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二章

平炉车间南边的平台临着原料场,全没遮拦,远处原野上吹来的风,会把柳絮、蒲公英送了进来,沾在炼钢工人汗湿的脸上。到了夜晚,外边一片灯光,点缀在烟囱、高炉、水塔、瓦斯库下边,如同开了无数灿烂的花朵。载着矿石的火车,轰轰隆隆地走着,已经减小在原野上奔驰的速度了,但过岔道的吼叫声音,却更加频繁起来。车头吐出巨大的光芒,照亮了藏在暗影中的青杨树,还把青杨树的影子,映照进车间来。袁廷发在这个时候,如果碰着钢水又正在熔化阶段,他就常常会走到平台边上,站个两三分钟,敞开工作服,让他肥厚的胸脯,接受夜间的凉气,然后再回到平炉前面,继续观看炉顶的颜色和炉里沸腾的钢水。他是个高大的汉子,身体异常结实,紫红的脸子,一向有着严肃的表情,而在这一夜就简直像在发怒似的。他也不大走到平台边去享受凉爽,他知道新砌的矽砖炉顶,一开始有了熔化,就很难侍候,炉内的温度只要稍微大一点,就会使矽砖发软,凝出奶头,甚至吊起面条。这一来,矽砖就变薄了,炉顶寿命便会缩短,修理时间必然加多,影响钢的生产。袁廷发便只有一刻也不离开炉子,不断地通过蓝色眼镜,注视着炉顶,看见矽砖烧得发白了,就赶快举起手来,叫管变更机械的工人,迅速转动机械,把从平炉东头进去的煤气,变更成转由西头进去,就在这一变更的瞬间,使温度暂时减低一下,炉顶的矽砖也就因而由白变红,不致发软凝成奶头。等到炉顶的矽砖,又达到白热的程度了,又叫管变更机械的工人,再把从西头进去的煤气,变更成从东头进。这样不断地变更,差不多三四分钟就要进行一次,全凭袁廷发一个人的观察来做指挥。炉内的温度,到了一千四百度以上,炉外虽说有砖和钢板隔了一层,没有那样强烈,但挨近炉门去瞧炉里的炉顶,还是很热的。袁廷发每瞧一次炉顶,总是要用水龙布袖头和手上的厚布手套,遮着脸和鼻子,袖头和手套就常常烤出焦臭的气味。他汗不断地出,心里火热,但不敢离开炉子一会儿。他观察炉顶,只要看见秦德贵熔化的那些矽砖奶头,就禁不住心里发出憎恨。有时还要叽里咕噜地骂一两句:“该死的东西,就只顾自己出风头!”如果技术员这些人走来的时候,他还要发点牢骚:“这样只管搞新纪录,炉子非搞垮不可。人家煮面,晓得爱护锅子,我们就怪得很,一边煮面,一边就打锅子。”他感到秦德贵这样的小伙子,不顾国家财产的损失,去搞新纪录,实在非常可鄙,而且更令人生气的,就是车间的领导,那样大事宣传,未免偏差太大。他一向觉得何子学他们看重青年工人,心里早就有点不快,这次秦德贵搞了一个可鄙的新纪录,实在吹得太过火。至于炉顶奖金的损失,他倒生气不大,觉得三人分下来各人所得不多,他乐意要得的奖金,倒是在快速炼钢方面。

往天何子学走来的时候,同他谈话,他还能搭上几句,甚至开开玩笑。这天晚上何子学准备下班回家,照例要在车间走过一通,当他来到九号炉前,袁廷发便避开他了,赶忙去观察炉顶,故意做出很忙的样子。何子学,三十多岁,中等身材,瘦瘦的脸子,小小的眼睛,显得相当精明,他以前在平炉炼钢,只做到一助手,由于他一解放就加入共产党,后来又到党校去学习,回来就做车间支部书记兼车间工会主席,同一批青年工人搞得好,但年纪大的工人,却有点看不起他。何子学一到九号炉上,就把衣袋里经常揣着的木框蓝色镜片,摸出来对准炉门眼子,踮起足望望正在沸腾的钢水。随即尾在袁廷发背后,小声问道:“熔化完了吗?”

