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南不知道的是,李丽英早已练就了铁腕的手段和刚硬的心理,因为她有她的信念,她的信念就是她手握的资产。
目前,这个已经改名叫作卓立家居用品有限公司的单位就是李丽英的资产。在李丽英的手里,原来单一的搪瓷产品已经扩展到浴室系列、厨房系列、餐厅系列。“卓”取自女儿卓凡的卓,“立”则是李丽英那个“丽”的谐音。卓凡、卓立,母亲李丽英对公司就像对自己亲生孩子那样。可是,想到财务报表,李丽英的眉头又紧锁了起来,也许到了为了卓凡必须舍弃卓立的时候了。按照报表,公司的资产负债率已经高达133%,这是一个死亡企业的指标。负债主要是银行贷款和应付账款,资产主要是寥寥无几的银行存款、陈年的清收无望的应收款和一大堆变现能力很差的原材料和成品,还有就是按照原值入账几乎已经提完折旧的厂房。土地比较特殊,属于划拨性质,是在改革开放以前作为国有企业用地,由市政府无偿划拨使用的。作为历史转型期间的遗留问题,政府以房屋产权确认土地权,承认这类土地的权属,但是遇到开发和转让的时候必须补缴土地出让金。在划拨状态下,它在账面上没有资产价值,但是有权属价值。当下已是城市化大幅跃进、房地产开发愈演愈烈的形势,这块土地一旦转让出手必定价值不菲!只是,李丽英又蹙紧了眉头,这块土地上还有一块不属于她的“飞地”,那就是明山市公司的仓库——西库。
与商南的尴尬孤立不同,佳桐因其清新可人的外貌和活泼直爽的性格在分公司收获了颇丰的人缘。随着分公司业务的不断扩大,财务核算的压力也随之加大。为了加强财务管理,她现在跟着商南几乎天天来分公司上班,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这边的财务工作上。起初,人们对他俩的关系窃窃私语,但面对佳桐的落落大方,揣测很快就变得无趣,人们也就不再说三道四。
佳桐的存在,延伸了商南在分公司的触角。通过佳桐和小刘的追述,商南大概想起了一些细节。一个月来,“秦始皇”的办公室经常有人到访。和被贬职之后特意的张扬不同,这几个人来的时候都比较低调,表现出了和他们以往做派极不协调的安静。商南似乎也有印象,只是当时没有在意。他知道“秦始皇”长期经营位于异地的分公司,和这边的职能部门以及企业比较熟悉,有自己的圈子。但是商南不知道的是,这次他们研究的事非比寻常。
引荐他们来的是江湖人称“三哥”的人,据说此人在明山市手眼通天,左右逢源。不过“秦始皇”对他毕恭毕敬,却是因为他知道三哥的妹妹是李丽英。
李丽英他们家是明山市老坐地户,父亲是码头工人,充沛的体力加上无所思虑的生活让老爷子的生育能力格外旺盛,一口气生了五个孩子。老三就是三哥,老小就是李丽英。作为唯一的女孩,李丽英享受了父母和兄长们的多重恩宠,因而心高气傲,不甘人后。应该说老李家的基因是优秀的,三哥和李丽英就是代表。三哥高大挺拔,小妹亭亭玉立。他们出生的时代不是适合读书的时候,所以他们的优秀主要表现在了其他的方面。三哥从小进体校,如果不是十八岁时跟人打架摔断了腿,断送了即将加入省青年队的前程,据他的教练说,老三将来进国家队没问题。等到三哥把腿伤彻底养好,已经二十岁了。顺着父亲的关系,他进入了港务公司,编制在工会,工作是踢球。作为足球强市,明山市港务公司足球队常年征战全国足球乙级联赛,消化、吸收了大量明山籍退役专业队球员。那时,足球还未进入职业化时代,球员踢到二十七八岁找个理由退役,进入事先找好的单位,拿着工资,再为单位踢两三年比赛,是最佳选择。当然也有三哥这样年轻的准专业球员。如果不是年龄老化,这支队伍还真不把一般对手放在眼里。
三哥后来开始在社会厮混。在20世纪90年代初三角债泛滥的背景下,暴力催款盛行,三哥的生意很好。当然,不可避免,他也“进去”了几回。小妹接手搪瓷厂后,兄妹俩密切配合,催要欠款、吓唬上访老职工,一时闹得乌烟瘴气。
三哥带来的客人是区房产局的才科长。一连几天,他们天天聚在“秦始皇”的办公室窃窃私语,与以往的嘈杂张扬很不相同。
他们研究的正是西库。李丽英眼见企业扭亏无望,要把厂子所占土地转让给明山市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公司亿通集团。亿通集团一看这个地脚,很感兴趣。但是,他们都要面对厂区里这个不属于他们的西库。这个西库原本已经气息奄奄,自从新来个商总,居然又满负荷运营,每天出入库还挺忙活。作为仓库,每天按吨或立方收仓储费是小钱,一进一出收取出入库费才是大钱,看这样子,西库效益应该不错。亿通集团的文总和负责拿地的孙总当然是内行,无论是按重置成本法,还是收益法、市场比较法,受让西库都将代价不小,不算土地出让金,没有2000来万元下不来。这不像李丽英那块地,出让的主观愿望很强,处于亏损状态,又是一个人说了算,代价相对不会太高。文总和孙总一商量,决定以退为进。
李丽英接到亿通集团总经理助理衣依的电话,请她去集团一下,心里有点儿悸动。卓立公司和李丽英在明山市也是名声在外,但是和亿通相比,还差得很多,毕竟人家效益更好,体量更大,又是朝阳产业。更重要的是,自从她抛出橄榄枝,对方始终没有积极反响,今天终于要见面了。衣依音色甜美,语气柔和,但沉稳坚定,颇有大家风范。女人对女人总是有些直觉。
