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持是引而不发,是无声对峙,是震前的静谧。僵持的日子过得很慢,时间在亢奋与低回中进入了新的世纪。
自从佳桐先斩后奏背着商南给集团公司写了举报吴总挪用资金的信,横亘在商南和吴总之间的裂痕就无法弥合了,双方心照不宣,弈局陷入僵持。
不出商南所料,吴总很快就知道了这封信。这笔账,自然地记在了商南的头上。
就像一颗石头投入深不可测的水井,商南心里有时会对佳桐有些埋怨,怪她独断和莽撞,把他们俩推向了不归之途,但大多数时候是感动和敬佩。作为男人,商南不能后撤,只能选择决绝:人家一个弱女子为了他都敢作敢为,自己哪能后退呢?有个词叫妇人之仁,其实不论历史还是现实,女人往往比男人更有决断力。佳桐说她是为了保护商南,而商南感到是被佳桐绑上了战车。那就往前冲吧。
佳桐倒是挺兴奋,她愿意和商南绑在一起。前途未卜,胜负难料,让佳桐感到兴奋。但商南不想失败,男人只要平庸的胜利,不要浪漫的失败。
失败却如期而至,站前小楼还是没能逃脱被抵顶还贷的命运。商南天真地寄希望于集团公司能抢在前头处理举报的内容,从而阻止小楼被抵顶的命运,最后还是落空了。商南的据理力争成了班子会上激发不出反射波的画外音,只剩下商南的面红耳赤和其他人的面无表情。商南甚至抛出了第三个方案,打广告将小楼出售,由受买人出资还贷,解除抵押状态,然后履行转让手续。他相信,有拆迁的背景,一定会卖出比贷款本金300万元高的价格。可是,吴总一句话就给否定了:“处置固定资产是很严肃的事情,需要上级批准,然后评估,最后挂牌,还要缴纳各种税费。这一趟下来,银行不会有耐心等待的,而且费用不低,得不偿失。”
失败感,巨大的失败感,像压城的黑云,压得商南抬不起头。
本来商南经常在总部办公,毕竟自己还是副总经理,分担着公司层面的部分工作。自从佳桐写了举报信,以及在班子会上为了站前小楼与吴总的针锋相对,商南就几乎天天去分公司上班了。他还不习惯和自己多年的领导对立,去分公司相对自在舒服一些,也算是逃避吧。
今天一到分公司,令人不快的事就迎面而来了。分公司负责文档印鉴管理兼统计的小刘一看商南到了,马上尾随而来,并迅速关上了门,用慌张的语气急促地说:“昨天下午您回总部后,秦经理领着区房产局一个姓才的科长来了,说科长要看一下西库的产权证。我以为是正常检查,就把产权证给他了,哪知道才科长拿到产权证就说这个仓库是违建,证被没收了。”
商南一听脑袋就大了。其实他早就想把文档印鉴由总部集中管理,但感觉小刘人挺稳重,加上不想因动作较大引起个别人的反感,就没着急实施,现在果然出事了。西库那边传闻要拆迁,这个节骨眼儿没收产权证,肯定不是简单问题。证在手,拆迁谈判就有底气;没有证,你跟人家谈什么啊?一旦拆迁后得不到应有的补偿,国有资产流失的责任谁能承担得起啊。站前小楼的利益流失还在深深地刺痛着,这次绝不能在自己分管的范围内重演。
想到这,本来懒得和吴总面对面的商南,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向吴总汇报,这样的,绝不能支支吾吾。走出办公室,商南下意识地瞟了一眼秦经理“秦始皇”,一股寒意涌上心头。“秦始皇”虽然被免职,但是并没有失宠,这一点被善于人际观察的员工看得一清二楚。他也努力营造着这种氛围,人越多,看商南的眼睛越斜,应答商南越慢。原来在单位经常看不到身影的他,现在居然按时上班,坐满一天,而且身边往往高朋满座,客户和外单位的人依然一口一个“秦经理”地叫着,对比门前冷落的商南,让人搞不懂刚被免职的到底是哪一个。而商南也很明白,在他和吴总之间的高下较量出来之前,对“秦始皇”大动干戈是没有意义的,因此容忍了对方的非暴力不合作和故作傲慢。
商南坚信,产权证被没收绝不是偶然事件,一定是内外勾结、一石几鸟的阴谋。
去往总部的路上,商南的脑袋一刻也没停歇运转。所谓“西库”,是20世纪70年代前期国家为解决进口原料的接港、仓储、调拨、发运等问题,由集团公司,当时叫总公司在明山市投资200多万元建设的仓库之一,明山市公司也因此而生。那个年代的钱很值钱,200多万元就建起了两座万平方米的仓库,分列道路两旁,颇为壮观。选址在此,其思路也是现在人很难理解的。那时候没有产权概念,土地是国家的,房子是国家的,事业是国家的,甚至人也是国家的。当时东北搪瓷厂听说总公司要在明山市建仓库,便汇报到明山市革委会,由革委会主任兼明山警备区司令亲自出面找到总公司,请求将仓库建在东北搪瓷厂院里,名义是可以提供土地,实际是方便生产。搪瓷厂所用的搪瓷铁皮和钛白粉都是紧俏的进口物资,而东北搪瓷厂又是总公司的直属直供企业,总公司领导大致了解情况后,便爽快地答应了地方的请求:建在哪儿都是建,能方便企业,何乐而不为?但搪瓷厂空闲土地有限,于是便更改设计,一分为二,一座建在搪瓷厂院里,是为西库,东库则与搪瓷厂隔路相对。
