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飞机,见张总没有睡意,肖然便开始了游说:“张总,明山市公司下边的分公司,前段时间充实了力量,据说很有起色。张总能不能去那儿视察视察?这是巨大的鼓励啊!”张总问:“谁啊?”肖然回答:“就是抓清欠那个商南。”“哦。时间有点儿紧,争取吧。”有了“争取”这两个字,肖然就放心了。未置可否,一般就是同意。别看领导官大,行程之类的事,总办主任还是有很大发言权的。
飞机晚点半个小时,简单吃完午饭已经是下午一点。来到公司,和遇到的员工交流几句。两点多钟,吴总终于开始了汇报。吴总准备充分,汇报翔实,从公司概况一直讲到党建,甚至老干部工作,还没有停止的意思。返京的飞机是晚上八点的,就算六点半到机场,再算上路程和吃饭时间,再不动身去分公司就来不及了。正在盘算如何打断吴总的汇报,肖然看见张总抬腕看了一下手表,于是赶紧借势说:“张总还想去分公司看看,未尽事宜,在路上接着说吧。”吴总一愣,看着张总一时语塞。张总正听得腻歪,于是借坡下驴,说:“走,路上说。”
快五点了,肖然那边还没动静,商南有些灰心。突然手机提示来了信息,低头一看,是肖然发的,两个字,马上。商南悬着的心踏实了下来。五点刚过,车来了。商南打开车门,用手护住张总的头,恭迎大驾。
肖然做了介绍,张总伸出手,说:“是清欠那个商南吧?”商南注意到,吴总堆在脸上的笑容悬浮着一丝尴尬。
柏油路面是新铺的,脚感舒服,院子宽敞了不少。走进小办公楼,迎面是新挂上的集团公司的标志。员工起立以笑脸相迎,张总致以问候。最感反差的是吴总,以前不管谁来,包括他自己,分公司的员工都是一片死气沉沉爱搭不理的样子,今天这是怎么了?张总向员工拱拱手,说:“我就是来看望一下大家,因为时间关系,我现在必须赶往机场,谢谢大家。”说完转身就往外走。商南顿觉不妙,自己还没汇报呢,这么匆忙,是不是不满意了?商南看了一眼肖然,肖然心领神会,对商南说:“一起去机场吧,送送领导。”吴总本没打算让商南一起送张总,但上级公司的总办主任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反驳。
在机场附近的一个小饭店,几个人坐了下来,简单点了几个菜,又点了两盘上车的饺子,边吃边唠。张总简单问了问商南情况,就言归正传,说道:“分公司我以前去过,破破烂烂,员工状态也不好。今天一看大不一样,所以就不用细看了。分公司的经营和资产状况怎么样啊?”这下子商南来了精神。虽然不方便在这样的场合拿出财务报表,但是上面的数字都已了然于胸,于是他将经营和资产状况按照资产平衡表和利润表的框架向张总做了汇报。在资产总额基本不变的前提下,优化了资产结构,压缩了库存、在途和应收账款,从而提高了资产的流动性,增加了效益。明白财务的人一听就懂了,在报表上都属于资产,但有的是银行存款,有的是投资或者债权,或者存货,哪个更安全、更有流动性,区别很大。公司倒闭了,往往不是资产没了,而是资产呆滞,应付不了短期债务所致。仓储业务方面则广开货源,挖掘空间,提高了仓库的存储率,从而提高了利润水平,将资产负债率从95%降到了73%,接近合理区间,所有者权益也相应地有所增加……
这么汇报,商南是动了一番脑筋的。如何让张总在最短的时间内接受自己,与领导的思维对接是十分关键的。为了准备这个看似无意的汇报,商南和佳桐没少演练。
他的汇报条理清晰,数字准确。看得出来,张总对于这种汇报方式十分受用,他可以凭职业习惯和专业知识,一下子将分公司的业绩还原到报表里去,这比吴总念叨一个个事例和做法更接近事务实质,而且符合他的思维方式。张总不禁对商南另眼相看了,问道:“小商是学财会专业的吗?”商南借机说:“我不是学财会的,但是我认为企业管理必须以财务管理为核心,因此我平时比较注意学习这方面的知识。”张总正在策划一个项目,旨在推动财务的核心管理作用,没想到下边已经有人实践了,于是连说了三个“好”字。