袁廷发没有理睬他,只是匆匆忙忙去吩咐旁边的吊车加矿石,一面又叫工友开动卷扬机,打开炉门。管吊车的立刻把大炮筒子似的铁杠杆,伸向平台去,将平台上装满铁矿石的钢铁槽子支起,然后转过笨重的车身送进大打大开的炉门去。铁矿石一倒进钢水,立即引起氧化,燃起巨大的火焰,从每个炉门缝隙中冒出,约有六七尺高,使原来电灯照着的车间,仿佛一下着火似的,更加通明大亮起来。袁廷发看加矿石的工作业已完毕,就又忙着去看炉顶,不让何子学有讲话的机会。何子学所以在袁廷发炉上站这么久,就希望这个炼钢能手,再炼出一炉快速炼钢,那就会创造厂里日产量上的新纪录。他便想在下班的时候了解一下,到底会不会做到。他跟在袁廷发后面,热情地说:“老袁,今晚搞得出快速炼钢吗?”

袁廷发头也不回,抵塞他:“你们简直在逼公鸡生蛋啰。”

这样抵塞人的话,袁廷发倒是常常说的,何子学也听惯了,只是今天语气很不同,何子学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他一向感到对老技术工人的领导,比较困难,便尽量忍着心里的不快,勉强笑着说:“谁又在逼着公鸡生蛋?”

袁廷发看见何子学竟然还在笑,就更加气了,愤愤地指着炉子说:“你们简直一点也不看情况,我问你,新炉顶已开始化了,你还好开大煤气空气吗?那不是要再化下去?”

何子学也知道新炉顶开始化了,是容易继续再化下去,但他认为袁廷发有本事控制炉顶,也有本事在困难条件下搞出快速炼钢,才对袁廷发抱有很大的希望,所以还是笑着说:“我想你这个老手,这点困难是可以克服的。”“克服?拿话去克服!”袁廷发恼怒地说,接着走拢一步,冲着何子学的脸说,“你们只顾瞎吹快速炼钢,全不管炉子会坏到怎样!”

何子学从来没有看见袁廷发生过这样大的气,就勉强微笑地说:“怎么样,又有什么事情使你生气了?”

袁廷发举起手叫管变更的转动一下机械,趁着煤气变更的时候,火焰降低,便挨近炉门弯下腰杆,仔细地向炉顶瞧去。瞧完之后,现出不满意的神情,向何子学讥讽地说:“还有啥说的,总是事事都做得对呢。”

何子学严肃地说:“老袁,你这个人,怎样搞的,说起话来,老是东一弯西一扭的,我事做错了,你就直接讲吧。”

“讲什么,讲也是白讲。”

“白讲?只要你讲得对,我们就会照你的意见做去。”

袁廷发望了一下炉内沸腾的钢水,然后才转过身来,冷冷地说:“黑板上那一套胡吹瞎捧的话,你能够马上把它擦去吗?”

何子学吃惊地望一下袁廷发,随即问道:“我不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当然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袁廷发射着恶毒的眼光,冷笑地说,“我们老家伙的话,你是听不进去的。”

何子学笑着骂道:“你这些糊涂话,我就根本听不懂。你才三十二岁,你怎么就称自己是个老家伙。”

袁廷发事实上也并不以为自己老,只因领导一向的看法,是把他排在老工人那一类的,一些年轻小伙子也的确叫他老师傅,再加车间领导上那样注意年轻小伙子,因而同领导讲话,故意称自己是老家伙。现在何子学骂他不老,他是高兴的。

何子学见他脸色好些了,便向他分辩地说:“我觉得表扬秦德贵,并没有什么过分的地方。”

“你们简直在闭眼瞎来!”袁廷发重新生气起来,“你们这样干,只是在鼓励人去化炉顶。”

“哎呀!说了半天,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何子学眉头皱了起来,“我已经打电话,通知他做个检讨,明天就写在黑板报上。”

袁廷发感到这样做是对的,但还是讥笑地说:“好吧,我们也这样来,只搞新纪录,别管他什么炉顶,化了就写个检讨好了。”说到末尾,又忍不住愤怒地嚷道,“结果,倒霉的是平炉,吃亏的是国家。”

何子学苦笑地说:“你要知道,到底是谁的责任,还没有弄清楚,秦德贵他今天还到七号炉去帮助挖出钢口,有好一阵没有在炉上。我们不能一下子就抹杀了他的新纪录。”

