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景春一坐上汽车,就向女司机和蔼地说:“司机同志,请你开慢一点!”
女司机郝英回头望下厂长赵立明,她晓得厂长一到工厂去办公,就要汽车开得快,这不好违反他的习惯。而这位吩咐她开慢车的,却是第一次坐她开的车,也是第一次到宁南钢铁公司的炼钢厂去的,显然是去参观的客人。客人有吩咐,自然还得请示一下主人。她不知道这位客人,就是新到炼钢厂去的党委书记。
赵立明迅速看下手表,低声说:“可以开慢一点!”汽车开动之后,他便向梁景春问:“你身体不大好吗?”他疑心他有心脏病。
“我身体挺好!”梁景春微笑地说,“这个都市怪可爱的,昨晚到来,什么也看不见。”
今天上午在市委开会,会后在食堂吃了饭,便已下午一点半了,现在他们正坐汽车,赶到炼钢厂去。两旁高大的青杨树,枝叶茂密,遮住了天空。一条绿荫笼罩的柏油马路,映着一片树影,伸展在汽车前面。林园似的学校、图书馆,一闪到车后,一座座围着花草的精致住宅,一条条排着柳树杨树的柏油马路,便整齐地摆在两边。像开展览会似的,红的花,白的花,黄的花,在阳光里耀人的眼睛。
赵立明看见梁景春那种欣赏的脸色,想起刚才特意叫司机开慢汽车,便禁不住暗自好笑起来,要是一个熟识的同志,他会打趣他:“我看你去管理颐和园,一定很惬意。”可是,这是一位第一次见面的新同志,不好随便开玩笑。
汽车转入更为宽大的柏油马路,晴朗的阳光,没遮拦地射了下来。两旁的糖槭树,因为受过人工的剪伐修整,全是一样大小,细枝丛生,叶子怒发,庞大的绿伞似的,立在人行道上。糖槭树后面,耸立起楼房,挂着各种招牌:啤酒店、汽水店、剧场、电影院、百货公司、粮食公司,标明这是重要的街市。但马路上、人行道上,很少有人走。对面只有喷着水花的洒水汽车,在缓缓地驰来。
汽车随着马路,突然转个方向,无数庞大的建筑物和许多的烟囱就在远远近近的地方,一下子出现。不断升起的黑黄色云烟,好像遮蔽了半个天空。木牌子做的大标语,扑面迎来:“努力建设社会主义社会”,接着又是“为祖国社会主义工业化而奋斗”。载运各种物资的汽车、载运砖头沙子的马车,牵连不断地来往。赵立明和梁景春坐的汽车,就得常常按喇叭,小心前进。在一处转拐地方,耸起一道堤埂,许多汽车停止下来,正等候一列火车通过。堤上正飞奔着电车,喧嚣地叫着。堤埂边一排木牌做的大标语:“全体职工,团结起来,在毛泽东思想旗帜下奋力前进!”很引人注意地送了过来。
火车轰轰隆隆地奔跑过去了,拦马路的木杆支起,汽车重新开动,顺着堤埂边的马路驰入工厂区域。梁景春却不留意马路上的热闹景象了,只是望着冲天的高炉、庞大的瓦斯库、高耸的水塔、架在空中的煤气管、无数林立的烟囱,以及许多未曾见过的东西,感到无限惊奇,仿佛进入一个童话的国度。他平常无论对什么,都充满了兴趣,总带着想要发笑的神情,这时就更加显著了。
当汽车停下,又让前面火车通过的时候,赵立明用略带诙谐的口吻问:“你觉得这里的风景怎么样?”
“好极了!”梁景春非常愉快地回答。
赵立明也为这个人的热忱感动了,到炼钢厂门口,下了汽车,还不立即进去,他把整个工厂的外貌指点给梁景春看,一面高兴地说:“我们才来的时候,日本人哪里瞧得起!他们说,你们要开工吗?二十年都恢复不了,还不如种上高粱!现在你瞧,一切都在活动。不到三年,我们的生产,就超过伪满最高的年代!”
梁景春首先看见的,是露天的原料车间。正有一列火车,把好多两人高的大铁罐子运走,同时又有一列火车,把许多菜碗大的黑色矿石运来。架在铁路上空的巨型桥式吊车,轰轰隆隆地吼着走着,吊起四个装矿石的铁槽子,运送到一座庞大房子的平台上去。这座大房子,全是钢铁修成的,梁景春从来没有看过房子会有这么大。楼上许多地方,没有墙壁遮拦,平炉炉门上冒出的火光,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楼下一座座窑也似的蓄热室、沉渣室,以及各种弯曲的巨大煤气管子,显得一片乌黑。金红色的液体,从楼上流了下来。空气中散播着轻微的瓦斯气味。在原料场的外边,从平地上,耸立一排高大的烟囱,吐着轻微的颜色不同的烟:有的淡红色,有的淡青色,有的淡黄色,有的淡灰色……
出去的火车一走过,进来的火车一停下,这座庞大的钢铁房子里面,传出来洪大的喧嚣声音,便能清楚地听见,就像里面有条大河,水波汹涌,成天成夜在吼一样。同时又听见一种更为巨大的声音,仿佛狂风刮过山里,吹了过去,又吹了过来。
梁景春忍不住欢喜地想:“真伟大,咱们这条生产战线!”