第二天一早,商南就收到了来自肖然的表扬,说:“你小子什么时候把财务搞得这么明白?我记得你进修的时候学得不咋的啊。”商南笑笑说:“这都是被逼的呀。”
张总的赏识并不能直接给商南带来什么庇护,相反,倒激起了吴总更猛烈的反应。没过几天,集团公司人事处的申处长来了,这个人和吴总同龄,估计他们二人的情谊不输商南和肖然。申处长不笑不说话,走哪儿都攥着一个泡着枸杞的保温杯。吴总召集中层及以上干部开会,请申处长讲话。申处长口若悬河,讲了一通国际国内形势,然后重点讲了集团公司面临的严峻形势,要求大家同心同德,增强组织观念,切忌个人主义泛滥,为确保完成集团总体规划而奋斗。接着就是找几位领导闲聊,跟商南聊得最多。话里话外讲组织原则,讲明山市公司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来之不易,讲看人用人不能从个人角度。最后,他不经意地问:“听说有个叫佳桐的女同志跟你配合得不错,这个人怎么样啊?”商南知道这是申处长在点他,意思是有把柄在手里。商南想,龌龊的人之所以愿意拿生活作风说事儿,因为它有几个特性:一是喜闻乐见,传播又快又广;二是杀伤力大,波及两个家庭若干成员,更关系个人前途;三是当事人很难自证清白,弄不好还越描越黑。商南看着笑呵呵的处长,心里很压抑。他在想,现在上级公司的人事处处长和组织部部长,这两个执掌干部任免大权的人都对自己有意见,形势非常不利,该如何破局呢?
破局就会有所动作,而动作必将指向吴总。商南有所顾虑,毕竟吴总对自己有识人用人之恩。在犹豫和彷徨中,一个朋友给商南打电话,约他周日一起去慈恩寺敬香。商南对此本无兴趣,但想到可以散散心,就答应了。敬香的是朋友夫人,自称居士。他们一行带了丰厚的供奉,加上朋友老婆是常客,慈恩寺的住持亲自将他们延入茶室,品茗聊天。本来商南有些心不在焉,但听说住持是佛学院毕业的研究生,顿时来了兴致。朋友夫人问了一些诸如观音应该供奉在什么方位的问题,商南一听就知道,这位居士并未悟到真经,还停留在形式层面。突然,住持对商南说:“这位施主相貌端正清秀,却有一丝不安,不知有何心事?”商南想,既然被高人看出,不如请教一番,于是将自己与吴总的关系问题及内心顾虑,既隐姓埋名又有所保留地说了出来。话说得虽然隐讳,更没说自己的想法,住持却讲了孔子上任鲁国司寇后诛杀少正卯的故事。这个故事商南小时候就知道,此刻由住持道来却别有意味,与商南的心疾有几分对症。
本来商南想借助佳桐把分公司甚至大公司的账暗中细查一下,看看这潭水到底有多深,看看暗流到底引向何处,但是查账谈何容易。倒是这段时间吴总的办公室格外热闹,“秦始皇”和分公司原来的财务经理频繁出入。入则窃窃私语,出则谈笑风生。这分明是一种示威,更说明吴总和“秦始皇”已经彻底结盟,由利益共同体“升华”成了政治共同体。
商南决定另辟蹊径。他调阅了近两三年分公司对外签订的合同,大致翻阅一遍,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顶多是合同签订得不太规范。应签未签的,从这个路径也看不出来。倒是这些签了合同的单位,在商南的脑袋里有了印记。
