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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各个车间的支部书记汇报了工作之后,梁景春就要何子学单独留下。他取出烟来,给何子学一支,然后自行点燃一支衔在嘴上,迅速吸完一口之后,才向何子学说:“我要问你一下,七号炉出钢口的问题,研究得怎样?他们开会你都参加了吗?”

何子学听见梁景春要他单独留下,心里感到不安,不晓得会有什么问题发生,小心地点燃烟吸着,等到梁景春提出这样的问题来,便放心地笑了,说:“这个出钢口的问题,全部解决了,行政一连开三次会,我都参加了的,丙班和乙班的一助手,都记了过,一个是打出钢口,没有及时采取适当的措施,一个是堵出钢口,工作马虎。”他很满意他这次说话的干净和有条理,同时也是梁景春那样和蔼的脸色鼓励了他,使他能够从容讲话。他感到这个新来的党委书记,就是容易亲近,谈起话来可以无拘无束,但还摸不到党委书记还有别的什么脾气,所以一开始,总不免有点紧张,但谈着谈着也就舒畅起来。他说之后,见梁景春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吸着烟,便又补说一句:“这已经没有问题了。”

梁景春深深吸一口烟,然后由左手两个手指,夹着烟支,放到烟碟上抖了一抖,轻声说:“何子学同志,在行政上说来,这个问题是解决了,但在我们做党群工作的人来说,这个问题才刚刚开始。”说完后又把烟拿到嘴上去吸。

何子学惊异地望了一下梁景春,不安地想:“这是怎么说的呢?”他把烟支拿在手里也忘记吸了。

屋子外边有火车喘着气走过,煤烟溜进屋来,梁景春赶紧跑去关上玻璃窗子。随又把过道门打开,让煤烟出去,并使屋子凉快一点。平炉车间像海潮似的声音,又响了进来。他感到说话会受影响,便又把门关着。

梁景春站了起来,走到何子学面前,带着深思的表情,低声地说:“两个记过的一助手,你都熟悉他们吗?”

何子学立刻回答:“熟悉他们的,两个人工作都不错。”

梁景春微笑着说:“工作都不错,为什么都犯错误了呢?”

何子学勉强笑着回答:“一般都是,在工作中难免不发生错误的。”

梁景春立即说道:“何子学同志,你要知道,我们在工业中做党群工作,主要就是保证国家计划的完成,首先就要设法不使错误发生。错误发生了,还要使它不再重复发生。”

“有好些人只要记了大过,他们就很少再犯的。”何子学插嘴表示他的意见,他有点感到新来的党委书记,好像有点不大懂工人的情形。

梁景春向何子学望了一下,便微笑着说:“何子学同志,你这样想过没有?当厂内有人犯错误的时候,他是无心犯的,还是有意犯的?我们要弄清他的思想,到底是什么原因。”

“党委书记,我想过的。”

“那么,这次的事情呢?”

何子学没有回答,脸却红了,额上冒出了汗。

梁景春走去把电扇打开,还推开两扇玻璃窗子,转身过来,笑着说:“何子学同志,这点我是了解你的。我帮你回答这个问题吧,你一定因为他们两个什么……”

何子学立即说:“两个一助手。”

梁景春嘲笑自己说:“我的记性真差。”随即郑重地说,“你一定因为他们两个一助手,一向工作不错,才没有想他们到底有心犯错误,还是无心犯错误。是不是这样的?”

何子学连忙点头回答:“是的,正是这样的。”他这样才感到轻松了,还愉快地说,“厂长也问过我,到底两个一助手,一向工作怎么样?我说很不错,算是车间最好的一助手。”

梁景春走去桌上抖下烟灰,即在皮圈椅上坐下,重新吸起烟来。何子学打量一下梁景春,迟疑地说:“党委书记,还有话吗?”他打算走了。

梁景春点一点头笑着说:“我还有话要同你谈哩。”

何子学重新坐了下去,他觉得谈谈也好,党委书记才来,是有许多情形,应该告诉他的。

梁景春轻声说道:“何子学同志,这两个一助手,他们来工厂有多久?从来都没有犯过错误吗?”

何子学立即申明:“党委书记,我才做支部书记一年多点,他们两人以往的情形,我还不大清楚。”

“那么,你只知道他们一年多以内的情形?”

