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早晨,商南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了妻子小爽睡眼惺忪的脸。“做梦了?”“嗯。”小爽扇呼一下睡裙,里面空空如也。商南的下面也是空空如也。
其实他不习惯裸睡,只是昨晚觉得好几个月没表示表示了,想找找感觉,结果还是按兵未动。小爽说:“今天周六,还早着呢,接着睡吧。”
想起刚才梦中那张熟悉的脸,商南睡不着了。这张脸是单位的一把手——吴总。据说吴总小小年纪就在老家的生产队当了队长,这在农村很不容易。恢复高考,吴总毅然放下队长不做,考上了中专。这在20世纪70年代末,已经是高学历了。开学前的那个夏天,吴总利用生产队队长即将过期的权力,带领队员上山采山蘑卖给供销社,据说攒足了三年的学费。商南不了解农村,但是看过《创业史》,看过《艳阳天》和《青松岭》,尽管懵懵懂懂,但有了深刻的印象:在农村,基层工作不容易。再加上吴总能够认清形势顺势而为,还有灵活的商业头脑,因此他对吴总深为钦佩。商南大学毕业刚进入这家国企时,吴总已是主管总经理办公室、人事部和财务部的副总了,他对商南颇为赏识,常常交办一些工作,以作为考察。后来吴总一路升迁直到一把手,商南随着也被提拔为一个业务部门的经理,直至总经理助理、副总经理。吴总对自己的知遇之恩,商南一直埋在心里。商南想,只有干好工作,才是最好的报答,也才对得起自己来到这个单位的初心。
当初,商南是怀着兴奋和憧憬,甚至还有一些庄严被分配到这里的。希望单位好,这可能就是商南幼稚的初心吧。这是一家有着悠久历史和重要行业地位的公司,几乎与共和国同龄,计划经济时代代表国家对重点企业行使计划内物资的进口、组织、调拨、发运、仓储等职能,以保证重点企业所需的生产资料得以供应,因此,被称为物资供应“主渠道”。企业销售发生梗阻,公司还会收购它们的产品,以保证企业的再生产,所以,它又是“蓄水池”。等到商南来的时候,这些职能已经大幅度削弱,市场的成分成了主流。
商南所在的明山市公司是总部在北京的集团公司的二级公司,那时候还被称为中直企业。“央企”的叫法,是1998年成立中央大型企业工委后出现的。集团公司原来叫总公司,公司法出台后为符合规范要求,与国际接轨,改成了集团公司。但很多老同志还是习惯说总公司,就好像仍然习惯把部门经理叫成科长一样。
提拔商南为副总经理后,吴总对班子成员进行了重新分工。吴总安排最年轻的班子成员商南分管清欠和一个分公司,显然,这是最不受人待见的活儿。但商南没有选择,排名末位,理应如此。他甚至心怀一份庄重,有种被磨炼的受重视感,就像当初吴总安排他去效益最差的部门任职一样。
清欠不好干。人说欠钱的是大爷,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最关键的是,在很多企业,大部分外欠款的形成都是有内部原因的,单纯的失信或者被骗是少数,这一点谁都清楚,只是没人捅破罢了,尤其是国有企业,犯不上跟人过不去。令商南头疼的是,这些外欠款的形成他摸不着原委,客户他也掌握不了,也就无从下手。商南还知道,这些在报表上已经体现为应收账款的外欠款,其实只是浮出水面的一部分,还有很多隐形的外欠款,隐蔽在各种会计科目之下,那些才是最可怕的。如果说造成显性外欠款的经办人是灰手,那么,造成隐性外欠款的就是黑手。就任伊始,开会、动员、下指标、谁经办谁负责、考核、奖惩,常规动作都做了,却丝毫不见起色。
经过观察,商南找到了症结。他发挥制度设计这块比较擅长的优势,拿出来一个新的清欠工作方案,并征得了吴总的同意:一是暂停外欠严重的业务经办人的正常工作,组成清欠部;二是这些人只发放基本工资,但可视基数大小以清欠额度的10%~18%计提费用并实行包干;三是打破经办界限,可以挑选其他经办人的案子清收。这几招儿,尤其是最后一招儿很管用,欠款金额大的,就是肥肉,别人为了计提费用就会争办。谁都不想让外人借此机会介入自己的业务领地,只好自己赶紧清回了事: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此这般,一下子带动了大宗欠款的清收。原来的谁经办谁负责,看起来顺理成章,充满正义,实际上只对有廉耻感的人有用,是很天真幼稚的做法。人性之灰暗,不可说破,但可使之成为杠杆。