“自然啰,他们小伙子化炉顶,怎么会是有意的。再加有了新纪录,那还了得!大伙儿都乐傻了,还看得见什么炉顶。”袁廷发嘲弄地说。何子学感到秦德贵得赶快写出检讨书来,而且只有这样做,没有更好的方法。他不想再同他讲下去,便走出车间去。

袁廷发出完自己炼的这一炉钢,已快到下班的时候了,一算共花去九个多钟头,是近来他炼钢最长的一次。而且力量花得最多,他不禁暗自倒抽了一口气,心里很不快乐,觉得这完全是秦德贵害了他的。要不是秦德贵把新砌的炉顶,化开了个头,他今晚准可以搞出快速炼钢。因为他上班的时候,上一班才加料个把钟头,并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他可以有大量的时间,施展他的技术。就是该死的新炉顶化了,限制了他,使他在调整煤气空气方面,简直束手束脚,不敢随便动一下指头。他见到这么长时间才炼出一炉钢,真使他生气异常。

张福全一来上班,袁廷发就立即把秦德贵化炉顶的事情,告诉他听,还难过地说:“咱们保护新砌的炉顶,真像保护自己的眼珠一样,他家伙只顾搞新纪录,就一下子给你搞完蛋了。”

张福全一听见袁廷发的话,就把嘴巴一瘪,大声地说:“好嘛,咱们也乱来吧!”接着又骂道,“共产党员,说起话来,满口大道理,做起事来,才这样损人利己。”他生气地拉下帽檐上的蓝色镜子走去看了一会儿炉顶,又走到袁廷发面前,气势汹汹地说:“袁师傅,你太胆小了。我今晚就要化给他看看。怕什么,以烂为烂,碰着坛坛碰罐罐。”

袁廷发原是只向张福全发泄他对于秦德贵的愤怒,不料这小子竟要向炉顶来出气,便很不安起来。他自从炼钢以来,就一直爱护炉上所有的东西,不忍随便糟蹋。而且由于长期工作,对于九号炉,有着说不出的感情,每样东西他都非常熟悉,就像相好的朋友一样。每一次补修炉体,虽是全由瓦工班去做,但他还是像对待一个生病的亲人似的,上上下下地观察,不让别人有一点马虎的地方,生怕有哪一点处理不妥,会使大病新愈的炉体,再留下一点暗疾。他赶忙拉着张福全叮咛地说:“老张,化炉顶你倒不要干啊。你要晓得,一个人不能拿刀子去杀他的熟人老朋友啊!”

“他秦德贵都干得,为什么我干不得?”张福全非常不服气地叫了起来,他感到只要再维持到炼五炉钢不化炉顶,就达到了厂里的规定三十炉的标准,可以拿到不化炉顶的奖金。现在却把一笔快要到手的奖金,葬送在秦德贵一个人手里,多么叫人痛心。他简直想不论什么怪话,都要骂出口来,甚至要搞烂一样东西才能出出心里的恶气。他不久以前在袁廷发家里认识一个年轻的姑娘孙玉芬,使他非常欢喜,引起他不少的幻想,他打算得了这笔奖金,买点东西送她,这下这个打算可就吹了,怎能不气。他每月所得的工资,除了自己吃穿而外,是要按月寄回家的,不能随便拿来乱用。平时他很少得到奖金,因此就把这笔炉顶奖金,看得异常重要。自从他看见了厂里新的规定,又看见了新炉顶刚好砌成,就真个下了决心,要使炉顶达到三十炉都不熔化,上班下班时候,都跟交班接班的两个炉长交代,要大家保证把炉顶看得好好的。他从来没有这样热心工作过,吃饭的时候,都不离开炉前,总是一面啃馒头,一面瞧炉顶。他先前瞧炉顶也是勤的,只是没有这一次这么有心。以往单是看看就是了,要是炉顶偶然不提防,真的一下化了,那也没有办法。现在却是拿出决心来,不许它化。要是没有下这个决心,抱了一些美好的幻想,听了炉顶化了,他也只是咒骂几句算了,现在就真憋一肚皮气,得找一个地方出出才行。好容易袁廷发才劝住他,最后还握着他的手再三叮咛:“请你看在我面上,千万不要动它一根指头。”袁廷发露出可怜的眼光,像看一个三岁孩子似的望着平炉。张福全忍着一肚皮气,勉强点头答允了。袁廷发这才放心地走出车间。

半夜后的路灯,格外显得明亮,树叶投下黑影,在马路上轻轻地摇动。一股清新的凉风,掠过发热的脸子。袁廷发在往天夜里,一走在马路上,就感到凉爽、愉快、舒适,这一夜却有些闷闷不乐。回家敲两三下门,没有人来开,就想发脾气。他的女人丁春秀,比他小七八岁,裸着上身,跑来开门,他忍不住埋怨起来:“你怎么睡得这样死呢!”