“对了,党委书记,正是这样的。”

“这不行啊,我们做党群工作的,还得知道他们的过去。”梁景春手指轻轻敲一下桌子,“为什么要了解这些,就是要使我们能够查出他们的错误,是有意,还是无意。就是要了解当时做错了事,是怎样的思想情况。”他歇了一会儿,露出了不安的神情,“我查了一下出钢口打不开的损失,使我非常不安。那天炼的一炉五〇锰钢,是要送去做炮弹,支援我们中国人民志愿军的,何子学同志,你想想看,这个政治任务重不重大?……我们却没有完成。就是第二炉完成了,那也是拖延了时间。我们不能允许这样做的。”他用力吸烟,像要使他的心情平静下来。

何子学忍不住激动地说:“党委书记,听了你这番话后,是的,我应该查查他们以往的情形,过去做得太不够。”

“何子学同志,我问你一声,”梁景春业已恢复了平静,声音很和蔼地说,“你记不记得,在你做支部书记一年多以前,他们两个……”

何子学连忙补充地说:“他们两个一助手,”跟着又立刻说,“党委书记,你是不是问他们有没有犯过别的错误?我记得不曾有过。”

“我想问这一点,他们两个一助手,有没有打出钢口很慢的情形?慢个十多二十分,以至半把点钟,有没有过?”

“慢个十多分钟,一般的炉子,都有这样的情形。”

“他们两人慢的情形,从现在起,我们要调查一下。”梁景春声音低沉,却很有力,“何子学同志,可以查出吗?”

何子学连忙说道:“可以查出,每次打出钢口花费多少时间都写在工作记录簿上的。只是查起来慢一点。”他心里感到为难,觉得要查几年来的工作记录簿,是不容易的,但他立刻提起勇气说,“这个工作,我可以立刻干起来。”他感到在这个党委书记面前,自己发现确有很多的缺点,再不提起勇气,是不行的。

梁景春静静地说:“要是有记录簿,这叫小余同志统计一下就行,你还有另外的工作。”

“我分得出时间来的。”何子学感到有做这个工作的必要了,他是不愿意放给别人的,他有一股干劲,“只消一天工夫,就可以搞出来。”

“他们一助手,堵出钢口打出钢口,都有人帮助吗?”

“总有一两个人帮助的。”

“那么,你就去同这些人谈谈吧!”梁景春声音又低沉了,“他们一定了解出钢口是怎样堵怎样打的。”

“我都同他们开过会了,大家都发表过意见。”何子学脸色显得苦恼地说,“就是找不出原因。”他感到党委书记还不明白一个支部书记所做的工作,便又赶快地说,“这个我都在讲别的工作的时候,顺便汇报过的。只是我没有详细讲。”

梁景春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他们两个班上的人,有没有互相抱怨过?”

“吵都吵过了!”何子学大声地说,“周开林就怪李吉明他们没有堵好。李吉明就怪周开林他们不会打。平心说起来,两边都有不是。”

梁景春立刻摸出衣袋里的手册,再问一下两个一助手的名字,便记了上去,随又问何子学:“依你平日的看法,这两个一助手哪一个好点?”

“两个人工作都不错,”何子学重复一句他说过的话,然后思索地说,“就是周开林差一点,开会不大讲话,背后还有点发牢骚,政治认识差,还有一点,碰到困难就急得没有办法。同群众关系搞得不大好。李吉明就不同了,他是工会小组长,什么事情交他办,总是很快就办好了,思想认识都不错。缺点也有,就是喜欢同人打闹,开玩笑。”

梁景春笑着插嘴说:“这倒不算什么缺点。”

何子学接着说下去:“依我看来周开林倒应该调查一下。我记起来了,去年周开林对铁水,就倒了一两吨在地上,事前就是他没有把小车弄好,工作上粗心大意。”

“好吧,你慢慢想一想,是会记起一些事情来的。”梁景春站起来说,“最好连他们两人入厂以前的事情都知道一点,我还要找厂长谈一谈别的事情。”接着又再说道,“不要老是开会,应找人做个别谈话,要好好地谈,像朋友一样地谈话,不要做出审问人的态度,也不要做出教训人的态度,那些态度都会使人远离我们的。”