整体大于部分之和。一座仓库被拆分为二,不仅效能大打折扣,而且增加了很多成本和费用。但历史就是历史。其实总公司领导有他的小九九,他希望借助地方的力量尽快将仓库建设起来,起码能得到一些帮助。但是后来发现,真正被方便的是搪瓷厂,他们的搪瓷铁皮和钛白粉在物资短缺的条件下得到了优先保障不说,不少员工和领导家属顺势进了中直单位,这在当时是很牛气的事情。
回到公司总部,商南没有像往常那样敲门,而是直接闯进了吴总办公室。他想给对方一种感觉,事关紧要,事态严重。
商南简要汇报了西库产权证被扣的来龙去脉,重点分析了可能会使下一步面临的拆迁工作陷入被动的局面。吴总倒是颇具大将风度,表情无波无澜,语气不急不缓:“商总啊,你好久没来我这屋了,贵客啊。”吴总叫自己商总,而不是以前的商南,还是贵客,明显就是讽刺。两个人的斗争已经不是秘密,只是没有撕破脸皮而已。吴总依然不紧不慢:“内部管理问题必须追究。”他顿了顿,接着说:“但首要的是把产权证要回来。”作为多年领导,吴总的逻辑是清晰的,是善于抓住主要矛盾的,这也是商南一直对吴总深有好感甚至崇拜的地方。如果不是因为工作,两人何至如此。但商南听得更清楚的是吴总在强调这件事在内部管理上是有责任的。商南想:“我不想激化矛盾,反倒被人抓住了薄弱环节,还是太嫩了。”
西库拆迁,商南近期略有耳闻,好像还是听“秦始皇”说的,没有太往心里去。作为央企,他们除了党务工作接受属地党工委领导,其他方面工作都是线性管理,地方上的事情并不十分注意,何况他们早就习惯了地方有求于自己。计划经济时代,现在的集团公司还叫总公司的时候,明山市公司领导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去北京,到总公司要钱、要项目、要配额,回来就转化为各种效益,所以人们称之为跑“部”“钱”进。由于手里有钱、有项目、有配额,所以地方行业管理部门和直属直供企业趋之若鹜,各单位总派一两个能人常年围着明山市公司转,其实就是公关。时间来到世纪之交,随着经济体制改革和市场经济推进,这些行业部门不是消失就是弱化,而明山市公司也完全市场化,再也没有了资金、项目和配额,谁还和你往来呢?至于那些直属直供企业,不是改制就是破产,偶尔有老人见面,也是徒生唏嘘,于是明山市公司就更加“线性”了。
西库所坐落的东北搪瓷厂,原来关系如此紧密的直属直供企业,并无例外,也随着改制渐行渐远。
东北搪瓷厂曾经是个风光的大厂。那个时候,搪瓷用品在日常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大到浴缸,小到茶缸,哪家不得有那么几件?特别是东北搪瓷厂生产的一套印着红色双喜图案的脸盆茶盘痰盂,因其耐用与喜庆,畅销全国。商南刚参加工作时曾经参观过搪瓷厂的陈列室。面对过时的红双喜脸盆,商南边参观边想,这么土气的东西当时怎么能卖得那么好?
商南第一次遇见李丽英就是参观搪瓷厂陈列室那次。那时计划经济已经衰落,但还有双轨制的余威,所以和直属直供企业往来还算密切。所谓密切,就是他们还围着明山市公司转,看看还有什么油水。何况搪瓷厂还是近邻,两家定期聚聚,不仅正常,而且显得搪瓷厂很懂事。那时的李丽英是供销科科长,负责原料采购和产品销售。这个位子,一定是留给能人的。
那天的聚会,这边是当时还是副总的吴总带着金属部的经理,以及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商南;那边是“老革命”蔡厂长和李丽英。蔡厂长出身四野,新中国成立前就作为支援地方的年轻干部被派到老解放区明山市,在军工厂造炮弹支援前线,现在眼看就要离休了。今晚,作为主人的蔡厂长却是最落寞的人,一是对当前的经济体制改革有些心灰意冷,二是手下的刘科长太能张罗,以致有点儿喧宾夺主了。
蔡厂长的开场白话音刚落,李丽英就站了起来,招呼道:“来来来,各位领导先垫垫底,吃口东西。”说着就给大家扒螃蟹。只见她动作麻利准确,毫不拖泥带水,咔咔几下子就把一只梭子蟹大卸八块,以最方便持握和入口的姿态摆在每个人的盘里。吴总眯着眼睛看着李丽英,笑呵呵地说:“刘科长嘴一份手一份,扒得真好啊。”李丽英接过话头说:“一会儿我给领导扒个虾,保证扒得更好。”扒虾(瞎)是东北方言,意思是瞎白话,众人听了都哈哈一笑。刚才她给商南扒螃蟹的时候,商南礼貌地站了起来,怯生生地说:“我自己来吧。”李丽英笑了,说:“这小伙儿这么秀气,还脸红了。让大姐给你扒,大姐扒得好。”说着还用胯骨顶了一下商南的大腿,商南的脸更红了。
时代风云总是弄潮儿的顺水浪头,是命运,是机遇,也是个人造化。总之,在成千上万个国企改制的既得利益者中,李丽英当仁不让地成了其中的幸运儿。和大多数改制企业一样,搪瓷厂在李丽英的领导下,经过裁员、买断、转型等一系列动作,人员剥离了,包袱减轻了,创造了一时辉煌,个人也斩获青年改革家、三八红旗手等荣誉。只是风光过后,企业却逐渐表现平平,最终生产和发展难以为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