丁春秀露出睡后那种娇憨的神情,两颊红红的,笑着说:“真不晓得一下睡得那样熟。”她跑回炕上披起一件单衣,就朝厨房走去,一面小声殷勤地说,“你躺一下,我马上就给你热饭菜来。”

“不要热了,我不想吃。”袁廷发这样制止她,一面坐到炕上去。

“不想吃,是不是病了?”丁春秀非常担心地说,“稍微吃点好不好?”

袁廷发坐着,并不躺下,只是摸出香烟来吸。丁春秀打量他的脸色,不安地想:“看神情,倒没有什么病,该不是干活碰到了什么困难?”她站了一会儿,才问:“你今晚炼钢快吗?”丁春秀自从丈夫隔一两个月得到快速炼钢的奖金,就对快速炼钢大感兴趣,每天不但要问钢炼得快不快,还要把快速炼钢的炉数用粉笔记在房门的背后,以便计算月终能不能得到奖金,并为下月的家用,做出一些美好的打算。假如知道丈夫搞出一炉快速炼钢,她第二天定规要做一样好菜,来作为庆贺。

袁廷发起初对于门背后画圈,不以为意,还嘲笑丁春秀:“画那玩意儿干啥?”但一久了,也觉得记上有它的方便,偶尔无事的时候,忽然想起自己一个月的成绩,看到底是怎么样的,还可以吗,或是应该赶紧使一把劲。抬头往门后一看,漆着淡绿色的木板上,一串白色的圆圈,倒还能给人一个明白的指示。有时丁春秀出外去了,回来忙着别的事情,袁廷发还会提醒她说:“你快去画上个圈吧,我今天又有一炉快速炼钢了。”在这个月已经记上五个圆圈了,还欠十五个。丁春秀就天天盼望赶快完成达到得奖的数字,好准备给自己的娘,买一件绒线衣回去。

袁廷发听见问他今晚钢炼得快不快,便忍不住生气地回答:“别提了,提起来,满肚皮气。我今年炼钢,还没这么慢过,你想,九点二十分,丢不丢人?”他原来并没有打算要把这些告诉丁春秀的,他早就烦她太爱管厂里的事情,觉得一个女人做好家务事带好孩子就够了,用不着问这问那。他顶感头痛的,就是一回来,便是一句:“你炼得快吗?”可是在这一夜,不知怎的,总想谈谈,一点也不想睡觉。丁春秀觉得炼钢慢了,用不着生什么气,反正又不是做了坏事,就打了一个哈欠,劝慰地说:“不早了,快睡了吧。”一面说着就躺上炕去。

袁廷发却一直觉得像被人欺负了似的,心里有着不少的冤屈,总想吐出为快,看见丁春秀无心听下去,便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丁春秀责备地说:“不要为那点事情难受吧,我听见说,别个炉长连十二个钟头都有过,你这点算个什么嘛。今晚炼得慢,明天来快点好了,反正你自己又并不是没有本事。”这本来是很好的安慰话,倒反而一下子触到了他的痛处。袁廷发痛苦地说:“我现在就像手足给人捆绑了似的,还有啥本事拿得出来。”这倒很使丁春秀奇怪起来,忍不住爬起来坐着,一面抓把扇子来扇,一面很不安地问:“你越说越怪了,为什么会有人捆了你的手足?”

袁廷发接着就把秦德贵化新炉顶的情形,一一告诉她听,还格外着重说到新炉顶一开始化了,就不敢再开大煤气空气,因而也就无法加大火力,缩短炼钢时间。丁春秀原是听得不住打哈欠的,等到一听见是秦德贵干的,便禁不住拿手拍下膝头,大声惊异地说:“哎呀,真是怪了,他干了这样的坏事,为啥黑板报还给他那样吹呢!”