何子学走了出来,业已六点钟了,正是大批的工人,下班洗好澡,开了工会小组会,准备出厂的时候。厂门口的一块空地上,放了许多自行车,换好衣服的工人,都去取车子。何子学往天这个时候,就跟大家说说笑笑,一路走出厂去,感到一天工作做完后的轻松,现在却觉得不安,甚至有点烦躁,仿佛背上压有一个东西似的。假如这件事情,开会可以解决的,他就马上召集人开会,党委书记如果要他查工作记录簿,他现在就可以留在厂里,一夜不回去。现在接在手上的任务,却是不能马上动手,而又不知如何下手。他走到办公室的外面了,还没有决定马上回家,还是到车间去看下子。恰好九号炉乙班炉长张福全走来同他打招呼,他心里一下亮了:老张不是一解放就来厂里了吗,正好找着一个请教的人了。便向他打招呼:“老张,我们一道回去吧,我想同你谈一件事情。”

“好吧。”张福全高兴地说。仿佛在说你要找我吗,恰好我也要找你呢。

他们一道走着的时候,何子学正要同张福全讲话,问他关于周开林、李吉明以前工作的情形,张福全可先讲话了:“老何,我正想同你谈谈,听说不是要布置竞赛了吗?这挺好。可是要我们九号炉带头挑战,可就有困难啊。”他一边说,一边扶着车子在走。

何子学一向是喜欢张福全的,觉得张福全能够主动地向他反映一些问题,而且讲起话来,总爱开点玩笑,使人感到愉快。他现在听了张福全的话,高兴地看他一眼,连忙问:“有什么困难?”

张福全微笑了一下,小声说:“难道你一点都不知道吗?”在他以为何子学是应该知道的,便开玩笑地说,“老何,你这一下官僚主义可躲不脱了啊!”

何子学假装做出恼怒的神情说:“吓,你不要乱扣帽子啊。”随即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接着小声申诉,“你晓得这几天简直把人忙得晕头转向的,就是给别的炉子订增产计划。”立即又嘲弄地说,“九号炉有你们三位大将顶住,我就可以躲懒一下。”

张福全笑着骂了起来:“哼,三位大将!啥三位大将啊,简直是三个和尚啰!”

“怎么?你们在做和尚了?”何子学觉得很好笑。

“怎么不是?”张福全仍旧带着又笑又骂的口气,“你不是听过这句俗话吗?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现在九号炉就是没水吃。你还不知道,可真该打。”

何子学立刻扬一下眉毛,现出恍然大悟似的神情,停下足来,大声地说:“你们是不是对秦德贵还有意见?”

张福全走着没有说话。后面骑自行车的人,不断地绕他们身边跑过,还一面按响铃子。

走了一会儿,张福全又再说道:“老何,我老实告诉你,我真怕同秦德贵交班,只要你哪点做得不到家,他就会脸红脖子粗,跟你吵起来。自从他创造了新纪录,眼睛就搬家了,这几天还厉害些,一直从额上搬到脑顶。”随又用力挥一下手,“他同任何人都搞不好的,袁师傅提起他也有一肚皮话。老实说这不像共产党,也不像工人阶级。”

何子学感到情形的确有些严重,立即说道:“这我一定要找他谈谈。这个搞不好,我们怎么能搞竞赛呢?”

他们刚一出工厂区的大门,张福全就在马路边上停了下来,他对何子学说:“老何,你走吧,我还有点事情,要等一个人。”

何子学看他那样热心等人的神情,一面用手拭顺他的头发,还扣好他的衣纽,便知道有一点名堂,忍住笑问:“你要等谁?”

“用不到你管,你快走你的吧!”张福全假装着很正经的神情,眼睛立即向大门望去,生怕涌出的人群,会有一个人放过了,没有看见。

何子学立在旁边很有兴趣地说:“你这家伙,你怎么叫我走开,我还有话同你说啦。”他看见张福全的神情,不禁觉得很好笑。

张福全见何子学不走,好像有意要看他在等什么人,很想生气,却又不好生,刚才何子学不是明明有事情要找他吗?就焦躁地说:“那你就快点说吧!”

“这倒不是三言两语,一下子说得明白的。”何子学踌躇地说,同时也感到为难,觉得在这人众的地方,不好谈。

张福全挥下手说:“那让我吃了晚饭来找你好不好?”