不是所有欠款都能收回,关键在于能收回的一定要收回;也不是没有收回欠款就没完成任务,关键在于走死逃亡还是关停破产得取得经得起历史考验的依据。清欠进行得差不多了,也就是该收回的基本收回、收不回来的也确实回天无力的时候,商南做了一个全面的总结,从外欠款的状况到采取的措施,从清收的效果到坏账的说明和依据,比如破产通知、吊销营业执照证明、法院判决书等,一一进行了汇总,上报给了吴总。吴总很是满意,随即简单修改后,以公司的名义给集团公司打了个《关于清欠工作的报告》。
商南在集团公司有个哥们儿,是在北京物资学院进修时的同学,叫肖然。两个人没事儿就通通话聊聊天,当然少不了涉及工作。肖然对商南主持的清欠工作很关注,一方面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心,另一方面是因为清欠已经成了全集团的共性问题,作为总办主任的肖然也希望了解一些情况、得到一些经验。商南看肖然对清欠感兴趣,便将自己写的总结传真过去,希望对哥们儿有所帮助。
资金回笼加速了,业务开展逐渐恢复正常,员工的奖金有了增加,他们看商南的眼神也有了一丝信服,年轻的商南居然有了一些威望。同时,集团公司向全系统下发了《关于转发明山市公司〈关于清欠工作的报告〉的通知》,在正文指名道姓对商南的清欠工作予以充分肯定,强调措施是开创性的、得力的,效果是优异的。对于坏账的处理,证据翔实,有说服力,是对历史负责的。通知最后强调,商南的做法有在全系统推广的意义。集团公司非常看重账面上遗留的坏账问题,清回真金白银固然重要,同时消灭遗留问题,不留历史尾巴,便于轻装前进也很必要,这是集团公司不惜笔墨宣传商南做法的原因。这个通知可能标志着商南从此进入了集团公司层面的视野。总之,一时间,商南内外开花,颇有春风得意之态。
看到集团公司的转发通知,吴总很反感:自己的报告并未提到具体人,上边是怎么知道的呢?越级沟通,是大忌啊。
商南也很尴尬,他知道一定是肖然把他的总结报给了领导,而且肖然作为主管行文的总办主任,自然也有抬举商南的意思。由于他的总结比公司的报告更为具体翔实,所以对于领导来说,参考的价值更大,印象也就更深。
少年得志、春风得意,是需要代价的。
正好赶上集团公司评职称。商南早就具备了评高级经济师的条件,要学历有学历,要业绩有业绩,要论文有论文,而且,有好几位老同志的职称论文都是商南修改润色的。正当商南信心满满的时候,吴总却力主上报另外两个条件不如他的人,商南被排除在了名额之外。
商南倒是没太当回事儿,早晚能评上,甚至不评也无所谓,只是不太理解,一向提携自己的吴总态度怎么突然发生了这么大变化。他想:是不是清欠部成立大会上的讲话刺激了吴总?那天,为壮声威,商南特意邀请吴总参会。吴总爽快地说:“没问题,我给你站脚助威。”会上,商南准备充分,慷慨陈词,从外欠款乃至坏死账带来的危害,讲到如何杜绝外欠和加大清收力度。他特别强调,各级领导要切实负起责任,再发生坏死账或者清收不力的状况,要实施问责机制。商南没注意,他讲得越带劲,吴总的脸色越难看。讲完后,商南提议,请大家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吴总做指示。结果吴总只说了几句,不咸不淡。当时商南还怪参加会议的人掌声不热烈,现在想,自己好像讲过头了。发生外欠款,当然是责任,而任何责任,一家之长岂能脱得了干系?而且问责这样的话,哪是一个刚上任的副总该说的?商南回过头想,一个少壮得志、意气风发的人当着大领导的面给一群老业务训话,确实不太和谐。
当然,更对自己不利的,是集团公司的转发通知。症结应该是在这里,喧宾夺主不是好事儿啊。
事后,商南想跟吴总解释一下,自己无意自我宣扬,搞个人主义。有几次下班,他几乎都要敲吴总的门了,想请他喝几杯,给自己的解释营造点儿氛围,可最后都作罢了,生怕自己是小人之心,反倒让领导笑话。再说以后有的是机会可以证明自己是顾大局、懂进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