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1月9日,上海抗日阵地全线崩溃后,南京政府官员均异口同声认为不能再战,党政军各机关慌乱成一团,各部门争先恐后地向武汉撤退。这时国民党军仅有的机械化部队——陆军装甲兵团,共有战车、搜索兵、战车防御炮三个营,也奉令向湖南湘潭撤退。同时这三个营在上海参战的一部,已经撤回南京。当经决定搜索营、战防炮营沿京(南京)赣(南昌)公路撤退,战车营搭上火车向长沙输送。但是由于蒋介石对于这一战略撤退事先毫无计划,沿公路走的车辆没有油料,沿铁路走的战车没有平车装载。这些部队一直就在南京方山营房待命。等到敌人迫近南京时,才弄来一点油料,将汽车开走;战车则是将客车篷车拆毁后才装上车的。
在待命期间,有一天(大概是11月20日左右)晚上10点钟前后,何应钦忽然找我去说:“现在决定唐生智守南京,委员长(指蒋介石)要将德国战车全部留在南京抗战。”我说:“德国战车虽然是我们现在最好的战车,可是有枪无炮,威力不大;而且为数只有15辆,在南京河流错综的江湖地带作战,性能也不适宜。不如留下英国的水陆两用战车和炮战车,有枪有炮,又可以水陆两用,适宜于南京附近作战。必要时还可以横渡长江,开往江北。”何说:“你不要想撤退江北,委员长说要死守南京,应照命令将德国战车留下。”我见这种情况,不敢再说,但心中总是百思莫解:“为什么蒋介石、何应钦都不根据战车的性能使用,而一定要留德国战车在南京抗战呢?”
这个问题到了以后,我才渐渐明白:蒋介石所以临时决定守南京,只是摆出个打的架子,将德国战车以及有关德国顾问训练的和部分德国武器装备的部队,如第八十七师、第八十八师、第三十六师、教导总队等部队都留在南京,寄希望于德国大使陶德曼的调停。
陆军装甲兵团自1937年12月4日开出最后一批车辆撤离南京后,即与留在南京抗战的第一连失却联系。12月12日南京沦陷,我想这一连战车一定全被击毁了。直到20日以后,才有该连自南京陆续逃回来的官兵报告了经过。原来自战车连向南京卫戍司令长官部报到后,对于如何配合步兵作战没有得到明确指示;等到12月5日,忽然奉到长官部的命令开往汤山附近协同某军作战。该连当日到达汤山附近,即遭到敌机的俯冲轰炸。次日清晨参加战斗,以后数日继续在京汤公路及光(光华门)方(方山)公路一带先后配合过好几个部队与日军作战。在方山附近战斗中,三辆战车被日军击毁,遗弃在公路上。12月12日拂晓,光华门阵地被日军突破,守军八十八师步兵溃退。战车无人指挥,找卫戍司令长官部也无人负责。战车连长见上自卫戍长官部下至各军师情况均极混乱,即自动撤到下关,准备找船渡江。到下关后,仅有几艘小火轮皆被第三十六师控制(据宋希濂讲实际上是被卫戍司令长官部控制),只找到四只木拖船将战车装上,又向第三十六师的一个营长借到一只小火轮。正拖着木船过江之际,突然又有一只小火轮追来,不准这只小火轮运送战车渡江。双方经过激烈争执,因小火轮上三十六师的官兵较多,强迫将绳索砍断。载运战车的木船既无舵又无桨,不能掌握方向,只有听任江水冲击,顺流而下。有的木船在沙滩上搁浅,有的一直冲到江阴附近,官兵才只身脱险逃回。这一连战车就是这样毫无意义地断送了。
在保卫南京的战役中,也有一些中国人民的忠勇儿子,留下了可歌可泣的英勇事迹。如上述被击毁的三辆战车中,一辆战车上的两个士兵中的一个逃回后,很气愤地对我说:当他的战车被日军打坏时,排长怕死不支援救护他的战车就往后跑。他俩看到日军的轻快部队已跟踪追来,想到继续在坏车上打必被敌人活捉,下车逃命又感到耻辱,就决心与战车共存亡,埋伏在战车内,相机打击敌人。果然,日军第一线部队未清扫战场,搜查战车,冒然长驱直入,向南京前进。这两个战士一直隐藏到下午4时前后,看见日军又有一大队步兵来到,两人计议这是狙击日军的最好机会。“妈的,老子一个换你几十个!”他俩轻轻地将机关枪从战车转塔前后两端伸出,突然扫射起来,打得日军落花流水,滚滚倒地的有几十人。日军立刻散开,一批批地向战车攻击。但好几次皆未得逞,因这一大队日军仅有步兵武器,没有平射炮和山野炮,无法击毁战车。就这样,战斗到黄昏以后,日军仍无办法。这时两个战士商定,丢掉战车乘夜撤退。他俩离开战车不远,日军突然以机枪迫击炮轰击,他的战友不幸牺牲了,自己脱离敌人逃回。
1939年12月30日我军在昆仑关战役中俘获的文件《皇风万里》这本小册子内,发现日军叙述到南京战役的经验教训时,也谈到这一辆战车的埋伏狙击。
注:杜聿明,时任国民革命军陆军装甲兵团团长。本文选自1995年5月出版的《江苏文史资料》第85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