厂长的办公室,是在大房子旁边的楼上,一张长方形的桌子,两边放着许多椅子,就在室内占了大部分地方。长桌近窗那一面,还安着一张写字台,上面放着四架电话机。赵立明一进屋子,就坐在皮圈椅上打电话。梁景春拉开一张椅子,坐在长桌侧边,他从赵立明背后的玻璃窗望出去,看见远远近近无数的烟囱,耸立在蓝色的天空里。近处高炉露出一角,吐出轻微的烟子。赵立明刚说完:“你是调度室吗?”窗外一下火车奔来的叫声,把屋里所有的声音都压下了。屋侧的窗子,有一扇是打开的,雪花似的铁粉子,一片一片地飞了进来。梁景春好奇地走到窗边,张开手掌接了一片,亮亮地发光。
火车的吼声,响过去了。赵立明便对着电话筒有点焦急地说:“你赶快给我查查,今天有没有快速炼钢?……哪个炉出的?多少时间?”他在等候对方回答的时候,一眼看见梁景春在注视飞进来的铁粉子,就解释说:“这是铁末子,铁水里面蒸发出来的。这里挨近混铁炉,那是……”还没说完,立即叫了起来:“又是九号炉吗?……秦德贵炼的?是他吗?我还以为是袁廷发哩。你再说一遍,是七点五分吗?……好……”他放下听筒,忍不住欢喜地向梁景春说:“七点十分是厂里炼钢的最高纪录,今天突破了!这是一个新手。还有个叫袁廷发的,常常搞出快速炼钢来。了不得,都出在九号炉上。”他随即站了起来,立即走近门口的壁上,拉开一张红布,指着那些用小木块组成的许多行活动数字说:“这是每天的日产量。”随即又指着最下一行说:“这二千三百五十六吨,是昨天一天一夜的日产量,照这样下去,不发生事故,这一月的任务,可以超额完成。只是全国各地基本建设发展太快,钢的需要量大增,公司新近的指示,非增加生产不可。我们一定要提高日产量,鼓励快速炼钢,一切的工作,一切的努力,都要朝着这个目标!”在他发黑、略微瘦削的脸上,现出非常愉快的神色,显然任务的增加,在他生活中是件快乐的事情。听见电话铃响了,赶忙放下红布,一面朝写字台走去,一面很高兴地说:“你来得挺好,这下子就可以各方面配合,把竞赛发动起来。”他敏捷地拿起耳机,立即问:“你哪里?……什么事?”脸色一下变了,急切地说:“那赶快拿担架抬到医疗室去。”声音有点含怒地说:“你叫值班主任跟我谈谈。……没有在?给我找一找。”随即忍着怒气,向梁景春小声地说:“平炉车间有一个工人晕倒了。”
“晕倒了!”梁景春惊异起来,一面又解释似的说,“这几天也实在太热了!”还无意识地望一下窗外晴朗炎热的天空。
“这不单是天热。”赵立明还要解说下去,忽然眉头一皱,大声地向电话里说:“在七号炉上,不要去叫,我直接打电话给他。”把电话机一按,立即摇了两三转说:“接七号平炉……我是厂长,你叫值班主任接电话。”一面向梁景春说:“我再三地叮咛,在这样的暑天,要注意工人的环境卫生,他们硬是不注意。……喂,你是吴克相吗?我问你,工人的工作环境,为什么这样不注意……呵,出钢口打不开?好久了?该死的,有一个多钟头。”一面生气地放下耳机,一面站了起来,向梁景春紧张地说:“你坐一下,我要去看一看。”
“我同你一道去。”梁景春站了起来,把椅子掀拢桌子,才跟着走了出去。经过一节很短的过道,再登上铁做的扶梯,便进入刚才见过的那座大房子。门口立着一人多高的大木牌子,上面画着一个工人,用手指着每一个进门的人,旁边写一句话,表示他在问询:“你完成了日产量吗?”一进门去,喧嚣的声音,更来得大了。楼上全是铺的厚铁板。靠左边,屋子那么大的长方形的平炉,排了一大排,简直望不到头。每个炉子有五个炉门,炉门都关着的,但门缝里还有火焰在冒出。右边是一些安有机械仪器的小屋子,还露出一节一节的敞口平台,原料场上的吊车,正把矿石废钢一槽槽地吊来放上。中间全是一些装料机在活动,伸出大炮筒子一样的铁杆,把装材料的铁槽子,不断地送进炉子去。人走过的时候,不仅要躲过装料机活动的路线,还要绕过矿石堆、石灰堆、镁石堆、白云石堆、黏土块堆。要不是赵立明走在前面带路,梁景春简直不晓得怎样走了。赵立明怕他遇着危险,总是小心地带路,时不时要说“你等一等”,或者拉下梁景春的手,“走这里。”
梁景春来不及细看了,只在停下足的时候,看一下在面前转动的装料机,或者望一下个个满身大汗正把石灰铲进炉门的工友。车间里热,尤其炉门打开,火焰射出,就是站在两三丈远,也感到烫人。但工友却要走近炉门口去工作。这使梁景春吃惊地想:“这才真正是火线!”
赵立明、梁景春走到七号炉,晕倒的人已抬到医疗室去了。他们赶忙到炉后去看。四五个工人正在挖出钢口,个个流汗,急得像生了病一样,他们把指头粗、中间空的长铁管子,套上橡皮管,接在大的氧气瓶上,通上氧气,又将铁管子点燃,插进平炉的出钢口去烧。烧的时候,出钢口冒出紫红的烟雾,烧残的铁管子,一取出来,便又黑了。他们急忙再拿根铁管子接上。
赵立明看见还是烧不开,双眉紧皱,厉声地问:“这是谁堵的出钢口?”
马上就有两三个工人,掉过发红流汗的脸子,抢着回答:“这是他们乙班堵的!”接着还骂一句,“不晓得他们干些什么鬼事!”