一天,商南和佳桐从分公司下班,天已经黑了,郁闷和疲劳使两人几乎一路无语。突然传来几声沉闷的雷声,很快就下起了瓢泼大雨。雨刷器调到最高挡也扫不出片刻清明。商南只能凭借前车的尾灯判断路线和距离,他俩决定停车避雨。好不容易摸索着靠了路边,打开双闪,静候雨势减弱。前后停了一排避雨的车,有点儿像看露天电影。两个人把座椅往后调了调,放平椅背,尽量舒展开来,缓解一下一天的憋屈。放松下来后,两个人还是无语,只有收音机的聒噪和着大雨砸落下来的声音。闲得无聊,佳桐问商南:“你是什么星座?”商南说:“双子座。你呢?”“天蝎。”佳桐打趣道:“哇,你分裂。”商南说:“是啊,人们都说我随和又多变,其实我这个人很犟很坚持,甚至有点儿执拗。”商南接着说:“我也知道你,小天蝎,内向而心细,是天生的侦探,而且锲而不舍,还有,你很记仇。”佳桐笑着说:“知道就好,以后可别惹我哟。”忽然,耳边传来了轻柔的乐音,是《飘雪》。商南很喜欢这首歌,在柔和中有一种坚强。佳桐跟着哼唱起来,但她唱的是日语版。渐渐地,声音有些哽咽。突然,她抓住了他的手,很坚决。又过片刻,商南感觉佳桐的脸凑了过来,热烈而急促的呼吸就在耳边。商南一阵燥热和心悸,他知道,只要他迎向那两片玫瑰花瓣,就会打开一片花园。
但是他没有。他们在战斗,他们是战友,他们很危险,他们的目标还没达成。商南仅仅是使劲儿握了下佳桐的手作为回报,坚持着没有转过头去。此刻雨声渐小,前后的车都动了,他们也重新启程,扑向黑夜。
佳桐发现在分公司账面的递延资产里有一笔费用,200万元,没有与之相关的业务单据,也没有任何说明。一般来讲,在递延资产列支的都是能带来收益的长期待摊费用,比如开办费、大修理费等,隐蔽性较强。佳桐问商南有没有相关的合同,商南在脑袋里搜索一遍,凭借前段时间调阅合同的记忆,肯定地说没有。一般来讲,如果没有特殊原因,比如主观性地输送公司利益,或者强行达成某个交易,各部门是乐于按照公司关于一切业务往来都必须签订合同的规定执行的,毕竟谁也不愿意无谓地对抗公司管理。签订合同就要经过层层审批,包括合同专审员和主管副总及总经理,甚至要请律师参与。整个过程走下来,基本上任何猫腻都藏不住了。没有合同,没有业务单据,此中肯定有问题!商南说:“佳桐,你查一下记账前后的转账记录,看看谁是受益人。”
转账是很敏感的事,而且掌握在出纳手里,佳桐只能通过开户行的朋友从银行查。朋友说:“上次就因为帮你们查那个背书转让,你们领导都找到行长了,行长把我批评了一顿,差点儿没处分我。”佳桐说:“这次是公司行为,我们领导不会怪罪的,你就费费心吧。”说着,话锋一转,说:“你用的什么面霜?特别显白,还有光泽。”朋友说:“哪儿啊,我都是对付的。”佳桐顺势从包里掏出一个包装精美的化妆品盒,说:“那你试试这个,我用得很好。”
拿到银行对账单,两个人连夜核对起来。先看金额,再看有没有流向可疑的。果然,有一笔200万元的款以购货名义转出,流向一个熟悉的名字——吴必成。
在吴总还不是一把手,商南真的还是小商的时候,两个人之间有过既是上下级又是兄弟的关系。那个时候,吴总时常跟商南唠些不足为外人道哉的话。吴总出生在距离明山市60多公里的太平乡吴屯,一个很穷的地方。20多岁时,终于考上一所中专,从此走到了城里,工作、结婚、生子。作为入赘女婿,吴总因为是农村人而饱受小姨子、小舅子的白眼,有时宁可抢着值班,也要尽量逃避那个没有“主权”的家。老家是吴总放不下的牵挂,年迈的父母和一帮兄弟姐妹都眼巴巴地看着他,而他,更是一家人最大的骄傲。这份牵挂和骄傲很沉重,沉重得让他必须做得更好。那时候,商南逢年过节都要开车陪吴总回家,车上装着大米、白面、食用油,甚至还有鞭炮和劣质啤酒。有的是单位福利,有的是用私房钱买的。刚出校门、家境优越的商南一开始很不解,这些东西有什么好的,左一袋右一瓶的,多麻烦啊。可吴总却说,这在农村都是好东西啊。吴总最惦记的是最小的弟弟,几岁时得了小儿麻痹症的吴必成,而这个弟弟总是迎在村外最远的那一个。
这个名字,此刻就清清楚楚地印在对账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