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的色彩

当你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在担心老爸的时候，不可避免会花更多时间思考自己的童年和成长经历。那是父母在你一生中最重要的时期。但当你的大脑不断挖掘年少时的随机记忆，它最终会刨出某些超现实的离奇体验。

对我来说，这发生在吃完晚饭准备洗碗的时候。我盯着洗碗池下方一大包色彩鲜艳的洗碗海绵，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段格外古怪的记忆。

我快满十八岁的时候，一群朋友里年纪最大的那个搬出了父母家，住进了自己的新房。他马上就请我们这一大帮好友去家里玩，我们也都去了。

先说说当时的背景吧。那是20世纪90年代末，我们全是十来岁的青少年，住在英国南威尔士一座偏僻的矿业小镇上，既没有智能手机，也没有互联网。我们的社交生活主要是去朋友家里玩，这意味着不得不忍受总在旁边转悠的父母。他们不断提醒我们该好好学习，或是偷听我们越来越不堪入耳的聊天（我们都是十几岁的男生，可以说是睾丸素爆棚）。

现在，我们中的一个有了自己的小窝。在那里，我们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既不用挨训也不用被人唠叨，真是再理想不过了！

不过，我那个朋友一搬进新家，就把每个房间重新粉刷了一遍，通通涂成了鲜艳的颜色。前厅是刺眼的紫色，客厅是艳丽的橙色，厨房是荧光绿，卧室则是火一般的红。那就像《蝙蝠侠》漫画里恶棍巢穴的夸张升级版。哪怕他家地下室里有个小丑主题的刑讯室，也没人会吃惊。

我不是想批评朋友的室内设计选择，但当你被室内装潢搞得头昏脑涨的时候，会很难放松下来喝几杯小酒。

但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说到底，颜色只不过是特定波长的光子打在视网膜上罢了 ^[128] 。这么基本的东西怎么会引起如此强烈的情绪反应？

事实上，颜色会对大脑造成相当有趣且令人惊讶的影响。它们会影响我们的情绪，进而影响我们的思维。有一门完整的学科，也就是所谓的色彩心理学， ^[129] 专门研究某些颜色如何对我们造成心理影响，又是为什么会这样。

正如前面提过的，我们人类（和其他灵长类动物）拥有三色视觉。也就是说，我们的眼睛能感知红、蓝、绿三种颜色。但有些物种走的演化路线不一样，它们根本看不见颜色。还有一些物种（通常是鸟类或海洋生物）能感知四五种甚至更多种颜色。 ^[130] 目前的世界纪录保持者是螳螂虾，它的眼睛对十二种颜色敏感，真是太离谱了！

我想说的是，尽管颜色本身（对应光的波长）也许（相对）简单，但我们感知和识别色彩的能力却一点儿也不简单。这要归功于我们大脑中经过数百万年演化形成的复杂系统。 ^[131] 这意味着，感知色彩的神经机制与大脑的情绪系统有许多重合之处。

如果要做类比的话，不妨想一想现代城市的道路网和下水道网。尽管它们的用途和目的截然不同，发挥作用的方式也不一样，却相互依存。尽管它们通常独立运作，但无疑也常常相互影响。一方的拓展或改变必须考虑到另一方。如果道路下方的下水道突然喷发，使用地面道路的人肯定会受影响。

但证据显示，彩色视觉与人脑中的情绪处理机制没有那么“泾渭分明”。

视觉是人类最主要的感官。据估计，我们80%到85%的感知、学习、思考和一般大脑活动都通过视觉进行。 ^{[132] [133]} 因此，“看到某些颜色会引起情绪反应”的说法并不是瞎扯。

这可能就是为什么我们常常用颜色描述情绪体验。悲伤会导致我们“心情郁闷”（feeling blue）。愤怒与“两眼通红”或“涨红了脸”相连。觊觎别人的财物则会让我们“嫉妒得眼睛发绿”。还有许多类似的说法。