“你哪里看见的?”袁廷发皱起眉头问。“就是我们家属委员会嘛,还有哪里呢?”丁春秀说了之后,就用指头点点炕上的席子,现出深思的神情,颇有独见似的说,“我当时看见了就觉得奇怪,秦德贵他好年轻嘛,怎么会赶过你。我想这里面怕有些讲究。”

袁廷发听见丁春秀这么一说,心里倒的确高兴了,不禁冷笑地说:“明天你再去看嘛,黑板报上就会讲出他到底错在哪里。”

丁春秀大为不满地说:“我看他们领导上也太糊涂了,明明他干错了,你还表扬什么呢?不说你生气,连我都要火了起来。”袁廷发看见丁春秀那样激动,便连忙说道:“赶快睡了吧,这些事情,你还是不管的好。”丁春秀觉得丈夫今天晚上本可以搞出一炉快速炼钢来的,就因为跑出一个秦德贵来阻拦了他。领导上反而表扬了秦德贵,她就忍不住骂了起来:“我看他们都没有长眼睛。”她顶担心的就怕这个月快速炼钢达不到二十炉,得不到奖金,打破了她的计划。她原是要赶着娘的生日,把礼物送到乡下去的。

袁廷发最不满意的,是车间的领导,但对厂长赵立明,却是充满了敬爱。主要是由于赵立明很看重他,袁廷发常常都感觉得到,无论在哪里遇见厂长,或是厂长有事来找他,厂长的脸上,总是无比和蔼,讲起话来,声音也特别显得亲切。厂里开什么会,只要袁廷发一出席,赵立明总要问:“老袁,你有什么意见?”或者说:“老袁,你说说你的意见吧!”奖励快速炼钢的大会上,厂长总是亲手把大红花给他戴在胸前,那种欢喜和鼓励的眼色,真叫他感动异常,觉得自己一个做工的,现在才真是一个人了。在日本帝国主义以及国民党统治的时期,做工人那是多么痛苦,牛马一样,做梦都没想到会有今天这样的社会。他制止丁春秀说:“你这样乱骂领导是不对的。”

袁廷发在伪满时代,就进了炼钢厂,但他在平炉车间只做一名杂工,扫扫地,收拾工具,招呼茶水。炼钢的事情,全由日本工人去做,中国工人是不能插手的。袁廷发就偷着学习。比如日本工人取出一勺钢水来倒在小的模型内,用水冷却,捶成两半节,就从断口地方,判断钢内碳素多少,看完之后,记上册子,就丢掉了。袁廷发便捡来看,还偷看他们记的数目字。久而久之,他也学会了。有一次,一个日本管工的,发现袁廷发捡起丢在地上的钢样来看,就轻蔑地问:“你看!懂吗?”

袁廷发本是想推说不懂的,但看见那个日本管工的那样轻视的神情,仿佛在说:你支那人,蠢猪,这你是不会懂的。于是袁廷发就冷冷地说:“懂一点!”

“懂!”日本管工的吃了一惊,但还是轻蔑地问,“多少?你,碳素。”他不相信袁廷发会看得懂。

“四十二。”袁廷发毫不迟延地就说出碳素的数目字。

日本管工的看一下钢样,脸色都变了,立即向那些围拢来看的日本工人叫起来:“哎呀,他大大的懂!”

日本管工的随即转过头来,好像突然发现一个敌人似的,对袁廷发深深看了一眼,点一点头,鼻子里哼了一声,便即走开了。

袁廷发第二天上班的时候,一进厂门,就得到通知,他的工作调到食堂去了,他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但厂里的天下,是日本人的,有什么法子呢?他只有洗碗拭桌子扫地上饭粒的时候,故意失手打他妈的几个碗。一直到一九四五年,日本帝国主义垮台了,他才有机会走上平炉车间,可是使他大吃一惊,整个厂房静得像深山古庙一样,平炉里没有火,耐火砖散落在地上,吊车破烂了,满地都是铁条矿石。国民党跑来,恢复了两个平炉,他做了炉长,满以为可以为祖国效力了,谁知还是当不成人。常常遭到轻视和辱骂,而且得到的钞票,不值钱,放在家里一两天,就会少买许多东西,粮食经常买不到手,要靠老婆采野菜磨橡子面,来过可怜的日子。