赵立明立即转到炉前,去找值班班长、技术员商量,怎样用最好的方法,把炼好的钢水,迅速放出来。
梁景春原是站在炉后的侧边,没有直接受到炉体的烘烤,但汗还是不断地流。伸手摸下铁栏杆,简直热得烫人。因为上边挨近平炉,下边又是铸锭车间,百吨吊车吊的钢水罐子,正把钢水注入钢锭模子,火花不断地四面射出。有的模子,已注完了,钢水还在沸腾,火花冒出口来。另外脱了模的钢锭,一身通红,摆在地坑里。再过去一点,是初轧厂的均热炉车间,吊车把炉盖揭开,将烧红的钢锭取出,火焰就熊熊地上升。同时,烧红的钢锭,放在一个长槽子里,便自动地奔跑起来,还会自动地转拐,走到轧钢机下,去接受压轧,一条红猪似的钻了进去,立即变成一条红龙似的出来。梁景春心想:“在这个大房子里,真是到处都是火啊!”同时又觉得这里景色奇异而又美丽,是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的。他还试着朝出钢口走去,虽然那里特别安置有吹风管子,冷风不断吹出,但还是抵不住炉体钢板发出的热力,脸简直烫得发烧。挨近出钢口的地方太窄,站在那里,会妨碍他们的工作,他急忙退了过来。
这时候,一个高个子青年人匆匆忙忙朝出钢口跑去。他头上戴着鸭舌帽子,鸭舌前面吊着一副蓝色眼镜,满脸通红,流着汗水,身上穿着脏污的帆布短衣和帆布裤子,足穿着帆布袜子和橡胶拖鞋,手上戴着帆布手套。他一跑到出钢口,就叫工友让开,由他亲自拿铁管子来烧。他嫌一根不够,又叫再拿一根铁管子,套上橡皮管子,接在另一个氧气瓶上。这下两根管子一齐烧,出钢口的火就燃大了,紫红的烟雾,一大股一大股地冒出。
得到休息的工人,站在旁边,都欢喜地叫:“你这家伙,真有一手!”
梁景春看见那个高个子年轻人,烧出钢口,很是卖气力,不像刚才别的工人,烧的时候,铁管子还有一长节,就取出来丢了,他是把铁管更送进去一些,一直要烧到手了,才另外再换一根。同时,两根一齐烧,取出一根来换的时候,里面还有一根在继续烧,这就使被烧的地方,一直熔化开去,不会再行凝结。梁景春看见这样的工作,心里忍不住暗暗地叫好。
“哎哟,烧着手了。”几个工人忍不住叫了起来。
梁景春立刻看见那个高个子年轻人,戴在右手的手套燃了起来,但他并没有取下,只是拿着两根铁管子,猛力在送,出钢口立刻喷出蓬勃的红云,接着射出金黄的强光,并溅出耀眼的火花点子。那个高个子年轻人一下子站立起来,丢开铁管子,举起那只手套燃烧的右手迅速往下一按,随即甩脱着火的手套。就在他举手一按的时候,坐在炉旁边倾动机上的运转手,立即按动电钮,把平炉向后倾斜起来。带着金黄强光的钢水,以及四射的火花,随着出钢口上的铁槽子,就冲入百吨吊车挂在下边的大铁罐里,同时一大蓬金黄紫红的光雾,一下子升上很高的屋顶,而且还在不断地升上去。钢水发出强烈的白光,简直使梁景春不敢直视,他举起手来遮在眉毛上面,也不能使他对着钢水,多睁一会儿眼睛。恰好有人碰他的手一下,一个镶有蓝色玻璃镜的小木板子,递在梁景春面前,同时还听见很和蔼的声音:“党委书记,你拿这个镜子瞧瞧才行。”梁景春举眼一看,站在他身边的,是个身材不高的年轻人,露出一脸的微笑,上身穿着白色帆布工作服,帽子也和工人的一样,只是没有挂着蓝色镜子。他自己向梁景春介绍,说他名叫何子学,是平炉车间的支部书记。他是刚从厂长那里知道梁景春的。
梁景春接过镜子,没有马上拿来看,却指着那个打开出钢口的工人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秦德贵,九号炉的丙班炉长,”何子学很高兴地回答之后,还特别着重地说,“他很会炼钢,今天七点五分一炉钢,就是他炼的。”
梁景春很注意地望下秦德贵,然后问道:“他是党员吗?”
“是党员。”
秦德贵并没有退下来休息,他还高举着手,把指头轻轻往下动着,他要上边管百吨吊车的人,把吊的大罐放低一点,因为钢水一出多的时候,炉体就需要逐渐向下倾斜,以免出钢槽子压在大罐上面。看见钢水出得很顺畅了,他这才让七号炉的工友指挥,退了过来。何子学连忙拉着他的手来看:“呵哟,都烧红了嘛。”随又责备地说,“你这家伙,不晓得痛吗?怎么不早甩开手闷子?”
“工作的时候,哪还晓得痛!”秦德贵这么说的时候,眉头有点皱起来了,显然到这时他才有点感到痛。但他并没看他的手,却向技术员陈良行担心地问:“又加锰铁没有?”
“加了,不加怎么成?那就准出号外钢
!”技术员陈良行笑着回答,显然出钢口一打开,大家心情都很愉快了。
梁景春拉着他汗湿的手腕说:“你赶快到医疗室去擦点药,钢水不是已经出得很好了吗?”
何子学忙向秦德贵介绍,说同他说话的人,就是党委书记。
“好,党委书记,我就去。”秦德贵感谢地说,但他没有立刻走开,他还向技术员陈良行问:“钢种改了吗?”
“改了。钢水在炉里泡了一点多钟,碳素降得太低了,只好改成管坯。你快到医疗室去吧!”
“总算还没有出非计划
!”秦德贵烤得黑红的脸上,浮出了满意的微笑。他随即迅速地走了。
技术员陈良行就向梁景春、何子学说:“要是老秦不来帮忙,再半点钟,还出不去,那就没有把握了,钢水在炉里千变万化。”
“出了号外钢,那就要损失几亿
。”何子学笑着摇摇头,表示这不是一件小事,随又望一下炉后堆的空氧气瓶子,叹气地说,“可是也损失不少呢,氧气和铁管子一算起来,就有好几十万。”
“算起来可多了。”技术员陈良行严肃地说:“耽误的生产时间不说,首先炉底泡坏了,增加炼炉的次数,一炼起来,就有十七八个钟头不能炼钢!”说到末尾,脸色变了,仿佛还有惊惧似的。
这时已出完第一罐了,炉体刚刚扶正,陈技术员就跑到炉前去看。何子学就向梁景春说:“党委书记,我们走吧!”
梁景春走到炉前,又没走了,他去找陈技术员说谣,首先笑着问:“没有问题了吧?”
“没有了!”陈技术员也笑着回答。
“来,我们到这里来谈谈吧。”梁景春把他拉到堆黏土块的地方,和蔼地说,“这不妨碍你的工作吗?”