当然，这些联想可能是学来的，也可能与文化有关。也许历史上某些画家纯粹出于审美把愤怒的人涂成红色，结果一下子爆火，那种联系一直沿用到了今天。

不过，虽然文化因素无疑起到了一定作用，但有证据显示，颜色与情绪的关联其实更基本也更“自然”。首先，它们在不同文化中呈现出惊人的一致。 ^[134] 鉴于历史与社会发展的巨大差异，在“哪些情绪与哪些颜色相连”这个问题上，各种文化间的一致性要远远超出你的想象。

红色是被研究得最多的颜色。 ^[135] 证据显示，人们常常将红色与愤怒 ^[136] 和（或）危险（恐惧）联系在一起。 ^[137] 其他颜色与情绪的关联也得到了反复印证，比如蓝色和绿色代表“冷静”或“平静”。 ^[138]

关于这些联想是如何演变而来的，目前有许多种理论。如果我们的远祖看到了血迹，很可能意味着周围曾有捕食者，或是捕食者仍然在附近不远处。因此，我们学到了红色意味着危险。也许绿色意味着厌恶，是因为有害的腐败物质常常因为腐烂发霉而变绿。有些人甚至认为，蓝色与悲伤相连，是因为我们伤心时会哭泣，而眼泪是水，水是“蓝色”的。这有点儿牵强，但严格来说，我没法排除这种可能性。

一个特别有趣的事实使我不得不说回我们的“老朋友”——人脸。有些研究显示，灵长类动物的彩色视觉对血流变化引起的面部肤色改变尤为敏感。 ^[139]

如果我们太热，血液就会流向皮肤，以便排出体内热量。于是，我们会看起来脸色泛红。相反，当我们很冷的时候，血液会从皮肤流向体内，以便尽量减少热量流失。由于光的散射、缺氧血液的化学成分、血管收缩加上视觉处理过程， ^[140] 我们会看起来脸色泛青，至少是比较青。

不仅仅是温度，情绪也会造成类似的影响。有些情绪代表高唤醒、高能量的状态，这意味着我们会“脸红”，无论是因为愤怒涨红了脸，还是由于尴尬羞红了脸。 ^[141] 其他一些情绪，比如恐惧，会使血液流向体内重要器官，为战斗或逃跑做好准备。于是，当血液离开面部时，我们会面色苍白或发青。说白了，情绪会改变我们的脸色。

这种脸色变化看似只是偶然的副产品，就像你把充气嬉水池搁在草坪上，几周后草坪上会出现一圈枯黄的痕迹。这块黄草坪对你没有任何用处。它不是你本打算要的，但还是出现在了你眼前。

不过，这种脸色变化可能相当重要，比其他生理过程造成的偶然结果重要得多。首先，虽然人类的体毛显然少于其他灵长类动物，但实际上所有灵长类动物都是“身体毛茸茸，脸上光秃秃”。 ^[142] 除了我们人类和我们演化上的表亲猿类，所有其他长毛的生物面部都覆盖着毛发。

显然，对灵长类动物来说，看到面部裸露的皮肤是相当重要的事。虽然我们确实会靠面部表情传递大量信息，但严格来说，做到这一点并不需要裸露的皮肤。裸露无毛的皮肤只能给面部表情增添一种信息，那就是肤色变化。

还有数据显示，灵长类动物的彩色视觉对血流变化引起的不同色调极为敏感。 ^[143] 这意味着，我们的脸色传递了非常重要的信息。但那是什么呢？

一些研究显示，我们面部的某些区域，也就是眼、口、鼻周围的区域，会根据我们正在体验的情绪以特定方式改变颜色。美国俄亥俄大学2018年的一项研究报告 ^[144] 称，受试者能根据“中性”面孔的脸部色彩模式判断出情绪。这就意味着，特定的面部色彩模式代表特定的情绪。

有些人提出，灵长类动物之所以演化出裸露的面部和精密的彩色视觉，正是因为这些代表情绪的面部色彩模式。这暗示着，某些颜色与某些情绪之间的基本联系绝非巧合，而是我们能看到颜色的根本原因！