“晚饭后?”何子学沉吟地说,“恐怕还有别的事情。”接着又开玩笑地说,“你对我得老实一点。只要照实说,你等的是女朋友,我就晚上等你。”

“妈的,”张福全忍不住诡秘地笑了起来,“碰着你这家伙,真没办法。”接着挥一下手,“走你的吧,我就承认我是等女朋友好了。”

何子学大笑起来,随又凑拢张福全的耳朵,小声地说:“结婚那一天,可要请我吃酒啊。”

“滚你的蛋啰!你一下就扯得那么远。”张福全虽是这么骂,心里可是怪乐的。

张福全的确是在等一个女朋友,那是电修厂的女工孙玉芬,曾在袁廷发家里会过面,首先给他最好的印象,便是她一知道他是炼钢工人,就脸上流露出极大的喜悦,很热情地同他谈起炼钢的事情。就因为那一次谈话,他才第一次感到他的职业,会是这样地被人看重,从她红润发光的脸上,觉得他选的炼钢工作,有着无比的光荣。第二次在公园会见,他有点踌躇,还不敢马上同她打招呼,她却跑来同他握手,在湖边柳树底下,谈着笑着,走了好一阵,要不是她还有另外的女朋友在叫她,而他又不是同李吉明在一道,他会约她去湖上划船的。他感到这两次会面,是他生活中的节日,愉快,难以忘怀。再加以李吉明自从那次公园里看见孙玉芬之后,就早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真是个傻瓜,人家对你那样热,你都看不出来。”而且有时还故意使他听见似的向人宣传:“老张吗,可变啊,恋爱正搞得火热。”这使他表面上生气,心里可乐疯了。以后又在马路上遇见过两次,再加丁春秀同他谈起孙玉芬,还笑着问过:“你喜欢我的表妹吗?让我给你做媒好了。”更引起一片痴想。

今天由夜班转为日班,下午六点钟出厂,首先就想着:“我今天能够会得见她就好。”本想大胆地就到电修厂门前去等,可恼就有何子学缠在一道,没法子只有向工厂区的大门走去,扯个由头,把他弄开。何子学走后,他就双手扶着自行车,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大门,正如炼钢时候关心炉顶和钢水一样地认真。

孙玉芬和好些女工夹杂在更多的男工中间,走了出来。她上身穿着白色的西装衬衣,下边穿着系有背带的黑布裤子,足穿黄色皮鞋。头发剪短,披在颈上,脸上发红,正兴奋地同人讲话。张福全一眼就看见她了,便走到人群中,悄悄走到她的后面,听见她向别的女工讲:“刚才我还忘记讲这个秦德贵,还打过游击哩。”张福全走上前一步,向她打招呼:“孙玉芬同志,你刚下班吗?”

“呵,张福全同志,你今天是白班吗?”孙玉芬立即回头来,同他谈话,露出高兴的笑容,“我们正在谈你们厂里的事情,你们成绩真不错啊,连省城的报上都在表扬你们创造了新纪录。”

“孙玉芬同志,这回新纪录没什么了不起,同以前的纪录比起来,只不过缩短了五分钟。”张福全不想多谈这方面的事情,立即扯到另一方面去,“你最近到袁廷发家去没有?”

孙玉芬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还很有主见地说:“张福全同志,我不同意你的意见。”随又向她身边走着的同伴说:“咱们今天订计划不是为几分几秒都在争论吗?”马上又回转头来向张福全说:“我觉得缩短五分钟不是一件小事情。”

张福全笑着说:“孙玉芬同志,不瞒你说,这回新纪录,还有内幕新闻哩,你要是到袁廷发家去,他就会告诉你的。”

孙玉芬却是相信报纸的,认为事情既然在报上表扬了出来,一定是正确的,另一方面她又知道大凡在厂里发生新的事情,总有人赞美,也会有人嘁嘁喳喳,表示不满。她便坚决地说:“我倒不管你们厂里那些什么内幕新闻,我只问你们提前五分钟,是不是真正地提前了五分钟。”

“当然是真正提前了。”张福全笑着说,“只是……”

孙玉芬立即打断他的话,抢着说:“只要是真正提前五分钟,这就对了。”接着又向她的女伴说:“咱们为了争取几分几秒,可费力呢。”

张福全让她说完之后,才又很有兴味地继续说道:“当然,缩短了五分钟,是件重要的事情。可是就不该化了炉顶,破坏了炉体。”他心里很高兴,觉得一遇见她,总有不少的话,逼着要谈下去。他就怕遇见了没话可说,尤其是她和许多女工在一道的时候。

“是不是炉子烂了,不能炼钢了?”孙玉芬惊异地叫了起来,好像她自己是平炉车间的管理人,一个责任骤然落在她肩上似的。

张福全笑着连忙说:“那倒没有烂到那么凶,炼钢还不成什么问题。”