“不,我们就要下班了!”陈技术员感到高兴,觉得新来的党委书记容易令人亲近。
梁景春环顾一下整个车间,欣喜地说:“我真喜欢你们的生活,又热烈,又紧张。老实说,也是一个战场。你们都是挺好的战斗员。”
陈良行愉快地说:“我不行得很,只是现在添了新的指挥员,我们一定会把工作做得更好!”
梁景春笑着说:“我才来,厂里的事情什么都不懂,以后还要多向你们学习!”
陈技术员看出梁景春说话的脸色很诚恳,并不是出于客套,倒是显得胸怀坦白,便高兴地说:“我们也懂得不多啊!”
“我现在要请教一点,”梁景春用手轻轻触一下陈技术员的手腕,“出钢口打不开的原因到底在哪里?依你看来究竟是什么毛病?”
陈技术员胖胖的,容易流汗,一面取下颈上缠的毛巾来揩脸,一面沉思地说:“过去出钢口打不开的毛病,通常有两个。一个是堵出钢口的时候,堵得马虎,镁砂里面浸进了铁水,铁水一凝结就难打开。再一个就是炼炉后,出钢口烧结了,出第一炉钢总不容易打开!”
“那么,这次出钢口打不开的原因在哪里?”
“这一次?”陈技术员连忙走到控制各种机械设备的屋子里,看一下壁上黑板的记录,然后出来笑着说:“太热了,把头都给人搞昏了!看刚才黑板上的记录,的的确确是炼炉后出第一炉钢!可是这里还有问题,以往顶多耽搁半个钟头,今天可奇怪了,这还要研究。”他不禁脸红了,觉得第一次就没有答出党委书记提出的问题,有点害羞。
正讲到这里,在屋子里管变更煤气机械的工友,走来告诉陈技术员,说厂长来了电话。陈技术员进屋子里去接了之后,满脸通红地走了出来,现出很难过的样子。何子学连忙问他,厂长找他有什么事情。
“咳,好像我一手造成的一样!”陈技术员把两手朝外一摆,随即向梁景春诉苦:“党委书记,你看看嘛,这次当然我要负很大的责任,但是怎么能怪我一个人!现在我马上就去开会。”
“好,你们大家在会上谈谈吧!平心静气地谈,找出原因来!”梁景春看他那样容易动感情,便这么劝慰他。
陈技术员没说什么,只苦笑一下,便朝厂长办公室那里走去了。
梁景春看下手上的表,便对何子学说:“你领我到工会去一下,我要到那里去开会,等下你就去出席厂长召集的会,要紧的都记录下来。”
秦德贵在车间,关心这样,关心那样,不觉得手怎样疼,一出了车间,倒没什么要挂念的了,自己的炉上,有一助手负责装料、二助手负责堵出钢口,完全放心得下,因而烧伤的手,就格外作怪起来,非常疼,简直疼到心里一样。“他妈的,你就支持不住了!”他恨恨地对手骂了一句,仿佛这手不属于他,而像是另一个人的似的。但他到了医疗室,并不催促医生立刻给他擦药,他能忍受住,一直平静地坐在那里等候,竭力不使眉头皱起来。
医生林洛夫是个年轻人,喜欢同熟人开玩笑,一见秦德贵走来,就赶快先给他擦药,一面笑着说:“炼钢工人是有优先权的。”接着又责备地说,“你怎么搞的,又受伤了!你想想,你今年受过多少次伤?你这样不注意安全,我提议取消你在平炉上的工作,最好去做杂工,抬大筐。”
秦德贵感到药一擦到手上,就不大疼了,听着他的责备,不回答一句,只是愉快地笑了起来。
“我看你这个人,就是不晓得注意身体。”医生林洛夫擦完了药,就去洗手,一面又继续责备下去,“你应该赶快讨个老婆,她就会天天告诉你,叫你注意安全工作,不要冒险。”
秦德贵忍不住笑着骂道:“这样扯后腿的老婆,哪个会要!”
“呵,扯后腿的老婆!”医生林洛夫给别人擦药,一面假装出奇怪的面孔,嘲弄地说,“那你是要个没心肝的老婆,不管你死活吗?希望你跌断腿子,好另外嫁人的老婆吗?”
“胡扯!”秦德贵笑着骂了一句,便站起来,打算走了,他不高兴听这样的笑话。
医生林洛夫赶着说道:“小伙子,你不要莽莽撞撞地工作。我告诉你,在生产战线上受伤,并不比在朝鲜受伤那样光荣!人家会把你看成冒失鬼的。我并不是讥笑你,这是我的好意。”
“我不领情。”
“我看你连心都炼成钢了,又冷又硬。”医生林洛夫笑着摇头,他喜欢他的刚强。
秦德贵小时候穷得很,祖父、父亲都帮人种地,靠卖气力过日子。他到八岁那一年,家里实在不能养活他了,母亲就含着眼泪把他送去给地主放猪。他一个人在山边的田野里,常常拿着一根比他高的棍子,一刻都不丢开,他觉得这能壮大他的胆子。起初,他也回家,倒在妈的怀里哭过,说他害怕。妈难过了半天,才忍着心说:“儿啊,我们穷人害怕,就不能活啊,你要胆大!”依然把他送到地主那里。临走,妈又再三教他:“你时时都要留意,不要让狼跑到你身边,只要看见了,远远举起棍子一吓,它就跑了的。”妈教的法子,当真生过几次效,单独来的狼,都没有跑到他的身边。但也由此产生了另外的痛苦,就因为注意狼的时候多些,忘记猪会趁你不提防的当儿,就去拱地里的土豆吃,因而便遭受了地主的毒打。
十六岁那年,日本鬼子投降了,共产党的武装工作队出现在村子里面,秦德贵便欢喜地参加进去。
女队长柳克玉高兴地问:“小鬼,我们要去同国民党地主坏蛋打仗,你不怕吗?”
他勇敢地回答:“队长同志,我就想打地主坏蛋,小时候,我一个人同狼都打过仗,现在同你们这么多人一道还怕吗?”