共产党解放了这个城市,他才施展出他炼钢的才能。从此过着从来没有过的愉快的日子。他自己也感到他的生活是和炼钢联系在一起,不可能再分开了。平炉车间正和家一样,都不能离开的,两个所不同的,就是一个是休息的地方,一个是工作的地方。轮休的时候,别人到电影院去,到公园去,他可要骑着自行车,跑到厂里,看看炼钢的情形。如果下雨,或者有事不能出来,他就要吸着香烟向炼钢厂的一长排烟囱瞭望。从烟囱里冒出的烟子,他就能看出当天生产的好坏。他看出冒的是淡淡有颜色的烟子,晓得一切顺利。如果有一个烟囱,冒出黑色的浓烟,他就要叹气,感到不安:“糟糕,炉子要修了。”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的时候,袁廷发才爬了起来,丁春秀赶忙把热好的饭菜,端来给他吃,一面急不可耐地说:“黑板报我都去看过两次了,还是跟昨天一样,没有写出什么来。”

袁廷发不禁笑了起来,有点嘲弄地说:“我都忘记了,你白操这些心做什么?”

“你不晓得我这个人吗?我就是这样的,心里搁不得什么事情,一搁上就放不下。”丁春秀皱一皱眉头,有点生气地说,“要是他们不把秦德贵化炉顶的事情,写在黑板上,我就觉得不公平。”

袁廷发笑了一笑,没有说什么,只是吃饭。他晓得车间领导的作风,对于表扬的事情,搞得很快,对于批评的事情,总是慢些,也就不以为意。下午两点多钟,睡好了午觉,他便朝厂里走去。厂门口贴着一张红纸大字报,就是表扬秦德贵创造新纪录的,红得耀人的眼睛。惹得别个工厂的工人,经过这里的时候,也要停下足来看看。实在内容也很引人注意,红纸上不仅写着“惊人消息”四个大字,还在文字中间画有插图:一个穿工作服的炼钢工人,正驾着一架喷气式的飞机英勇地前进。袁廷发昨天下午第一次看见的时候,震惊了,使他感到自己落后了,现在看见,却觉得吹得可笑,不禁摇一摇头。他再从旁边看,只有一些临时贴上的通告,却没有秦德贵的什么检讨,他只冷冷地笑了一下。

袁廷发走到调度室,看见门口大黑板上,表扬秦德贵的新纪录,还是占了很大块地方,只在不显著的边上,用小体字写下秦德贵化炉顶的检讨。而且检讨得不深刻,只是笼笼统统地说是化了炉顶,并没有说出化炉顶的真正原因。他知道这是何子学他们安排的,还是表现出了车间领导仍然偏重在新纪录方面,不禁皱起了眉头。他觉得不能再同何子学谈论什么了,而且也不想再同何子学会面,便又走出了车间。他到俱乐部去,随便翻开当天本地的工人报来看,就有一条秦德贵创造炼钢新纪录的消息,说这是炼钢厂自恢复以来,从来没有过的快速炼钢,还说质量合乎规格,达到了百分之百的好。这使袁廷发气得满脸通红,恼怒地想:“为什么不提一下化炉顶的事呢?这样一来,咱们的炉体,以后,可难保了。”他感到报纸的宣传,比什么大字报黑板报都来得重要,因而也就更加误事。他忍不住骂了起来:“这样领导下去,平炉车间,那就只好垮台!”

天黑了下去,厂长赵立明和党委书记准备下班回去,最后还到平炉车间巡视一通。走到九号炉上,停了一会儿。赵立明特别介绍袁廷发和党委书记相见,还高兴地说:“老袁才是我们厂里第一个炼钢能手。”

袁廷发看见厂长这样高兴地夸奖他,忍不住欢喜起来,谦虚地说:“我不行。”随又想起领导上还让新闻记者在报上吹嘘,又有点不快,就冷冷地说,“秦德贵他就超过我了。”

赵立明笑着说:“秦德贵还不行得很,他化了炉顶,新纪录算不得一回事。”接着又郑重地向梁景春说:“老袁炼的快速炼钢,算他第一多。”

接着梁景春问到化炉顶的事情,袁廷发小声地说:“其实只消当心下子,炉顶就不会化的。”

梁景春是什么都有兴趣,都想学习,都想看一下,便说:“让我看看,炉顶化在哪里的?”