这个说法相当有趣，但跟前面提过的观点一样，也存在一些问题。例如，不是每个人的肤色都一样。这会造成什么影响？这个问题已经有人研究过，影响似乎相当深远。 ^[145]

还是说，结论应该是倒过来的：也许我们演化出了能展示某些颜色（对应某些情绪）的面孔，是因为我们这个物种最擅长看到那些颜色？此外，这个理论坚持“面部表情直接对应基本情绪”，而我们知道，这个观点并不像许多人认为的那样不可动摇。

尽管如此，我们的大脑似乎本能地将某些情绪与某些颜色联系起来。这可能会造成一些奇怪的效应。

例如，暴露在某种特定颜色之下，我们对温度或声响的感知会发生改变。 ^[146] 此外，暴露在枝叶繁茂的绿色环境中，我们能更迅速地从压力、精神疲劳乃至身体伤害中恢复过来。 ^[147] 针对这种“注意力恢复”现象的研究显示，哪怕不是身处大自然中，只是接触到绿色，也能起到同样的作用。 ^[148]

蓝色常常被视为令人平静的颜色（取决于色调深浅）。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医护人员的服饰通常是绿色或蓝色，或者是中性的白色。这些颜色有助于安抚病人，让病人平静下来。毕竟，生病的人很可能满心焦虑（这也可以理解嘛）。

相反，你绝不会看到医护人员一身鲜红（除非手术出了大问题）。红色与愤怒、危险和威胁的感觉密切相连。许多警告标志都是红色，无论警告的内容是什么。

这些出于本能的“颜色——情绪关联”会以古怪的方式显现出来。若干项研究显示，穿红色能提高你在竞技体育中获胜的概率。 ^[149] 怎么会这样？这可能是因为，我们从根本上将红色与威胁联系在一起，所以大脑会本能地把注意力放在红色物体上。当你参加节奏快、对体能要求高的竞技运动时，哪怕是分心几秒钟也可能扭转比赛结果。

感知到威胁会使人将注意力从手头任务上转移开，研究人员通常将这个过程称为“目标转移”（goal distraction）。 ^[150] 有趣的是，一项研究报告称，面对穿红色球服的门将时，足球运动员罚球得分的概率大大降低。 ^[151] 也就是说，目标转移会导致字面意义上的射门转移 。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朋友令人眼花的室内设计和色彩冲突会激起如此负面的情绪反应。问题不在于颜色本身，而在于表现形式。它们太过鲜亮，而且打破了固定色彩模式，不符合人们通常的期待，结果吸引了太多注意力。这就意味着，我们很难集中注意力，也没法放松下来。而我们的大脑不喜欢这样。

在我越扯越远之前，必须承认一点：色彩本身并不能决定我们的情绪反应。人脑远比这复杂得多。我们的成长、经历、环境和生活背景都会发挥作用，使整个问题变得更为复杂。

比如说，没错，红色常常与愤怒和威胁相连，但它也与性唤起相连，还与温暖舒适相连。对于仅仅一种颜色来说，它能引起的联想可谓相当多了。而且没人会说，圣诞老人穿红衣是因为他是暴脾气。我想说的是，决定我们体验到的情绪的不仅仅是颜色，还有其他许多因素。 ^[152]

但根据前面提到的一切，已经越来越难以否认一个事实：颜色能影响我们的大脑中基本的情绪和认知。所以，我不会否认，至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矢口否认。

不过，我确实觉得有一点很奇怪：所有数据都显示，红色与危险、威胁和攻击性相关联。但即使这是真的，人们仍然喜欢红色。这种颜色广受青睐。也就是说，某种联想本该诱发负面情绪，却使无数人体验到了正面情绪。

情绪不该是这么运作的吧？

……还是说，就该是这样？ 9WSR0C9Mf0Xj7PAKGpKuKP5mFSrB7O4hQsbjQPQYlfqnfEF/NdN6hD3eWXMORQF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