孙玉芬这下又觉得相信报纸是对的,还笑着说:“我想报纸它绝不会乱报道的。”

张福全想到报纸的报道,不禁皱起了眉头,他没说什么,只是掉过话头问:“我听见你的表姐讲,最近你要回家去吗?她正打算买东西,托你带回去。要你走的时候,到她家去一下。”

“家里总要我回去,就是一回去,就要耽误一两天,车间正要搞竞赛,哪里抽得出身?”孙玉芬不快地说。

快要分路的时候,张福全看见好些女工在同孙玉芬一道走,不好意思再跟下去。如果单是她一个人,那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一直送她到女工宿舍,起码会表示出自己对她并不是冷淡的。他认为自己的确有点近于傻瓜,没有对她流露一点热情。今天好容易遇见了她,才找出机会来同她谈话,真有点不忍分手。他见孙玉芬快要走上另一条路了,就叫了一声:“孙玉芬同志,请你等一下。”

孙玉芬随即转过身来,停下问道:“有什么事?”这个时候,连别的女工也停下足来,望着他们二人。张福全尽量和颜悦色地说:“孙玉芬同志,你今天晚上得闲吗?”孙玉芬望着张福全的脸子,略微惊异地问:“有什么事?”张福全鼓起勇气笑着说:“今晚苏联片子《乡村女教师》,听说挺好,我想请你去看,你愿意去看吗?”孙玉芬更加注意地望了一下张福全的眼睛,然后微微一笑说:“谢谢你,我今晚不得闲。”随即转身走了。

张福全走到另一条路上,没有骑上自行车,还是慢慢地走着,他感到脸上烧乎乎的,心里想道:“糟糕,第一次的请求,她就拒绝我了。”随又觉得她那么一笑,显然见得请她看电影,她是高兴的,并不使他完全失望。他还为她设想:“也许人家当真有事情哩。”他禁不住朝她们走的一个小小的土坡望去,那个坡上全盖着密密的洋槐树林,什么也看不见。但觉得那一片苍翠蓊郁的绿色林子,显现在有着桃红色晚霞的天空里,格外出落得美丽动人,好像以前从没见过似的。马路两旁,掩映在青杨树叶中的,都是一些住宅。住宅与住宅之间,有种着花草向日葵的小小园地。到了一处十字路口,耸立一座百货商店的楼房,在这职工下班的时候,更是热闹。张福全走在门口,向着玻璃橱内的漂亮衣料,情不自禁地望了一下,心里想:“不知道她喜欢哪一种料子。”接着又心里骂了一声:“该死的秦德贵!”由于他化了炉顶,就有好衣料,也没有钱来买了。他正转身要骑上车子走的时候,恰好遇见丁春秀牵着孩子来买东西,他就高兴地打招呼,还殷勤问孩子要吃什么,好像他和她家一下子就有了亲戚关系似的。他存了车子,去给孩子买了一包糖果,还打算再买点饼干,丁春秀竭力制止了他,还叫要称饼干的店员,把饼干放回玻璃缸去。他帮丁春秀牵孩子,在商店走了一转,让丁春秀买了东西,一道走了出来,他才告诉她,他刚才看见了孙玉芬,并把他和孙玉芬谈的话,全告诉给丁春秀,只是没有讲他请看电影的事情。丁春秀一听就笑起来了,随即笑着说道:“她不回去也好,我要买东西的钱,还没到手哩。”接着又很关心地问,“张大哥,你看,这个月老袁还搞得到二十炉快速炼钢吗?”张福全立刻做出担保的样子,热烈地说:“那一定做得到的,”随又皱下眉头,“就是有点够呛,你晓得,新炉顶给秦德贵搞化了,要快不容易。”丁春秀叹一口气说:“咳,这回秦德贵可害了人了!”张福全愤愤地表示同情:“秦德贵这混账东西,真叫人生气,我们这次本该得到新炉顶不化的奖金,也给他搞掉了。”

“还有炉顶奖金吗?是这个月才兴的?”

“是这个月才兴的,我和袁师傅辛辛苦苦看了十来天,不晓得流了多少汗。”

“这该死的秦德贵,真叫人气!”