袁廷发连忙取下头上的帽子,还把帽檐上的蓝色镜子掀下,然后递给梁景春,一面说:“你戴着看看。”

梁景春取下自己的帽子,戴上工作帽,走到炉门前,从砖砌的炉门上茶杯那么大的眼孔看进去,只见炉内鲜红的钢水像一锅清稀饭一样,不断地沸腾。

“党委书记,你朝上面看,朝我手指的地方。”袁廷发弓着身子大声地说。

梁景春觉得脸和鼻子都烤疼了,暂时离开炉眼孔一下,看见袁廷发看的时候,是用工作服的袖子,遮着脸和鼻子,他再看的时候,就也举起袖子,袖子本是干的,就在这种强烈的火焰旁边,冒出细微的水蒸气。他周身冒出汗来。

“你看见那些奶头没有?”袁廷发在旁边安静地说,好像火焰对他并没什么威胁似的。

梁景春热得不能耐了,但还是坚持看见为止。等他看见的时候,他闻见有股布烧着的气味。袁廷发连忙拉开他,把他袖子上着火的地方弄熄,惋惜地说:“这要穿我们这种水龙布工作服才行。”

梁景春没有注意他的袖子,只是向袁廷发问:“为什么炉顶的砖会化?”

“因为火力太大,超过矽砖的熔点。”

“这我晓得的。我是问做炉长的,为什么有的人会化炉顶,有的人又不化?”

“这有三种情况:一种是炉长不小心,一种是炉长懒,不肯勤看,一种是只顾追求快速炼钢,宁愿炉顶化下去。”

梁景春指着炉子说:“刚才看的那一块,是怎样情形化的?你看得出来吗?”

赵立明立即笑着说:“这看不出来的。”

梁景春继续问:“袁廷发同志,你同秦德贵一个炉子工作,你该知道他是怎样情形化的。”

“这个,”袁廷发搔一搔自己的头,笑着说,“这个,很难说,只是秦德贵这个小伙子,好胜心挺强,常常都想跑到前面去,这就难免对炉顶……”袁廷发觉得没有看见,不好说得太实在,但依他的推测,无疑秦德贵是有意化了炉顶去搞新纪录,所以他又说,“我同他谈,他总推在一助手身上,那是不对的,一般装料阶段,都不会化炉顶,一助手不能负这个责任。我看秦德贵要是疏忽大意,他一定会承认的。他就是一口咬着不承认。这里面是有些问题。”

梁景春想了一下,没说什么。赵立明催他走,他才向袁廷发握下手说:“和你见面,真是高兴。”一面回头向赵立明笑着说:“真是奇怪,我一到炼钢厂,首先给我个强烈的欲望,就是想学炼钢。”接着又拉一下袁廷发的工作服,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明天就穿起这一套,来做你的徒弟,要吗?”

袁廷发连忙说“不敢当”,有些不好意思。梁景春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你已经做我的师傅了,刚才我就跟你学得不少。”袁廷发感到党委书记对人亲切,心里很是愉快。再加以厂长那样郑重地把新来的党委书记介绍跟他见面,还说出了最高领导对于新纪录的看法,和他自己的意见正是一致的,这使他再高兴没有了。只觉得何子学他们的作风,太有偏差,做来很使人不满。他想要提一个建议,以后报纸上以及厂里的大字报黑板报,凡是要表扬厂里一件事情,都须厂长或者党委书记看过才行,不然掌握在何子学他们手里,是一定要出大毛病的。

半夜十二点钟交班的时候,乙班炉长张福全来了。他先前做过袁廷发的一助手,很听袁廷发的话,把袁廷发看成最好的师傅,假如有人说袁廷发有什么短处,他会顶不高兴地瞅他一眼,认为他是一个不好的人。他做乙班的炉长,就是袁廷发出力推荐他的。他一接班,翻翻记录簿,看见秦德贵垮了下来,炼钢时间很长,不禁笑了笑。又看袁廷发炼钢时间也不短,就皱下眉头对袁廷发说:“袁师傅,你怎么不超过他呢?你应该超过他啊,你应该搞出更高的新纪录。不论从哪一方面看,他都不应该走在你前面。”接着还忍不住生气地说,“他走在你前面,真把我气坏了。”

“你看他那个新纪录,是怎样造成的?”袁廷发鄙视地说,“我不能跟他那样干。”

袁廷发回到家里,丁春秀忍不住叹口气说:“我今天下午差不多同家属委员会的杨主任吵起来了。我说,你为什么在黑板报上不登秦德贵化炉顶的事情,她说厂里不来通知,她怎能自作主张。我说,为什么不打电话问问?她说,事情已经够多了,厂里没有通知的事情,就不要去惹麻烦。我说,这怎么是麻烦?应该问问,恐怕是厂里忘记了。她索性不耐烦地说没得闲,我就气了,我说你这个人,服务精神真差。要不是有旁人拉开,真不晓得我们会吵到什么田地!”

