被挤下水的;有顺江漂流随波滚浪仰天哭叫的。到12月13日天明亮时,见下关到浦口五公里宽的江面上浮尸、木料,密集如麻,一直延伸到燕子矶。也有的人陷在江边淤泥中,不能自拔,头部露出,有的半身露出将钞票摆在胸前呼救命的,惨不忍睹。
我和王排长与一士兵因不会浮水,束手无策,只好从下关到燕子矶背着枪弹来回地走了两个整天。从汉中门来了一个人,骑着马,打起白旗叫投降,正义者一边骂他不是中国人,一边对准他射击,他见事不妙,骑马回头就跑。14日,见到城内有被日军抓着后,在铁丝网内集中用机枪扫射后的幸存者逃出来。日军飞机不断地低空侦察和扫射。下午见身穿黄军服,头戴圆黄钢盔,枪弹整齐约两千多人退到下关和燕子矶一带来(我们是灰棉衣、绿钢盔),说话是广东口音,他是八十三军邓龙光的部队,准备午夜向敌阵地冲锋。我、王排长也尾随其后,从燕子矶、尧化门、栖霞山敌人的薄弱地带,火光稀少地方,经过几十分钟的激烈战斗,向敌后猛冲,横通铁路线和公路线,拂晓敌人还用枪炮大力追击、扫射。我和王排长和另一士兵利用地形,往无枪炮声的隐蔽地带拼命地奔跑,才脱离敌人射击范围。
15日天亮后,见田野血泊中尚未掩埋的尸体,横七竖八,缺腿断臂,脑浆炸裂,血满田塍,尸骸遍地。乡村农民普遍将屋里家具丢在附近水塘里,十室九空,竞相逃跑,躲避深山芦苇中。我们在山地、芦苇中遇着的青壮年,他们都有自发的爱国心,听说我们是南京突围出来的,一边热情接待我们,一边主动给我们谈什么地方有日军,何时来,何时去,什么时间,什么地点通过铁路和公路方不会遇着敌人,为我们带路,天黑了他们才回到自己的家里去,使我打心眼里感受到了中国的同胞、老百姓好。当我们从茅山下面过,听着上面在放留声机。岗哨把我们送到他的支队部,一个负责人问明了我们的来历后,说:“过去老蒋与朱毛打得那样凶,现在都团结抵抗日本鬼子,一致对外。”他告诉我们,愿干的就留下,不愿干的可以走。吃了午饭,还送我们三角钱路费让我们走了。我们在敌后一个多月的时间,从茅山脚下遇着的大、小刀会就要搜身,要枪弹,脱好点的衣服。水阳、黄池已有维持会,路过散兵可去领米一升,还可见日军从芜湖来去写的路标和部队番号,尚未涂去。
1938年元月中旬,我们由湾址境内坐船过青弋江,从三山乘木船过长江,由无为县境沿江步行到安庆,千里奔走无鸡叫,鸟无声兮山寂寂。当时杨森的第六军团驻安庆,再由安庆乘木船到九江,在收容所登记,发给伙食,介绍车辆到南昌,再转长沙。适逢军事委员会于1938年1月电令调宪兵干部208名补充山西临汾卫立煌部,我在外调干部训练班第一期受训后,即调渭南补训处,从此脱离宪兵部队,继续投身抗战。
南京抗战,国民党把一个失去基本部队多年的训练总监唐生智派作卫戍总司令,共约7万多人,再加上从上海节节溃退下来的部队共有15万之众,但新旧夹杂、良莠不齐、整训不够,难以阻挡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的敌人。口头上光喊要效法韩信背水列阵,誓与南京共存亡,可是雨花台失守后,中华路、南京城内并未发生巷战,大小带兵头目只顾个人逃命,丢了部队,先行夺船逃跑,不按指定地区突围。到大后方以后,蒋介石不但不追究责任,反加官晋级,虚表其功。特别是在金川门一带,三十几万人,同一时间、同一地点逃生,演成人踩人互相践踏的惨剧。船只封闭,有幸逃出者又遭淹毙,未逃出者流落街头。
注:聂忠良,时就读于南京宪兵学校丙级学生队第十期,参加了南京保卫战。本文选自《江苏文史资料存稿选编》政治卷,成文于1987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