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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按照妹妹的思路,第一步基本顺利。三哥受他妹妹委托,在明山市最豪华的金冠海鲜酒家宴请才科长和秦经理,以表谢意。

三哥和这二位都是刚认识不久,却俨然成了战友。经上面安排,扣证由才科长负责,李丽英让三哥出面联络。才科长本来心里正抱怨又摊上个脏活儿,一看来联系他的是江湖上有名号的三哥,而背后的事主是李丽英,倒也有了几分愿意,都知道这俩人出手大方,果不其然。秦经理和李丽英更是老相识,李丽英让三哥找他配合,三哥还纳闷儿这事怎么找对方单位的人商量,一见面才知道,秦经理比他还积极。于是三个人天天在秦经理的办公室密谋,最后策划出一个超完美方案:扣证后找个拆迁公司,天天吓唬商南,打乱正常经营。商南长得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个软骨头,估计会被吓得恨不能马上把仓库出手。这时再由李总出面,谈个价格,对方肯定会见好就收。如果不吃敬酒,就找机会强拆。到时候由秦经理掌握库存情况,找个货值比较少的时候动手,必要时可以给秦经理一棒子,秦经理顺势昏倒,既推脱了责任,又使拆迁得手,说不定还成就了一个英雄……三个人思绪飞扬,惺惺相惜,大有英雄所见略同之感。

这家酒店以豪华著名,菜品主打名贵海鲜,做得形色有余,滋味不足。这是特殊年代的餐饮业生出的怪象:贵就是招牌,越贵越火。

桌子很大,但只坐了六个人,除了三位男士,还有三位三十出头的美女。三哥深谙陪客之道,如果是和拆迁公司那帮人喝酒,三哥就找年轻的女子作陪,越年轻越好。对于那帮人,他们不需要气质,不需要优雅,不需要阅历,他们只看脸蛋和身材。而今天的客人,虽然也不是什么高深的人,但毕竟是体制内的,不能弄得太浅薄。三男三女穿插坐定,三哥举起杯,不,是分酒器:“感谢两位领导,别的话不多说,咱们慢慢处着。我先干为敬。”“敬”字还没说完,三哥一仰脖已经把妹妹给的茅台酒倒进了肚里。

有了二两酒打底,气氛很快就活跃起来,两位客人也不再矜持。何况,他们原本也不是矜持的人。很快,话题集中在两个主题上,一是围绕美女的劝酒和调侃,二是在配合拆迁的问题上向李丽英兄妹表忠心。

商南就没有这么快意了。司务会上吴总责成商南通报了房产证被收走以及面临拆迁的情况,并承认目前已经陷入了被动。吴总顺势指出,这个事件非常恶劣,事态极其严峻,相关责任人必须做出深刻检讨。最后宣布,这项工作由商南全权负责,争取将功补过,务必保证国有资产安全。

商南无话可说。产权证确实是从自己手里被收走的,自己又是分管且兼任分公司经理的领导,被批评以及全权负责拆迁事宜一点儿毛病没有,只是说不出来地别扭和窝火。

对此,佳桐却不这么看。晚上,两人在一家叫作越前的日本料理店喝清酒的时候,佳桐看着情绪低落的商南,又当起了心理医生:“南,你知道大家怎么认为吗?他们都说你这是因祸得福,摊上个肥差。”商南哭笑不得:“肥差?砸我手里怎么交差?房产局那叫行政部门,你见过哪个行政部门自己否定自己的?证一旦收走,要回来就难了。没有证就没有产权,没有产权就是违建,人家给你强拆了,形成既成事实,你喊妈都来不及了。”佳桐笑笑说:“说你呆你还不服。谁不知道这个形势?谁不知道难?越难对你越有利啊。处理好了,居功至伟;处理不好,你也有理由。”

佳桐接着说:“你就是个理想主义者,凡事都要做好。什么叫好什么叫坏,有明确的界限吗?你自己觉得挺好,可能别人并不买账。你自己觉得没做好,可能人家认为很正常。”商南想,自己确实有这个毛病,佳桐所说虽不尽然,但还符合逻辑,甚至充满辩证的意味。

商南还是为“肥差”这个说法感到委屈。佳桐说:“人家认为不管单位如何,负责这件事情的人都会赚个盆满钵满,这种思维很正常。但我相信你不会。”

佳桐凑近商南,轻声说:“我相信你,也请你相信自己,相信你的能力和智慧,相信你不会让站前小楼的悲剧重演。”商南玩味着这句话,升腾出感动和信心。目光接住目光,商南坚定地点了点头。但他的坚定,更多地来自站前小楼的刺痛。商南忽然不再感到窝火,自己终于可以一展拳脚,为捍卫国有资产而在一线战斗了。

