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我爸住院以后,不少人都跟我取得联系并询问情况。很多人都问道:“你感觉还好吗?”我的回答很诚实:“我也不知道。”
严格说来,这个回答从两方面看都十分准确。首先,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那对我来说属于未知领域,我既没有相关经验,也找不出恰当词汇。其次,我也不知道一般意义上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也就是说,我不了解感觉和情绪在大脑中的运作方式,也不知道我们最终是如何体验到它们的。总之,我巧妙地承认了自己在情绪上的无知。在此声明,我很清楚大家想问的不是这个。但我要辩解一句,当时我的精神状态糟糕透顶,人畜无害的咬文嚼字恐怕便是我的应对机制。
不过,这确实让我想知道:这种时候我应该有什么感觉?这种情况下适当的情绪反应是什么样的?显然,我应该感到伤心。或者是害怕?甚至因为天理不公而愤怒?或是既伤心又害怕还愤怒?
你能把这些截然不同的情绪结合起来,同时感受到上述所有情绪吗?还是说,情绪体验“一次仅限一种”?是不是每种可能存在的场景都有对应的情绪反应?还是说,世界上存在某些“基本情绪”,我们只是以有趣的方式将它们结合起来?就像钢琴黑白键的音域有限,却能创造出各式各样的协奏曲。
事实证明,这个问题在情绪研究领域中极其重要,而且极具争议性。
蒂姆·洛马斯(Tim Lomas)博士正在进行“积极词汇编纂”(Positive Lexicography)计划, [52] 搜集整理描述特定情绪体验但“不可译”的外来词。其中最著名的例子也许是德语中的Schadenfreude(幸灾乐祸)。此外,还有挪威语中的utepils(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坐在户外畅饮啤酒)、印尼语中的jayus(某个笑话实在太不好笑,以至于逗得你哈哈大笑),以及我的母语威尔士语中的hiraeth(对故土或浪漫过往的怀旧之情)。
目前,这部词典有一千多个条目。这是不是意味着人类能体验到一千多种不同的情绪?
我觉得不太可能。它们其实是我们更为熟悉的“基本”情绪的变体或组合,只不过特定的文化给它们贴上了独特的标签。比方说,挪威语中的utepils肯定只是“幸福”的一种特定表达。英语中也有类似的词。比如,弗思-戈德贝希尔博士就描述过恐惧与厌恶的混合,西方人给它贴上了“恐怖”(horror)的标签。
但如果说这上千种情绪体验都是基本情绪的组合或变体,那么基本情绪有哪些?你要往下挖多深,才能找出情绪的基石呢?
目前,没有人能给出确切答案。但这很可能正是关键。当我们发现病菌是众多疾病的基础后,这个认知彻底革新了医学和公共卫生领域,拯救了数百万人的性命。或许弄清情绪的基本要素会带来类似的好处,虽说那更多是心理层面上的。它将彻底改变人们的心理健康,而不是身体健康。
在这个问题上,情绪研究界似乎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确实存在少量基本情绪,它们是每个人的大脑与生俱来的,引发了其他所有已知的情绪状态。另一派则认为,其实并不存在所谓的基本情绪,情绪的基本物质是更深层、更笼统的东西,叫作“情感”(affect),我们的大脑学会了在需要的时候“即兴”创造情绪。
这两派都有充分理由坚持自己的观点。有趣的是,许多争论都集中在令人惊讶的一点上:人脸。
脸对我们人类来说相当重要,这是事实。我们的大脑有一个专门的神经区域,叫作“梭状回面孔区”, [53] 专门用来识别和辨认面孔。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们这么善于识别某人的微笑是否“真诚”, [54] 为什么眼神交流是信任与沟通的重要因素, [55] 为什么我们会把各种各样的东西看成人脸, [56] 等等。我们的大脑已经演化成了能在众多情况下利用人脸,还会持续不断地寻找人脸。
脸的另一个关键属性是什么?是展示情绪状态。我们的面部肌肉不断变化,形成表情,反映出我们正在体验的情绪。这就是为什么,如果某人感到伤心、愤怒、快乐、厌恶等,我们通常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通常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我们不用刻意思考。事实上,对于自己目前并没有体验到的情绪,我们很难有意识地摆出令人信服的面部表情。你也许对此深有体会。比如拍结婚照的时候,你已经连拍了742张,摄影师还叫你“再笑一个”。
