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事情

这是我从启智那双蒙着雾一样的眼睛里读出的信息。那双眼睛很像黑夜中的蟋蟀，警觉，又怕伤害。你和他对视时，他避开你的视线，却欲言又止，好像在说：我的忧伤你不懂。

这个假日，我原本没打算回家乡，因为忙碌的工作牵系着。可到底还是回去了，看望父母是一个理由，想呼吸一下乡野的空气才是心底最迫切的愿望。这个愿望来得有点儿超乎我的想象：母亲在屋前檐后种了很多很多的花和树，热情的一串红，金黄的秋菊和粉色的月季，二三橘树果子挂满枝头，梨子刚过了采摘季节，葡萄还未到时候，香椿正旧叶换新芽……

我被眼前景致熏得诗意丛生，差一点儿就诌出几句“采菊东篱下”的好诗来了，丁零零……突如其来的铃声惊扰了好梦。

六岁的小天天娴熟地跑去开门，口中念念有词：“又是启智，启智来啦！”

这个叫启智的少年正单脚着地，坐在一辆粉红色自行车上。等天天开了门，他慢吞吞支好车子，锁好，然后悄无声息地闪进来。瘦瘦高高的个头儿，眼神有些飘忽，你注视他时，他就眼睑向下，小心翼翼避开你的视线。等你一个不留神，他就一溜烟和天天跑到哪个角落玩去了。

他是谁？怎么一个大男孩和六岁的天天玩在一块儿？母亲看出了我的疑惑，告诉我：“他是河对岸老顾家的外孙，念初一了，和你表哥的儿子陆琪同一个班，只是他‘这边’不好使。”母亲指指自己的脑袋。

哦，这个叫启智的少年，原来……有智力障碍。当然他真正的名字并不叫启智，“启智”是我在回到熙攘的城市后，忆起乡野的点滴，突然冒出的名字。我的第一篇短篇小说《启智的世界》，即是以他为原型写成。我还清晰记得，这个叫“启智”的男孩在我脑海里跳将出来的那一刻，夕阳斜照。我背了包下班，挤上那辆公交车。我拉着手环，站在哐当哐当的车厢里，车子转弯的瞬间，金色晚霞扑过来，暖暖地披了一身。我脑海里突然跳出一个人：启智……

是的，我愿称这个马上要升初中二年级的男孩为启智。这带点儿美好愿望的味道——虽然他智力低弱，可我希望（又何尝不是他父母的希望），通过启发他潜藏的智力，让他慢慢和其他孩子一样健康聪慧起来。

这样的希望自然多半是失望，他的智力仍然停留在孩提时代——这么说吧，他连1+2=3这么简单的算术题都不会做。我姐姐上幼儿园的儿子天天跟我说：“我让他做加法1+2等于几，他说等于4，1+3才等于4呢，可他就说等于4……”小天天说完，很无奈地摇头叹息，那神情令我哑然失笑。

母亲因此念叨，启智能上初一，不知是怎么读的？他每天和同龄的孩子一样去学校，可学校的老师“特批”他即便是上课的时候也可以不坐在教室里。所有的任课老师都跟他说：“启智，你不想听课的话就到校园去转悠吧，只是记着，就在校园里，别跨出校门。”这样，启智就名正言顺地每天去上学却不用上课了。

母亲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忍不住想：当启智独自在校园闲荡的时候，他会干些什么？想些什么？他孤独吗？兴许他会蹲在那棵老榆树底下看蚂蚁打架；或者，转到那排太阳照不到的红屋顶的实验室前，听针叶杉沙沙落地的声响；等针叶杉落到厚厚一层的时候，通红的太阳西斜了，他会不会跑过去激动地想拥抱一下？启智的学校正是我当年就读的学校，我对校园的一草一木惊人地熟稔。

我说过，启智有辆粉红色的自行车，他每天上学骑着，到我母亲家几分钟的路也骑着。自行车是他唯一真正形影不离的朋友。同龄人自是不理不睬地疏远他，有时候还要欺负他。和他玩得很好的天天也免不了要耍耍脾气——每每在他无法跟上天天思路的时候，天天就负气地把门一关：砰！这个时候，启智就束手无策地站在门外。他双手抚着玻璃门，脸贴在玻璃上，直挺挺的鼻子压成了一堆橡皮泥。他的眼睛盯着某处，无望地，迷离地，雾气上来了。他就这么站着，门始终不开。他估摸着门是开不了了，就骑着那辆沉默的朋友悄无声息地走了。

我实在很想知道这样一个少年，心中是否有苦痛和忧伤，尤其在很多人都不理他、小瞧他，甚至欺负他的时候。

倒是母亲告诉我一个细节。有一次他照样来找天天玩，母亲就问他：“你这么笨，读得了书吗？”他很委屈地申辩：“你们都说我笨，其实我不笨……”

那天在家里，我特意很友善地叫了他一声：“你叫启智吧。”他听了居然很羞涩地点点头，马上跑开了，好像生怕我会有第二、第三个问题为难他……

是呀，启智到底笨不笨呢？连我母亲也犹犹疑疑不能给我一个明确答案。六岁的小天天说：“他就是不说1+2等于3，他不知道。”小天天的妈妈我姐姐说：“我发现他做算术时有一个规律，两个相同的数加起来，比如3+3，他会说4，4+4他会说5……如果复杂一点儿，两个不同的数加起来，他就无从回答了。”

如果说在做算术，或者推而广之，在学习上他的确存在智力障碍的话，那么生活中他也一样吗？我有些迷惑。母亲说，启智也不尽是贪玩的，他挺懂事，知道帮家里做事，夏天还时常到河里捉鱼捉螃蟹……一个懂得为自己申辩，懂得帮家里做事，会捕鱼捉蟹，喜欢和自然亲近的人，不该有智力障碍吧？我相信，在很多事情上，他有他的理解，有他的想法，只是不擅表达，他沉默着，就像暗夜里那只躲在草丛中的蟋蟀，寂寞地叫着，叫着——“每个夜晚，我总是把我的忧伤，变成一盏灯笼。”

很少有人去理解他的想法，也很少有人能够懂得他的忧伤。是的，忧伤，我们每个人都有忧伤，可你知道启智的忧伤吗？

夜深了，秋风凉了，这只蟋蟀高一声，低一声，不知不觉，寒露就变成了霜降。没有人听见这一切——是的，这是“大地上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