说起直觉,李丽英对同为女人且年龄相仿的孙总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去亿通集团的路上,李丽英回想着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在市人大常委会姚副主任的引荐下,李丽英和孙总见面了。那是李丽英求这位副主任联络的亿通,而姚副主任恰恰熟悉孙总。说起来,当孙总的父亲在明山市当副市长的时候,他还是个市政府办公室的小科长。看着孙总矜持而不失亲切地和姚副主任随意唠着家常,想到自己每次见到姚副主任时都要故作娇嗔忸怩作态,李丽英不免心生嫉妒。
让女人嫉妒的女人就是天敌。
在姚副主任办公室,李丽英表达了想要把土地转让给亿通开发的想法。孙总问:“为什么一定是我们呢?”李丽英说:“有缘呗,正好我们都和姚主任熟。”其实,李丽英经过考察,认定只有亿通拿得起这块地。这句话李丽英并不想说出口,因为这会增加对方的砝码。但孙总的回答一语中的:“也就我们吃得下。”
李丽英从心里不喜欢把优越感表现得这么直露的人。
衣依礼貌地将李丽英引进会客室,倒了一杯茶后,笑盈盈地说了句“您稍等”便闪身出去,扔下李丽英孤零零地呆坐。尽管李丽英是跑供销出身,早已练就了各种冷漠环境下的应对本领和柔韧心理,可今天的等候却让她备感屈辱和尴尬,企业的窘迫和急于转让土地的心理使谈判的天平已经失衡。但更让她有压迫感的是孙总,那个有着说不出的优越感的女人。其实孙总对自己从来没有恶语相向,相反还彬彬有礼。但是这种礼节却让李丽英有着说不清的疏远,像一层透明而有弹性的幕帘夹在两人中间。两种出身、学识、经历、教养的人,她们的处世方式完全不同。优越的出身造就了孙总的清高,跟她谈家长里短,恐怕不会得到应和。优渥的生活使她对金钱不太敏感,何况,她的位置决定了她不会缺钱。投机,得有投机的点,或色,或钱,或趣味。对孙总,李丽英无从下手。
会客室的门终于开了。孙总几乎没有寒暄,上来便直奔主题:“上次见面后,我向文总经理转达了李总的意思。听说贵公司有意出让土地,想找我们合作,文总表示欢迎。”孙总开篇就强调了对方的积极主动,一下子就将李丽英置于被动地位。不待李丽英表态,孙总接着说:“要想合作,有三个先决条件。一是保证地块的统一性。据我所知,贵厂院内有块飞地,面积不小,关键是位置比较尴尬,无法回避。如果这块地不能一同开发,就没有意义了。”看着面露难色的李总,孙总放缓了节奏:“李总,您看还需要继续吗?”李丽英勉强笑了一下,急忙说继续继续。孙总接着说:“贵公司的前身是东北搪瓷厂,你知道,那个时候的国企没有什么土地权的概念,顶多是个划拨土地,有没有土地证都不好说。历史问题我们不管,但是我们合作,必须请贵公司先完善土地证,起码不得存在争议。这是第二点。第三点,李总要保证企业内部没有遗留问题,包括房屋土地的抵押质押,以免在开发过程中节外生枝。还有,内部矛盾,比如工人闹事,要你们自行解决。”说完,孙总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直视着李丽英,面带笑意,等待着对方的答复。
李丽英好久没有经受这么压抑的谈判了。对方身居主动,居高临下,咄咄逼人,这让她很不舒服。但她不得不佩服孙总,症结拿捏精准,表述清楚,针对性强。看来今天不振作起来是不行了,于是,她把两肘支在桌上,背部溜直,腰际凹陷出依然动人的曲线。这道曲线,是她兴奋起来的习惯性表征。
李丽英先说了两句客套话,习惯使然,然后步入正题。她的中心思想是:我们所说的合作,就是我们两家的合作,涉及的第三方应该由亿通直接与对方谈,毕竟亿通是开发商。按照常理,这么说没有毛病,都是独立法人单位,各有各的权属,我又不是开发方,凭什么让我和人家谈?很明显,谁都不想触碰一个央企。此言一出,孙总马上毫无余地地说:“这个单位就在你们院里,长期以来和你们像一家人一样。对于我们公司,我们搞开发面对的是土地,我们今天谈的也是这块地,至于这块地上的各种状态,与我们公司无关。”她们是分别基于两个不同的概念——单位和土地来争论的,两个人都有很强的逻辑能力。李丽英还想说什么,孙总马上打断她说:“李总,今天就谈到这儿吧,如果不是整宗土地一起出让,我们是没有兴趣的。”
李丽英最怕“兴趣”二字,这代表着强烈的主观愿望和迫切的客观需求。没有选择,西库的拆迁只能自己扛下来了。
李丽英面无表情,怔怔地上了车。司机见领导脸色不对,识趣地一言不发。到底是李丽英,回单位的这一路,一个环环相扣的计划已经初具雏形:先放风城市改造拆迁,再想办法收走西库产权证,以此压迫仓库低价转让,然后再与亿通谈判。到那时,主动权就在自己手里了。想到这,李丽英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我李丽英还争不过你一个外来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