袁廷发听着,暗暗地摇头,觉得自己的女人,未免太多事了,何必为这些事情烦恼。丁春秀望了一下袁廷发又说:“她们有几个人劝我,说:‘袁大嫂,你白怄这些气做什么。你叫你袁大哥,搞出个新纪录出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我想她们说得挺对。后来,我又听见她们说,人家报纸上都登出来了。……依我看来,你还是搞个更新的新纪录吧。你又不是没有本事。”

“哼,连你也想出风头了?”袁廷发嘲弄地说,现出一脸恶毒的神色。

“这同我没什么关系,”丁春秀立即责备地说,“我也没有想到,要人家说我,是创造新纪录工人的老婆。你搞了那么多的快速炼钢,我就从来没有听见人家对我说:‘我多羡慕你呀,你是快速炼钢手的老婆。’也没有听见人家在背后说:‘瞧,那就是快速炼钢手的老婆。’”接着她放低了声音,变成亲切的口气,“我只是听她们说,一个会做工的人,工作做得出色,他应该登在报上,有让人家知道的光荣。我觉得你应该有这个光荣。”

“我看,你简直可以做委员了,家属委员会改选的时候,我一定投你一票。”袁廷发嘲弄地说,“有你这样一个委员住在家里鼓动,那我姓袁的准可以搞出新纪录来。”

“哎哟!你以为委员那顶大帽子,就吓唬着人了,”丁春秀假装不高兴地说,“我就是这样的人,肚里有话是装不住的。我有了什么,就要说什么。”她自己当真想做家属委员会的工作,觉得对于丈夫的监督,对于谈论厂里的事情,那就名正言顺了。

饭菜摆到炕桌上来吃的时候,丁春秀忽然笑着说:“我还忘记告诉你啰,张福全今天送了好些番茄、青椒来,说是家里种的,你猜猜看,他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好?他不是从来不送我们东西吗?”

袁廷发拿筷子捻着碗里的番茄炒蛋,略微诧异地说:“这就是他送的吗?”

丁春秀笑着责备自己说:“这就怪我那天不该多一句嘴。”

“这嘴多得好啊,连番茄、青椒都吃到了。”袁廷发笑着说。

“好,你晓得这样的话吗?吃人的饭,要与人挑担啊。”丁春秀露出一脸严肃的神色,“你没见到吗?自从张福全那次碰见孙玉芬,他就爱来我们家里了,一来就要问到孙玉芬。我只是打趣他下子,我说,你喜欢孙玉芬,我给你做媒好吗?当时我说过就算了,哪想他就当真听进去了。”

“那你有事做了!”袁廷发讥笑地说,跟着又露出责备的神情,“这样的事情也好讲的吗?我看你一天不多讲点话,就过不出日子来的。自从婚姻法颁布下来,做媒根本就是件落后的事情。”

丁春秀把嘴一瘪,略带生气的神情,大声地说:“我倒不管你们那些落后不落后,我只是感到孙玉芬都二十岁了,她娘老子没在这里,我做表姐的,应该帮她一下忙。她不喜欢张福全那就算了,难道我还会强迫她吗?”

袁廷发放下筷子碗,嘲笑地说:“咱们还是睡觉吧,算你道理多得很,我服输了好不好?”

丁春秀一面收拾碗筷,一面不高兴地说:“当然比你道理多。”

收拾好后,丁春秀倒不久就睡熟了,袁廷发可一直没睡好。他觉得老婆的胃口越来越大,快速炼钢已经不够味了,还想要新纪录哩。他觉得这都是黑板报,尤其是报纸搞出的问题,厂里的最高领导,要及时制止才好。另外,又自己感到,确实单搞快速炼钢是不行的,得创造更高的新纪录才对。不管人家只高你一分,但新纪录总是他的,不是你的。何况这个一下子走在前面的年轻人,是一个后辈,技术还并不怎样行! z70GKbc28/UhERrSRJnC8dRWrawxrNbYusOSHcut0bzjv3BKb8KOHs7AoJRLsXdy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