女队长柳克玉欢喜地说:“看你这个样子,就是个胆大的小鬼。可是,我告诉你,我们打仗,不单凭胆大,还得用脑筋,你要跟着我们好好地学习。”
于是他做了女队长的通信员。
有一次,他们的队伍,同国民党匪军打了一夜,转移到山上的镇市,准备休息一夜之后,再绕到敌人的后方去。秦德贵到山下去巡逻,半夜里什么也看不见,完全摸黑。他想这得用耳朵。不久他听见有大车响动的声音,一会儿就停了下来,既不上山来,也不下去。他想:“怪了,老百姓半夜会驾车出来吗?”于是他摸去看,一驾马拉的大车停在树下,一个老百姓正坐在车上。查问了一番,才晓得国民党匪军拉他来拉大炮的,走到这里,就把炮移下车来,抬到山上去了。秦德贵赶忙回去叫醒人,大伙立刻悄悄转移开去,等国民党匪军在山上开炮轰击的时候,游击队员已经走了很远了。
女队长柳克玉拍着秦德贵的肩膀说:“你是一个好战士!”那时他已十八岁了。
一九四八年,东北完全解放了,女队长柳克玉脱下了军装,投身在新中国工业建设的大潮中,主持这个工业城市的总工会的工作。秦德贵便向女队长柳克玉说:“队长同志,我也要参加新中国的工业建设。”
女队长柳克玉说:“在工会工作,不是一样帮助建设工业吗?我告诉你,建设工业是需要各方面的配合呀。”
“队长同志,我活动惯了,要出出汗才好过,我想到工厂去!”
女队长柳克玉听见秦德贵这么讲,忍不住笑着说:“你真是劳动人民的儿子。”接着又问,“你想到哪个厂呢?我好写信介绍。”
“队长同志,请你给我选择一下!你在作战上领导我,现在搞工业建设,也要请你领导。”
“哎呀,这里有四五十个厂,我不晓得哪个厂的工作才适合你。”女队长柳克玉为难地笑了起来。
“队长同志,随便哪个厂的工作,我都能够学会。只是我要问的,到底哪个厂是工业建设的前线,你晓得,我打仗就喜欢打冲锋,我就想到前线去。”
“哈,你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好吧,你就到炼钢厂去,那就是工业上的前线。”
于是他成了炼钢工人。
在平炉旁,凡是最热最费力的工作,他总是争先去做,毫不吝惜自己的气力。工程师、技术员和一些炉长都喜欢这个勤劳勇敢的年轻人,而且由于他当过八路军,打过游击,对他还有着一种尊敬的心情,凡是秦德贵问到炼钢的技术,他们总愿意详细地回答。大家工余休息的时候,秦德贵便在一人多高的炉门前面,从茶杯那么大的圆眼里,学着看炉顶矽砖的熔滴现象,学着看钢水沸腾的情形,学着看温度变化的颜色。大约半年光景,他就学会了炼钢。当炉长生病的时候,他就能代理炉长的工作。
有一次炼钢,他还胜过了初来的技术员。那是钢水完成精炼阶段,快要出钢的时候,技术员白光辉说要加锰铁一吨二。秦德贵说,不成,一吨二太少。而且他自作主张,就加锰铁一吨六。在炉上负主要责任的技术员白光辉,大为生气,还吵到厂长那里去,说他这炉钢成为废品,他绝对不能负责。因为钢水内加入锰铁,需要有丰富的经验和准确的计算,过多或过少,都会造成号外钢,变成废品的。厂长赵立明也发了脾气,认为秦德贵不服从技术员的指导,简直近于违法乱纪,而一成废品,损失就是几亿。正要叫来做检讨的时候,化验室送来了报告:秦德贵加锰铁这炉钢,化验的结果,刚好合乎规格。如果照技术员白光辉的主张,起码有一罐钢水变成了号外钢。这一胜利,震动了整个车间。不久,提升秦德贵做正式的炉长。解放后,新入厂工作、升到炉长的地位的,就算他是第一个人。但他并不因此骄傲,人家一称赞他的时候,他就谦虚地说:“同人家苏联炼钢工人来比,算得啥啊!我技术不成,文化又低。”他常常想:“我得好好努力,赶上苏联炼钢工人的新纪录,还要同他们竞赛,超过他们,这一辈子,我要做到的。”
秦德贵包好手,立刻转回九号炉上。这时快要下午四点了,甲班炉长袁廷发已带领他的一班工人,到来接班。袁廷发刚好看完他应接手的工作,一见秦德贵便板着面孔,声音沉重地说:“你这样不行啊,你只顾自己不顾别人!”
秦德贵受到这样的抱怨,还很少有过,不禁脸通红起来,很难受地说:“袁师傅,你这是怎么说起的?”
袁廷发便牵着他的手,走到炉前西二门,要他从炉门眼里去看炉顶。秦德贵连忙把帽檐上挂的蓝色眼镜拉了下来,躬着腰杆去看。袁廷发指着挨近出钢口上面的炉顶,厉声地说:“你瞧!”
秦德贵一下看出出钢口上头的炉顶,约有一米见方大小地方,挂着许多奶头似的东西,这就表示出:炉顶的矽砖在开始熔化了。如果已经炼了百把次钢,炉顶熔化了,那是难免的,它表明又到了该重新修造的时候,但现在是刚刚新修过不久啊。秦德贵气得发昏,一时说不出话来。
而且厂里新近还有这样的规定:凡是新修的炉顶,能够保持到炼三十次钢,都不熔化,便有奖金奖励。如果不到三十次,就化了炉顶,不但奖金吹了,化炉顶的炉长还要受到惩罚,扣去一些工资。现在新修过炉顶的九号炉才炼了二十五次钢,便化了炉顶。这当然使袁廷发非常生气,因为好容易地才保护到二十五次,这下全给秦德贵搞掉,真是难过极了。如果今天秦德贵不创造炼钢新纪录,不是受到厂里炼钢快报、门口大字报、车间黑板报的表扬,还觉得情有可原,现在他就认为秦德贵只顾自己搞快速炼钢,搞新纪录,不惜开大煤气和空气,使炉顶熔化,因此更加气恼。秦德贵自己,不仅气,还感到冤屈,他觉得快要倾侧平炉、准备出钢的时候,他还从五个炉门上的眼子下细看过炉顶,确实一点也没有熔化的痕迹。现在炉顶化了,还受到这样的责备,心里非常难过。他便立即走去问一助手孟修第:“老孟,炉顶怎么熔化了?”