张福全一面帮丁春秀拿着东西,一路讲话,送到她家门口,便骑上车子,折回独身宿舍去了。

“起来,起来,厂里打电话来,叫你赶快去。”丁春秀一面叫,一面还伸手来摇袁廷发。袁廷发翻爬起来,不高兴地说:“什么事,来叫我。”

“晓得什么事,我都弄不清楚。”丁春秀也有点茫然,“刚才电话打给家属委员会,只说是厂长叫你去。”随又埋怨,“真是啰!全不管人家晚上在上夜班。”

袁廷发是今天早上八点钟下班,才回来睡觉的,实在还没有睡够,起码还得再睡三四个钟头,但一听见是厂长赵立明叫他,便赶快披起衣裳,匆忙吃点东西,骑着自行车,跑到厂里。这时已是十点多钟。他猜不出有什么事情叫他,但只觉得既是厂长来叫,总不是一些平常小事。

袁廷发走上楼去,到了厂长室,看见厂长赵立明和党委书记梁景春正在翻阅文件,亲切地谈着话。袁廷发没有立即进去,只在门口站着。赵立明一看见了,就高兴地说:“老袁,我叫你来没有别的事情,就是刚才接到通知,今天有外宾来厂参观,还要找几个优秀的工人谈谈,等下就来了,你就来参加。”

“要同外宾谈谈?”袁廷发惊异地问,还用手为难地搔搔头发。

“没有关系,外宾都是兄弟国家的,讲错了,他们也不会见怪。”赵立明平静地说,“我推想,他们多半问你工作上有什么成绩。你做了什么,你照实说好了。”赵立明看了一下手表,“大概还有半点钟,你去俱乐部休息一下,等下就来叫你。”

袁廷发走出厂长室,感到有些紧张,像是接受一件很重大的任务。因为同外宾会面谈话还是第一次,厂长虽是那么轻松地交代,但自己总觉得在外宾面前说话说错了,总是一件丢脸的事情,不能不小心慎重。同时也生起了一种感激的心情:“厂长是真正看重我的,他才要我去把我的成绩告诉外宾。”

袁廷发并没有到俱乐部去,却不自觉地走上平炉车间。他不论什么事情来厂,总要到平炉车间看看。

不久有人来叫他,说是外宾已来到了厂长室里,还告诉他外宾是罗马尼亚人。他一进厂长室,厂长就介绍他同外宾见面,外宾两个人,一个胖胖的,一个稍微有点瘦,都是黑头发,穿着漂亮的西装,一齐走来同他握手,还讲了一长串外国话,他听不懂,可是从他们愉快的脸上,高兴的眼里,以及热情的声音,了解他们对中国工人是有着热烈的敬爱的。等到一个中国的翻译,翻成中国话,听来确实同他所感到的是差不了好多。他觉得这两个罗马尼亚人,真是从兄弟国家来的,不禁心上生出了一种好感。铸锭车间、原料车间、修理车间、运转车间,以及铁合金车间最优秀的工人,都先来了,他就挨他们一道坐着。两个罗马尼亚人继续听厂长关于工厂的报告,一面用笔记。随后由他们提出问题来了,却都注意炼钢方面。胖胖的罗马尼亚人问:“你们厂里使用的炉底系数是多少?”

赵立明回答是九点三,他们用笔记上。

接着又问:“最快的炼钢时间是多少?”

“七点五分。”赵立明平静地回答。

“炉子有多大?”

“二百五十吨。”

两个罗马尼亚人自行谈论起来,显得有些激动。中国翻译听懂他们的话,就告诉厂长说:“他们都说这是炼得很快的。”

黑头发有点瘦削的罗马尼亚人,向着袁廷发发问。翻译立即微笑地说:“他问你,创造七点五分一炉钢的就是你吗?”

“不是我。”袁廷发连忙回答,禁不住自己有点脸红。

赵立明说:“这是另一个工人。”接着又把袁廷发的快速炼钢与炼得多的情形讲了出来。

但那个胖胖的罗马尼亚人听完之后,还是向赵立明问:“我们可以会见那个创造新纪录的工人吗?”

“他没有来,要下午四点才来上班。”赵立明回答之后,就又亲切地望着客人,看他们还有什么问题。

稍微瘦削的客人问:“这个工人叫什么名字?”