今夜和佳桐的拥别,商南有些深情。他越发感到,这个孩子以她特有的方式所给予他的力量是无可替代的。商南觉得轻松了很多。还能怎样呢?只要不是堕入那个“肥差”的陷阱,都不算失败,何况,自己应该拥有佳桐给予的肯定。

商南明确了思路,首先从申要产权证入手,同时防止突然而至的强拆。

一早,商南就直接来到区房产局,找到了才科长。听了商南的自我介绍和来意,才科长眼皮都没抬,用浓重的明山市口音说:“找我要不着了,交到市里了。”说着从摆在桌子上的软中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旁若无人地抽了起来。商南正色道:“交不交到市里我不管,你给拿走的,只能找你要。”顿了顿,商南接着说:“你拿走我的产权证,有什么依据吗?”见才科长还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商南不觉提高了嗓门儿:“才科长,别忘了,我们国家可是实施了行政诉讼法的。”才科长冷笑了两声,说:“同志,这个法我比你熟。看看,这个卷柜都是要求行政复议的,还有一堆待判决的。我就在这些案子堆里活着,没有它们,我还真觉得没意思。”商南并不想跟他纠缠这个,到这里不是为了打嘴仗。于是,他迅速转移了话题:“我们犯了哪条呢?”才科长说:“哎,这么说话就对了。问题可以探讨,别拿法律吓唬人。我们是接到举报,经过认真走访调查,翻阅档案资料,认定你单位是在没有土地使用权的情况下办理的产权证,土地是别的单位的,所以你们是违规的,因此予以收回!”

看他振振有词的样子,商南有些好笑。自从产权证被收走,商南特意查阅了相关法规,明白历史留存建筑的产权和新办产权在权属界定上的区别。对历史形成的留存建筑,只要建设手续完备,拥有房屋所有权,就承认对所占地块的使用权。这是由于我们国家以前没有实行土地使用权制度形成的,是历史性问题。而新建房屋,必须首先完善土地使用权,才能确定房屋所有权。用后来的法规要求历史形成的事实,这是典型的引用不当。如果是学生时代,商南肯定会以周密的逻辑、精确的概念将对方驳得体无完肤,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呢?过去,刚出校门时候的商南还保留着系辩论队主辩的锐利,直到有一天,吴总跟他说:“在领导、同事,特别是客户面前,就算你争论赢了,又能得到什么呢?你可能痛快一时,却永远失去了一个人。”那时候吴总还把商南当成老弟,而商南又极其信赖吴总,从此,商南变得内敛许多,很多时候放弃了争论和解释。今天,商南摸清楚了对方的借口,就算完成任务,于是也不争辩,扔了几句不卑不亢的话就离开了区房产局。

商南一走,才科长就迫不及待地给三哥打了电话:“放心吧,成不了气候。那个姓商的一看就是个学生,还是个雏儿。”

其实李丽英早就给吴总打过电话,聊了半天当年的情谊后转入正题。但她没说产权证是她唆使人收走的,只是说听说了这件事,觉得最好的办法是趁着认定违建和强拆前,把房产的地上部分卖给她。吴总当然知道李丽英打的如意算盘,但他不可能就这么按她的道儿走。一是,任何结论生成前,过程必须有,否则这个结论就是站不住脚的。只有认定产权灭失了,才能谈到卖给李丽英,否则就会授人以柄。至于过程如何,得出什么结论,那就是导演的事了。吴总心里认定商南一身学生气,抓管理行,和社会打交道还嫩了点儿,大概率处理不好这件事。到那时,可以借此追究商南的责任不说,结论也是水到渠成的了,可谓一石二鸟。二是,反正急的是李丽英。于是吴总打着哈哈说:“这件事我们已经上会,责成小商,哦,商总来处理了。商南你不是认识吗?”李丽英被吴总的太极推手绕得云山雾罩,唯一有价值的信息是这件事由商南负责。心想,还是这狐狸老到,看似什么都没说,却透露了关键信息。让拆迁公司找商南,这就和三哥给的信息对上了。本来拆迁公司的打法都是出面缠着一把手,但秦经理明确说不行,必须找商南,只有他服了,吴总才好说话。现在李丽英明白了,是这个道理。