由于人脸总在展示情绪状态,而且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这表明大脑与人脸之间存在直接的神经联系,使得大脑中产生的情绪反映在脸上(前面提过的查尔斯·贝尔和达尔文早在19世纪就指出了这一点 [57] )。
因此,按照逻辑推论,你可以通过研究人脸了解大脑中的情绪运作, [58] 就像可以通过野兽在灌木丛中留下的痕迹了解到很多东西。许多最顶尖的情绪研究都建立在这个前提之上。
保罗·艾克曼(Paul Ekman)博士是情绪研究领域最有影响力的科学家之一。在他的著作于20世纪70年代出版之前,人们普遍认为,标志情绪的面部表情是我们从周围人身上学来的, [59] 就像我们学会流利运用语言一样;面部表情不是与生俱来的——它是后天教养的产物,而不是先天遗传的结果。
然而,艾克曼的研究表明,来自不同文化的人常常以同样的面部表情展现同样的情绪。
[60]
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如果面部表情真是学来的,真的与文化密不可分,那就好比世界上所有文化的人都独立演化成了说英语的人。这个前提不但可笑,而且压根儿不可能
,最好还是留给《星际迷航》去演绎吧。
艾克曼的研究结果显示,更能说得通的解释是,情绪化的面部表情是大脑的基本演化属性。出现某些情绪时,人们会摆出同样的面部表情,这很正常。就像绝大多数人类,无论文化背景如何,每只手都会长五根手指。没有谁能“学会”长出五根手指。
具体来说,艾克曼界定了六种情绪,它们在不同文化群体中对应的表情高度一致。这六种情绪分别是快乐、悲伤、愤怒、恐惧、厌恶和惊讶,艾克曼称之为基本情绪(basic emotions)。直到今天,我们仍然常常这样称呼它们。
起初,批评者指出,来自不同文化的人拥有相同的面部表情,可以用人类历史上众多文化交融来解释,其中大部分发生在艾克曼于20世纪70年代出版研究成果之前。
艾克曼对此的回应是,那就将他的研究方法应用到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弗雷部落身上。那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偏远部落,很少接触外部世界。 [61] 如果艾克曼的批评者说得没错,大多数文化的人之所以使用同样的面部表情,是因为他们在几个世纪的交往中学会了那些表情,那么弗雷人的表情应该明显与众不同。由于他们几乎没有经历过文化交融,应该拥有自己独特的情绪表达方式。
可事实上呢?弗雷人用来表达特定情绪的就是我们熟悉的表情。这将基本情绪理论推上了情绪研究领域的前台,也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从那时起,六种基本情绪理论影响了大量领域的研究,包括心理评估、面部识别软件乃至市场营销算法。
不过,六种基本情绪理论绝不是毫无问题。比方说,为什么其中包括“惊讶”?它比大多数情绪更转瞬即逝,而且与惊跳反射等更基本的生理过程相关联。 [62] 对于“惊讶”能不能算作情绪,学界尚且存在争议,更别说它是不是“基本”情绪了。 [63]
这种争论不利于让人接受基本情绪理论。就好比有人自称流行音乐史专家,却一口咬定霍默·辛普森
是披头士乐队的创始成员。这会让人怀疑他们所说的其他一切。
同样,格拉斯哥大学2014年的一项研究运用先进的计算机模拟表情,指出愤怒与厌恶、恐惧与惊讶的表达方式存在共同特征,应该合并成一种核心体验。也就是说,只有四种基本情绪。 [64] 这还只是目前我了解到的一部分发现,但那些发现都对基本情绪理论发起了挑战。
另一个问题是,虽然不可否认人脸会展示情绪,但并不能据此推论出,所有基本情绪都会诱发不由自主的面部表情。比方说,感到自豪或满足的人会有什么表情?此外,你的脸也能摆出你并没有感觉到的表情,所以才会有“天生臭脸”这种说法。
艾克曼自己也承认这一点。后来,他扩展了自己提出的基本情绪系统,加入了“看不见”的情绪,比如自豪、内疚、尴尬等。 [65]
因此,即使在基本情绪理论的支持者当中,也存在不确定、分歧和争议。此外,由于后来浮出水面的众多问题和隐患,也有一些人对艾克曼最初的发现和后来的主张不以为然。
例如,艾克曼研究使用的面部表情照片是由(美国)演员拍摄的,摄影师叫那些人摆出“害怕”或“厌恶”的样子。但情绪化的面部表情平时真是这么起作用的吗?因为,当大多数人感到害怕或厌恶的时候,他们并不会像研究中那样有意识地把表情挂在脸上。
其他类似的研究使用抓拍(偷拍露出表情的人)。结果,对于照片上显示出的情绪,受试者的辨识率从约80%直接降到了26%! [66] 此外,运用现代先进方法的研究显示,来自不同文化的人的面部表情,以及他们如何识别和回应面部表情,确实存在明显差异。 [67]