他竭力忍着怒气,但声音却有些颤抖。孟修第惊慌地说:“几时熔化的,我也不知道啊!”立即又向秦德贵分辩,“你到七号炉去帮他们挖出钢口,我不是在指挥上料吗?现在料还没有上完,炉顶怎么会化呢?”
在装冷料的阶段上,从来是不化炉顶的。秦德贵觉得这的确不能责备一助手,但这又是什么时候化的呢?真是使他苦恼极了。袁廷发站在旁边冷冷地说:“这明明白白是精炼阶段熔化的,还推托个啥?汉子做事汉子当!”
秦德贵一脸冤屈地说:“我是炉长,我得负这个责任!只是我想找出原因。刚才出钢的时候,我的的确确看过的,没有看见化炉顶。”
袁廷发没有说话,只是鄙夷地一笑,仿佛在说谁信你说的。
秦德贵忍着愤怒地说:“我从来就没有说过谎话!”随即转身走到安有仪器机械的屋子去,就在记录簿上,记上他化炉顶的情形,化在什么地方,多宽多长,都如实地写上。他在写的时候,眼泪几乎要滴了出来。他想在炼钢方面,创造新纪录,已经很久以来就起有这个心了。现在创造出来,却有了化炉顶的耻辱,等于美好的东西上面蒙上一层污秽,无法洗干净一样。
秦德贵做好记录,业已四点十五分了,交班的工作,算已交代完毕。他便走出车间,到厂长办公室去汇报工作。他这时的心情,又变成惴惴不安的了,仿佛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学生,要到老师面前去承认错误,而且知道老师定会严厉地责骂一番,不会轻易饶恕他的。他走进厂长办公室的时候,里面已坐满人了,各个炉子的炉长都已到齐,他算是最后到的一个。他找着一个位子坐下,不安地望下厂长。厂长赵立明刚才开完了讨论七号炉打不开出钢口一事的会议,正有不愉快的表情现在脸上。他倾听着一个炉长汇报炉上的工作情形,一面又插嘴提出一些问题或者批评几句:“你为什么补炉超过十分钟?”“为什么熔炼时间那样长?”“你做炉长的就没有好好地抓紧时间。”“你们炉上的劳动纪律,要整顿下子。”无论问也好,批评也好,语气上都含着很不高兴的成分。秦德贵越发感到不安,觉得今天他受的责备,一定不轻。
可是一轮到秦德贵汇报的时候,赵立明的脸色,却一下温和起来,很有兴味地问他装料和熔炼的经过。随后露出笑容说:“秦德贵,你创造了新纪录,这是挺好的。就是要保持下来。不要今天来个最高的纪录,明天又来个最低的纪录。我看过去的纪录,你就有这样的情形。”
秦德贵还没说出化炉顶的事情就先红脸了,他小声地说:“厂长,你说得对,我定要设法保持。厂长,我今天还做错一件事情。”
赵立明惊异地望他一眼:“什么事情?”
“炉顶化了。”秦德贵说完这句话后,低下头来。他想说明炉顶化了,不是他的责任,但又觉得没有人能够证明他说的是真话,就又不说了。
“炉顶化了?”赵立明吃惊地叫了起来,立即皱着眉头问,“化了多少?”声音并不严厉,显然创造新纪录的事情,始终使他感到愉快。如果在往天,一个炉长没有快速炼钢,而又化了炉顶,那他定要大声申斥的。
“见方一米光景。”秦德贵抬起头来,没有再低下去。接着就提起勇气,说明出钢以前,炉顶并没有化,只是去七号炉又去医疗室以后,才回来看见了的。
“你一定眼睛花,看大意了。哪有出了钢,还会化炉顶?”赵立明严厉地说,接着又皱起眉头,眼光锋利地望着秦德贵,问,“你们炼了多少炉钢了?”
“炼了二十五炉了。”秦德贵涨红了脸现出羞愧的神情。
“只差五炉呢?”赵立明脸上露出讥讽的神色,这是他心情变好突又遇着不如意的事情,就有这样的表现。“这都支持不住吗?”停了一下,随又严肃地说下去,“七点五分一炉钢,这是挺好的。我看还可以再缩短时间。”接着又讥讽地说,“就是要好好地看护炉顶。创造新纪录化了炉顶,这不算本事!”