“叫秦德贵。”

两个客人听了赵立明的回答,就都把秦德贵的名字记在手册上,为了要把秦德贵三个字念得正确,连向中国翻译问了两次。

最后客人到平炉车间去参观,袁廷发便同另几个工人走出厂长室,一面问他们:“这两个罗马尼亚人是干什么的?”听见他们告诉他:“听说是新闻记者。”他便禁不住轻轻叹一口气,心里不快地想:“看来这个可笑的新纪录,还会搞到外国的报上去哩。”这时快要到十二点钟,须得回去吃午饭,袁廷发骑着自行车回去,很快就到家了。一进门去,丁春秀就问:“什么要紧事情要你去?”袁廷发停了一下才回答:“什么要紧事,就是会会两个外国人。”丁春秀禁不住欢喜地叫起来:“呀,你真了不起,连外国人都要来会会。”

“没有意思,白耽误我的瞌睡。”袁廷发爬上炕去倒头便睡。丁春秀晓得他瞌睡没有睡够,就把孩子叫到外边去玩,不让吵着他。她继续在厨房做饭。可是袁廷发却一直睡不着,总是像有个东西搁在心上放不下去,只好坐起来吸烟。一面厌烦地想:“我老想这些干吗?”可是一眼看见关着的门上,又现出五个白色的圆圈了,不禁呆呆地看着。袁廷发想起这个月秦德贵只炼了两炉快速炼钢,没有自己多,可是因为其中一炉创造了新纪录,他却成为很引人注目的人了。中国报纸登,外国的报纸似乎也要登。而且更加使他难受的,就连厂长那样看不起那个新纪录的,也在外宾面前,当成厂里很大成绩,来郑重地介绍。他越想越觉得不舒服。本来起心要同厂长谈论不该登报的事情,也不想谈了。

吃午饭的时候,丁春秀特别做出一样好菜,就是他平日最喜欢吃的红烧肉,端来放在他的面前,还喜滋滋地说:“我一听说,外国来的客人都要看你,我真是高兴得很,从前哪有过这样的事情。”

袁廷发看见红烧肉的确烧得好,但他却无心吃,吃下也并不感到怎样有味,老是闷闷不乐的。丁春秀本来打算趁他高兴的时候,同他商量一件事情,就是要买件绒线衣送给娘家的妈,可是望望他的脸色,又怕他发脾气,一时吃着饭没有讲话。随又想想,他今天一早起来,又去接待外宾,准是耽误了瞌睡,精神上不大自在,心理上一定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就鼓起勇气,说是碰见过表妹孙玉芬,晓得她要回家去看看老人,想托她给娘屋里的妈,带件绒线衣回去。

袁廷发不高兴地说:“绒线衣!这样热的天气,还穿什么绒线衣。”丁春秀笑着说:“我是趁着有人带回去,免得以后托人困难。”

袁廷发讥笑地说:“你自己回去,空起手回去吗?”

丁春秀叹气地说:“你说得好容易啊,我自己回去,我自己这样忙,孩子又拖着,我看就是再等半年都回去不成。”她见袁廷发不高兴,也就不再说下去了。吃完饭,收拾碗筷,一面又好心地安慰袁廷发:“你觉没有睡够,你再睡睡吧!”

袁廷发午觉还是没大睡好,晚上十点多钟就动身到工厂去,看见秦德贵炼的一炉钢,的确垮了下去,费时十个钟头,心下感到了宽慰:“这小子,还差得远哩。”可是这种宽慰,一下子就过去了,因为他想着:“这小子,你说不行吗,最高纪录却还是他的,外国人也要特别去看他!”就使他很不愉快。