在李丽英的记忆里,商南还是那个大学刚毕业的略带羞涩的大男孩,她还记得当初自己一个习惯动作,用胯骨顶了一下商南后,他脸上飞起的羞红。时间真快,现在自己不会再有那样的肢体语言了,估计商南面对女性的挑逗也不再害羞。当年的小老弟,现在成了对手。

商南第二天一上班,办公室就闯进来三个人,佳桐和小刘边阻拦边退却。其中一人一手捻着佛珠,一手指着佳桐说:“就你哈,别跟我叽叽喳喳的,我是拆迁公司的,你不就是你们商总的‘铁子’吗?”明山市方言,把情人叫作“铁子”。佳桐气得大声说血口喷人、一派胡言,说完自己都觉得跟这帮人说这个,还用成语,太可笑了。

语言是分系统的,不同的人群有不同的语言系统。遇到无法沟通的系统障碍,或者沉默,或者碾压。生活中,最好规避与不同语言系统的人接触,以免自取其辱,但在工作中却是必须面对的。商南在办公室听到这几句话,知道今天要进行一场不同语言系统之间的博弈了。再想到佳桐被指认为“铁子”,心想这伙人功课没少做。他站起身,走到门口,顺便看了一眼“秦始皇”的办公室。与以往四敞大开唯恐别人不知道他的存在不同,今天他的门紧闭着。商南看到了气得脸色发白的佳桐和手足无措的小刘,冲她们面无表情地说:“有客人找我,就让他们进来吧。”

来者三人,长相和打扮都差不多,都是板寸或者光头,脑袋溜圆,脚蹬圆口黑布鞋,脖子上的金链子又粗又亮。领头的毫不客气,一屁股坐在了商南对面的椅子上,另二位也在沙发上坐定,抖腿的抖腿,张望的张望。领头的这位脑袋尤其大尤其圆,商南想,可能这个职业比的就是这种蛮横。本来商南还想让小刘给他们拿矿泉水,看他们这样,就免了吧。领头的开口了:“我姓宁,是城建公司拆迁公司下属第三公司的经理。今天来呢,就是通知你,你们那个西库是违建,现在已经进入强制拆除程序,你们做好准备,该搬东西搬东西,该撤人撤人,别到时候有什么闪失,我们可不负责任。”

商南尽量用简短和平直的语言说:“我们的产权没有问题,我们正在申诉,现在就说我们是违建还早了点儿。我们现在只能该干啥干啥,不会停止正常经营。”宁经理说:“你们还申诉啥?产权证被没收了,就说明是违建,我就有权强拆!”商南说:“你们有正式文件或者通知吗?”宁经理说:“文件随后就到,我今天就是先口头通知你们一下,别说我们不仁义。”商南明白了,他们今天只是火力侦察,但是,既然遭遇了,就必须让他们知道自己不是随便捏的软柿子,否则,他们会变本加厉,于是说道:“我们不仅是国企,还是央企。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北京总公司负责。我们的损失,叫国有资产损失。这么大的仓库说没就没了,不用说我交代不了,明山市政府也很难向总公司解释。”宁经理一听,愣了一下。拆迁公司平时面对的大多数是棚户区的居民或者小商铺的经营者,顶多是个私营企业,像这样的央企还真没遇见过。来之前三哥只说是个仓库,也没介绍是央企啊,怪不得价码给那么高。想到价码,加上小半辈子争勇斗狠惯了,宁经理又振作了起来:“少跟我提央企,我在明山市拆的央企多了,什么央企在我眼里都是砖头瓦块。我现在和你谈的是公事,你要是配合,咱们就是朋友;你要是不配合,那就变成个人恩怨了。你家住哪儿,你女儿在哪儿上学,我们都知道。一句话,赶紧腾房子倒地方。”商南也软中带硬:“宁经理,我端的是央企的饭碗,就得为央企卖命,就算你把我和我家人怎么的了,接替我的也得这么坚持。不过换句话说,真把我怎么的了,你还有机会和接替我的人谈吗?”商南尽量用他们的话表明了决心,但并不想过于刺激对方,于是缓和道:“所以还是像刚才宁经理说的,争取做个朋友。今天你们来,我们认识了,就是缘分。”有了这句话下台阶,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来的宁经理色厉内荏地撂下两句狠话后就告辞了。商南也不和他们计较,知道他们无非是谁的工具而已。

此后,隔三岔五,拆迁公司就会来人纠缠,翻来覆去那么几句话。但是,宁经理再也没出过面。 W8OvFJo7mdqrbqLkSVmknoc20Ir+aa/1CMNDf9/jWRiHA+X0EsI+ossGzZRv9+h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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