秦德贵听见厂长末后说的讥讽话,使他感到很不好受,又何况自己在炉上的时候,并没有让炉顶化过,可以肯定炉顶是他离开炉子时候化的,可是这只能自己知道,无法向人证明,他感到十分委屈苦恼。他宁愿厂长骂他一顿,不愿意受他这一句讽刺话。
汇报完,秦德贵跨上自行车,直朝宿舍奔去,烧伤的手,还隐隐约约有点发疼。落到西边地平线的太阳,反照着一路房屋的玻璃窗,发出强烈的光辉,炫人的眼睛。天空没有云彩,格外显得深蓝,渐渐转成苍黑。马路两旁的青杨树的浓绿叶子,轻轻地摆动。一处宿舍旁边空地上,起落着打篮球的声音,着红汗衣绿汗衣的身子,不断地晃着,时而响着尖锐的哨声。在往天,他会停下车来,把头挤在人家肩膀上,看一会儿。今天只偏起头,瞅了一下,便用力蹬下车子,加快地跑了起来。想起自己化了新炉顶和厂长那句讽刺话,使他很不快乐。炼钢厂集体宿舍的进门处,经常挂在那里的大黑板,上面已经用粉笔写上厂里当天的重要事件:炼钢能手秦德贵创造炼钢的最高纪录。这是大字写的题名,另外还有几行小字。秦德贵看见了,深深皱起了眉头,觉得今天有了化炉顶的冤屈,同时想着又不能把这个纪录经常有把握地保持下去,心里越发感到痛苦。他放好自行车,就到食堂去。他买了一碗大米饭和两个馒头,又买了一盘炒土豆丝子、一碗菠菜豆腐汤,找着一个空位子,坐下大口地吃。食堂里热,一片讲话声,又大声播送着评戏《小女婿》,这是平常最喜欢听的,可是在这时候,他有些厌烦,觉得太吵人,想赶快吃完饭走开。有人拍他一下肩膀,递给他一封信,还打趣地说:“你这家伙,今天该你乐了,又搞出新纪录,又接到家里信。”
这人是张福全,九号炉上乙班炉长,矮小的身材,胖胖的脸,有着愉快的小眼睛,喜欢同人打闹,别人接着女朋友一类的信总爱打听,“你念来听一听嘛。”有时候,还会从人家手里抢来看哩。
秦德贵接到家信,看见信封上的字,越来越写得端正,就高兴地感到,妹妹秦德秀学文化,是在进步了。可是这回接着,并不马上拆开看,只是塞在衣袋里,埋着头一个劲地吃饭。
张福全打趣地说:“老婆来的信吗?怎么不马上看看。”
“你少说些鬼话。”秦德贵又笑又恼地说,“我妹妹来的信,你怎么说是老婆。”
“呵,你有个妹妹,多大岁数了?”张福全假装惊讶地说,随又故意露出赞叹的神气,“字写得那样好,人一定生得漂亮。”
另一张桌上吃饭的李吉明,七号炉乙班一助手,也是爱打闹的年轻人,立即接口嘲弄道:“看你那个样子,猫儿见了鱼,真想求婚啊。”
“我哪里配得上。”张福全笑嘻嘻地说,“人家有这样了不起的哥哥,创造了最高纪录,还看得起我吗?”
“只要你肯给哥哥叩个头,事情就好办了。”李吉明嘲弄地说,还眨一下眼睛。
“他妈的,你去叩头吧!”张福全笑着回答一句,看见秦德贵一直不高兴的样子,不好再开玩笑下去,打算走开。
“你当然用不着叩头了,头早向电修厂叩过,还叩什么呢?”李吉明阴笑地说。张福全立即向他扬一下拳头,笑着骂道:“你少讲些鬼话,才有一点风,你那里就下雨了。”随即很快走出食堂。
李吉明笑着向秦德贵说:“老秦,你还不知道吗?张福全这小子正在搞恋爱哩。”
“同谁?”秦德贵并不感兴趣,只是随便地问。
“听说是电修厂的女工,名叫孙玉芬,袁廷发的老婆介绍的。”原来张福全向他讲过在袁廷发家里见过孙玉芬,他就笑着向张福全打趣,要他找袁廷发的女人做媒。从此他又把这回开玩笑的谈话,当成事实,到处去吹,弄得张福全飘飘然的,又是欢喜,又是生气,甚至工作的时候,都有点想到恋爱上去,不能十分专心了。
李吉明吃完饭要走的时候,秦德贵举起筷子向李吉明点了一点,“不要走,我同你谈一谈。”他声音低沉地说,仿佛在下命令一样。
“怎么?有什么话要讲吗?”李吉明笑嘻嘻地说,现出不以为意的神情,但心里却不免有些吃惊,看秦德贵的脸色,不像往天那样有开玩笑的表现,大概会有正经话要讲。他在原来的空位子上坐下,一直观察着秦德贵的脸色。他见秦德贵只是吃饭,不但不讲话,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就不满地说:“你才怪呢,喊着我,又不讲下去。”
接着李吉明又忍不住笑了起来,闪亮着小眼睛,露出雪白的牙齿,望着秦德贵,打量地说:“老秦,你到底在搞些什么鬼把戏?”接着他站了起来,又想走了。
“等一下。”秦德贵低声地说,急忙地要把碗里剩下的半碗饭吃完,还把剩下的菜汤,一下倒进饭碗里去喝。
秦德贵吃完饭,就向李吉明说声:“我们走吧,这里怪吵人的。”这时食堂里面,吃饭的人越发多了,秦德贵一站起来,跟着就有人端起菜饭,挤着坐下。
李吉明跟着秦德贵走上二楼,又走上三楼的屋顶上去。西面的夕阳,快要落下地平线了,阳光返照了过来。屋顶上的水泥地面,还有热气。李吉明不满地说:“跑来这里干吗?这样热。”
“有我们平炉车间热吗?”秦德贵讥笑地反问,他的脸色已没有刚才那样严厉了,却有着嘲弄人的样子。
“在平炉车间,那是为了工作。”李吉明恼怒地说,“我问你,到这里,是为了什么?”随即转身要走,一面恨恨地说,“我不同你瞎扯了。”好像他一下子明白他是受了骗一样。
“瞎扯,这也是为了工作!”秦德贵一把拉着他,不让他走掉。
“什么鬼工作?”李吉明很是恼怒,随又忍不住笑起来,讥笑地说,“这里也有平炉吗?”
“当然没有平炉。”秦德贵放开他的手,笑着说,“可是一个炼钢工人,总要随时随地都把平炉放在心上。”
“所以你就想跑上来热一热,好使你仍像在车间一样,是不是?”李吉明斜起小眼睛,讥笑起来,随即恼怒地说,“神经病,我不奉陪了。”他挥一下手,要朝楼下跑去。
秦德贵又拉着他严厉地问:“我问你,你们炉子的出钢口,到底是怎么堵起的?”
李吉明怔了一下,立即站住,带着不满的神气,生气地反问:“这你管得着吗?牛圈里不要插进马嘴来。”他觉得在平时闲谈,问人彼此炉上的情况,倒没什么关系,现在秦德贵把这件事情,弄得这么严重来谈,不由得他不生气了。
秦德贵也本来要在平心静气的时候,才同他谈起出钢口这件事情的,却因为他在吃饭那一阵,心情不痛快,看见李吉明又那样嬉皮笑脸地打趣,越发使自己心里冒火,便忍不住谈论起来。现在看见李吉明这样蛮横的态度,便举起捆有绷带的手指,恼怒地说:“看看我这烧伤的手,我还不该管吗?”