我们还可以继续讨论上述研究的衍生后果和阐释解读,但目前看来,基本情绪理论(通过面孔表达和识别情绪)是越来越站不住脚了。在情绪研究领域中,越来越多的人尝试对这一理论的主导地位发起挑战。
其中一大领军人物是美国东北大学的莉莎·费德曼·巴瑞特(Lisa Feldman Barrett)教授。她在著作《情绪》(How Emotions Are Made: The Secret Life of the Brain)中解释了, [68] 在20世纪90年代,作为一名抱负远大的研究人员,她如何研究情绪对自我认知的影响。只不过,她的实验和研究没能成功,因为受试者根本区分不了悲伤和恐惧、焦虑和抑郁。
按照常识推论,不应该发生这种事。悲伤和恐惧这两种基本情绪对应的面部表情放之四海而皆准,普通人应该能轻易区分。然而,每当巴瑞特试图让受试者做区分,他们都难以做到。最终巴瑞特发现,越来越多的其他实验和数据显示了类似的问题。随后她发现,哪怕是稍稍改变艾克曼当初实验中使用的方法,也会得出截然不同的结果。 [69]
例如,当初的研究要求受试者将面部表情与情绪表述对应起来。比如,“这个人刚刚赢了几百万美元”对应“快乐”的表情。但如果你只给受试者一张照片,问“这个人展示出了什么情绪”,平均准确率就会直线下跌。
要么是巴瑞特和其他几十位经验丰富的研究人员都犯了错,要么是基本情绪理论本身就存在缺陷。
因此,如今越来越多的研究人员认为基本情绪并不存在。相反,他们提出了“情绪建构论”(constructed emotions theory)。这一理论认为,情绪,甚至是所谓的基本情绪,都不是大脑与生俱来的,而是在需要的时候,根据原始感官数据、记忆和经验、身体反应,以及大脑能获取的其他信息(有很多很多),在当下创造出来的。
情绪建构论提出,我们时时刻刻都在创造自己的情绪。这个观点虽然看似有悖常识
,但正被越来越多的人接受,也得到了越来越多的证据支持。
不妨这么想:我们每次体验到某种情绪时,都会摆出一模一样的表情吗?随便哪个靠谱的演员都会告诉你,当然不会。对于同样的东西,我们每次都会有同样的情绪反应吗?绝对不会。某些歌曲、食物、艺术品或名人会令一些人快乐无比,却让另一些人深恶痛绝,还有一些人则觉得无所谓。
即使是同一个人,对同一样东西的情绪反应也不尽相同;关键在于具体情境。比方说看见恋人,热恋时的你会幸福万分,分手一周后的你则会心如刀绞。
如果像艾克曼的理论主张的那样,我们的情绪是大脑与生俱来的,与面部表情相随相伴,那么情绪应该更前后一致才对。因此,越来越多的人认为,大脑会根据情境和背景重新创造情绪。哪怕我们脑中的情绪与脸上的表情存在直接联系,大概也只是碰巧罢了。
此外,“大脑时时刻刻都在自发创造情绪”的说法绝不是牵强附会。比如,视觉始于简单的神经元活动脉冲,这些脉冲通过眼睛的视网膜传到大脑,而视网膜只能识别三种不同波长的可见光。 [70] 说白了,我们的眼睛只能“看见”三种颜色。然而,就靠着这些微不足道的信息,大脑却能持续构建出千变万化、丰富多彩的视觉体验。
有人认为,大脑对记忆也是这么做的。在有需要的时候,大脑会借助储存在皮质中的离散元素“重建”记忆。 [71]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们的记忆这么容易受影响,会随时间和环境的变化发生改变。
说到底,如果大脑不断依靠基本元素创造视觉和记忆,为什么它不会对情绪做同样的事?情绪建构论基本上说的就是这个,而这也是建构主义的主张。
事实上,“基本情绪论对阵情绪建构论”的争论还远远没有落幕,双方都有大量支持本方的证据。而且,鉴于情绪难以把握、定义不清的特性,再加上研究大脑很难得出可靠数据,结论性的答案仍然遥遥无期。
但这确实让我很想知道,为什么自己在情绪这方面如此无知又无能。我哭不出来,又说不清自己的感受,这是怎么回事?根据基本情绪理论,可能是我大脑中的基本回路出了问题。但如果情绪建构论才是对的,那可能是我的大脑还没弄清该怎么创造和处理“适当”的情绪反应,因为我以前没有过类似的经历。
前者意味着我的脑灰质出现了生理问题,这甚是令人不安;后者则表明我可以通过耐心和加深熟悉度来弥补这一缺陷。如果说我没有因此偏向情绪建构论,那绝对是撒谎。但紧接着我想起来,科学研究不是这么做的,你不能因为某个理论看起来更“顺眼”就选择站在它那一边。
只因为某种情绪理论看着让人舒心,就偏爱它而不是另一种理论,这其实还挺讽刺的。但这也表明,我的情绪感知能力发育得挺正常。
但话说回来,我不能以此为借口摒弃科学原则。从“情绪无知”变成通常意义上的无知也绝非好事。于是,我本来想研究情商,却引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如果说身体反映了大脑中产生的情绪,那么情绪究竟来自大脑的哪个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