袁廷发还是想在新炉顶容易化的条件下,尽量地把炼钢加快一点,一方面是为了多给国家生产,一方面也想取得一些新的经验,就慢慢加大炼焦和炼铁的煤气,又把空气也开大些。他聚精会神地注视着炉顶,一看情形不对,就叫管变更机械的人赶快变更煤气。这花的精力,比任何时候都多。由于炉顶看得勤,又注视的时间长,用来遮鼻子和脸的袖头,简直有两次着火燃了起来。但因为昨天晚上没有睡够,正午午觉又没有睡好,再加心情很坏,一直有个不愉快的事情苦恼着他,身体精神都很受影响,使他深夜站在炉前禁不住打了一个盹儿。他身子颤了一下,赶忙振作自己,重新打起精神。他就在这一刻的不注意,不幸的事情发生了,炉顶上面,挨东二门的地方,见方两米光景,现出奶头来了。他一发现,便不禁暗自叫苦起来。心想化了炉顶,要是炼钢的时间还长,这就真是丢脸透了。怎么办呢?唯一补救的办法,就是使这一炉钢,变成快速炼钢。他觉得整个厂里都偏在快速炼钢这一方面,只要你能创造出新纪录,什么错处都能得到原谅。厂长赵立明算是很能掌握原则了,但在关系全厂荣誉的重要关头上,还是不能不借重秦德贵的新纪录。由于有了这种想法,他就鼓起勇气去加大煤气和空气。同时又想起他在国民党时候炼钢的情形,由于国民党压迫工人就不肯卖力干,新炉顶自然也不想好好保护,让它化成奶头,又变为面条,长长地吊起,但也由此发现一个经验,就是愈挂得长,在加矿石降低钢水碳素的时候,就越容易烧掉。另外在炉顶用到百把次以上,炉顶熔化无法制止的时候,也有吊起面条的情形,遇到一加矿石,便也会一下烧掉。他记起这些经验,便更为大胆了。果然不久现出许多奶头的地方,就慢慢地长了起来,竟像面条一样地吊着,而那原是平整的地方,又出现了奶头。这没有使袁廷发着急,他心里只想着一不做二不休,让煤气空气越发开得大些。到了该加矿石的时候,就叫吊车把矿石送进,立即燃起大火。上升的火焰完了以后,他再从炉门的眼上去看炉顶,那些吊得长的,业已烧掉了,这才使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同时也出现新的纪录,七点一炉的快速炼钢。

张福全来接班的时候,听见袁廷发出了新纪录,欢喜地叫了起来:“袁师傅,你这下替我出口恶气了,不然的话,秦德贵那个臭小子,不知要得意到什么时候!”接着把炉顶随便望了一下,同时心里一向认为袁廷发炉顶看得好,用不着细看,便也认为袁廷发炉顶看得好,还向他乙班的工友赞叹地说:“像袁师傅这样,才算是真正的新纪录!”

交班混过了,袁廷发走在灯光明亮的马路上,青杨树上吹下来的凉风,使他的头脑清醒了许多,他又觉得很有些惭愧。先前无意中化了一点炉顶,而且炉顶用久了,到了炼钢百把次以上,是难免不化的,总要无意中化一点,认为化得不多,希望瞒过接班的眼睛,并不是不曾有过。现在却有些不同,因为化炉顶是从无意变成有意的,而且化得很厉害。这是自从解放以来,第一次干这样有意损害国家的事情,虽然蒙混过去了,总是于心不安,觉得自己犯了罪。

回到家里,丁春秀开开门看见他脸上毫没一点高兴的样子,便好心地问:“你有点不舒服吗?”

“没有!”袁廷发不愿讲话似的,就爬到炕上去睡觉。

“我就给你下点面条,你不吃吗?”

“我不饿。”

丁春秀往天一见他进来就要问:“你今天又搞出快速炼钢吗?”这一天却一直忍着,最后才推测地说,“是不是今天没有出快速炼钢,你就觉得不自在?”

“你怎么晓得我没有出快速炼钢?”袁廷发越加不高兴地回答。

“呵,你当真出了快速炼钢吗?”丁春秀顺手拿着窗台上的粉笔,打算要在门上画上一个记号,但还是停下手,高兴地问。但是袁廷发不高兴地说:“不要吵了,让我安安静静地睡吧!”

“只说一句,让我好记啊。”

“是,是!”袁廷发厌烦地回答。

丁春秀记了之后,觉得有些奇怪,往回问到他是否搞出了快速炼钢,他总是高高兴兴的,现在为什么不快乐呢?她想起昨天他吃午饭时的烦恼样子,便又断定是接待外宾瞌睡没有睡够,便轻手轻足走了出去。但她放心不下,她担心表妹回家去的时候,她送给娘的绒衣还没有买到手,希望他今天好好睡觉,心情转好起来。

下午的时候,丁春秀路过家属委员会的门口,看见了黑板报上袁廷发创造新纪录的消息,她高兴极了,三步并作两步走回家去,不等袁廷发醒来,就摇他的臂膀说:“你怎么搞了新纪录都不告诉我呢?”接着又怀疑地问,“你不高兴,是不是像秦德贵一样?”她看见他现出吓人的脸色,便不敢再说下去,随即出去给他买一样好菜。吃晚饭的时候,她才提起买绒线衣的事情,袁廷发这才答允了。 q1HHlusdq9/0YQQnDVGmnrSiCNq0ESz/H4GNdao0FEWphnLQVCKGdZDSkZklRhU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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