李吉明望下秦德贵右手两个手指上缠的绷带,禁不住露出幸灾乐祸的脸色,嘲弄地说:“怎么样?受伤了!难道还是我们七号炉给你烧的?”
“就是你们的七号炉。”秦德贵忍住愤怒,竭力平静自己的激动,“老李,我问你,你们那个出钢口,到底是怎样堵起的,两个钟头都打不开?”
“打不开,这是他们丙班的事情,你不能向我们乙班出气!”李吉明不回答秦德贵的质问,却反而加以责备,“他们丙班打不开,关你什么事,真奇怪,烧着手了,倒来找我们乙班出气!”
“就是要找你们乙班,就是要来找你!”
“我?!”
“因为出钢口,就是你这个一助手堵的!”
“我堵得怎么样?难道还要我赔偿你的损失?”李吉明的脸激动得发红,一面气势汹汹地发问。
秦德贵冷冷地说:“我倒不是为了我的手受伤,才来同你谈,我没有想到这一点。我只是想着你堵出钢口的方法,是应该自己检查一下。”
“你是什么时候升上去的?我问你,车间主任。”李吉明一下变得温和起来,却用恶毒的话去嘲弄秦德贵。
“哼,这些事情,只是车间主任一个人管的吗?”秦德贵气恼地叫了起来,随又压低声音,尽量温和地说,“老李,你晓得我们今天打不开出钢口,给国家造成了多大的损失,单是氧气就用了三十多瓶。算算看。还有,泡坏炉底,耽误出钢时间。”
“那只能怪他们丙班打出钢口的技术太低了!”李吉明青着脸子,还把两手向外一摆,“这同我没有关系!”
“好吧,就说同你没有关系,”秦德贵感叹似的说,接着提高声音问,“我问你,你听见国家损失了这么多,你难不难过?”
李吉明没有回答,只是向西面天空无目的地望去。云朵镶上了金红的边子,天色显得格外深蓝。无数的烟囱、瓦斯库、高炉、庞大的厂房、搭着足手架的大建筑,就像涂上一层水墨似的,掩映在夕阳光中,景色显得无比雄伟壮丽。金黄的雾霭中,飘浮起黑色、黄色、白色,各样的烟云,标志出生产的蓬勃气象。
秦德贵见李吉明没有回答,就随着李吉明的眼睛,望了一会儿,心里忍不住激动地说:“老李,你瞧,咱们的工厂,先前不是这个样子,刚解放的时候,到处破破烂烂,这里那里都生起野草。晚上我到厂里去送信,野兔子还从我面前跑过。今天搞成这个样子,真不容易……咱们大家都流过汗的。咱们今天不能让它受到一点损失。老李,你说,对吗?大家工作,谁也不干涉谁。可是损失,我们不能闭着眼睛。我对你再说一句,我不是干涉你的工作。”
这样说得很和蔼又很诚恳,不能不使李吉明也温和起来,但他还是责备地说:“你开始的态度不对的,叫人不能不想起你是一个车间主任。”接着又笑着补说一句,“一个糊里糊涂的车间主任。”
“糊里糊涂?”秦德贵不以为然地笑着。
“当然糊里糊涂。一个聪明的车间主任,他不能莫名其妙地就怪人来。”李吉明面上现出愉快的神情,一下子又恢复了他的嘲弄人的口气。
“老李,请你不要见怪,”秦德贵很小声地说,生怕旁人听见什么似的,“你的出钢口到底是怎样堵的?”
李吉明沉默了一下,才突然笑着回答道:“还不是同你们堵出钢口一样,难道还有什么特别的方法?”
秦德贵静静地向李吉明望了一会儿,觉得从他那微笑的脸上,看出这个人一下子是不肯说真话的,于是他直率地说道:“你堵的那个出钢口,我今天亲自去打的,我觉得不对,那不是平常的堵法。”
李吉明又笑了一下,思索地说:“恐怕那是跑铁了。”
秦德贵摇下头说:“不对,要是铁凝结了,那还是好烧的。”
李吉明现出没有法子似的神情,把两手朝外一摆,苦笑地说:“这就不晓得是怎样的了。”随即向秦德贵说,“我要去睡觉去了,半夜就要到工厂去接班。”
秦德贵晓得上夜班的人,睡觉要紧,便不好再拉着他谈了。他暂时不回到寝室里去,就从衣袋里摸出妹妹的信来读。信里面讲的话,全用爹娘的口气来写的,显然是爹娘说一句,她就照着写一句。信上说,你已经二十三岁了,应该赶快成亲才好,做爹娘的,替你挺担忧,现在幸好给你找着了,就是丁家屯的一个姑娘,她家喜欢有个工人做女婿,一说就会成功的。只因现在婚姻要自由,做爹娘的不能包办,你回来当面看看她。务必抽空回来,这是你自己的终身大事,切莫当面错过。最后又是妹妹的口气:“哥哥,你赶快回来看看啊,那个姑娘我同她挺熟,人长得漂亮,脾气挺好,手巧得很,啥都会做,你看见,一定满意,我敢保证。”在“保证”旁边,还打上两个肥大的圈圈,好像她的保证,是再可靠没有了。同时妹妹那种调皮的神情,含笑的眼睛,两条常常抖动的辫子,也活灵活现映在他的面前,他忍不住笑着骂了一句:“这小鬼头!”妹妹所说的话,使他发生了很大的兴趣。“这是谁家的姑娘?我见过没有?为什么不把姓名告诉我?”他对他妹妹不禁感到有些不满。但这也只是想一下就算了,反正回去就会看见的。他把信折好,放进口袋里,一面想到底什么时候回去呢?是不是就在这一次轮休的时候?一面向南面无目的地望去,蓝色的山影,出现在远处,山那边的广大原野,就是自己家乡的地方,有半年多没有回去了,就不说回去相亲,好久不见面的爹娘,也应该回去看看。正想到这里的时候,听见铃声,上化学课的时间到了,便连忙走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