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午后,一个有阳光、有热风、空气夹带着青草腥味的午后。
我不记得那时是初夏还是盛夏,不记得那天早上有什么不一样,不记得那天上午做过什么,只记得那天下午发生的事。
那天下午,我,一个十岁的乡下小姑娘,从未如此强烈地渴望一个时刻的到来。是全身心的渴望,是浸在每一个毛孔里,又沿着每一根汗毛钻出来的渴望,就像饿狼见到羔羊,就像渴牛看到池塘。
为什么?因为一位老师的一句话。
那天下午,全班进行户外劳动——清除操场上的杂草。太阳很猛,热风吹在身上,就像毛刺扎在皮肤上,令人很不痛快。同学们都有些懒洋洋的,提不起劲来。
组织我们劳动的是一位实习老师,很年轻,很漂亮,姓刘。刘老师说:“你们抓紧时间把活儿干完,干完活儿还没下课的话,我教你们跳舞。”
跳舞?我的眼睛瞬间亮了。
那时的我,心里对舞蹈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无法名状的热爱。是的,热爱!我现在回过头来看那个时候的自己,除了热爱,没有别的词语可适用。那时的我常常跳舞,瞎跳,却照样欢喜。我在小河边对着河水使劲地扭动双臂,假想它们像水一样柔软;我学着电视里的主持人,优雅地伸出一只手,代表着“掌声有请”的意思;我跟在鸭子后面,学鸭子抻脖子扭屁股;我在我家那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里看同龄人跳舞,任凭妈妈拖我、拽我、扯我辫子,我也不动;我用我的收藏物哄邻居的小妹妹到后院当我的观众,看我表演“独舞”;我在妈妈和邻居面前跳从电视里学来的舞,妈妈说我脸皮厚我也不管……这些,是那个时候的我能够用来表达热爱舞蹈的所有方式!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对于我们这些家境贫寒的乡下孩子来说,吃饱穿暖已是时代的最大恩赐,想正儿八经地学习舞蹈,做梦去吧!
但我偏就爱做梦!
我梦想有一天,也有一个舞蹈老师可以给我上舞蹈课,我像电视里的那些女孩子一样,穿上舞蹈鞋,听着口令,踮脚,抬头,伸手,踢腿……阳光从窗外照进来,世界轻盈而美好。
这个梦想,我从未与人说,却每天都在心里翻腾几遍。
所以,当听到刘老师说要教我们跳舞时,我欣喜若狂,有种幸福从天而降的晕眩感。我相信她是会跳舞的,她那么漂亮,高高瘦瘦的,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而且,她是老师呀!我没有理由不相信她的话!
二话不说,拿起锄头就开始除草,又快又准,一片又一片杂草在我的脚下消失。有的同学还在互问:“你说刘老师真的会教我们跳舞吗?”我暗想:“问什么问,别浪费时间啦!快点儿干活儿!”有的男同学还在瞎闹,我没有时间管他们,我怎么能指望别人来帮我实现梦想呢?我得靠我自己。我一刻不停地挥着锄头,从这头到那头,谁跟我说话我都不理。
午后的阳光真的很毒,汗水很快湿透了我的衣背。我很渴,很累,很想停下来休息,可我不敢,我怕时间一下子就溜走了。但我又实在是太累了,我的手又酸又胀,锄头已经不太听我的使唤了。汗水蒙住了我的眼睛,我不得不停下来擦汗,趁机看了一下四周。操场上并无遮挡物,仅有的三五棵树离我们挺远的。刘老师正站在其中的一棵树下。她有时看看我们,有时跟其他老师聊聊天。看见她站在那儿,我就充满了力量。我想,她在等我们呢!等我们完成任务了,她就要教我们跳舞啦!
我又挥起锄头,从这头到那头,再也不想浪费一分一秒……手臂的酸胀、掌心的血泡、燥热的空气、干涸的喉咙都在不断提醒我,歇一会儿吧,歇一会儿吧,可我就是不停歇,像是在跟谁赌气似的,心里还涌起一股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孤军作战的悲壮。我看了一眼在一边偷懒的男同学,竟无端地对他们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厌恶与嫌弃;我看了一眼一边干活儿一边聊天的女同学,心里不禁抱怨她们嘴巴太碎,都是“懒筋儿”。我又想,要是我现在有糖果,我可以一口都不吃,闻都不闻,全给他们,只要他们肯快点儿锄草。
可惜,没有人知道我心里的想法,没有人看见我复杂的眼神。
当,当,当……下课铃响了,我被吓了一跳,下课了吗?还没干完活儿呢!仔细一想,这是第一节下课,还有第二节课呢!我跳到嗓子眼的心又落了下来,看着眼前只剩下一小半没除草的地,我觉得胜利是属于我的。
抬头看了一下天,天空非常明朗,蓝得发亮,远处的电线杆上似乎停着两只燕子,也不知道是不是燕子,反正那时的我觉得像。教学楼的外墙上不知道被谁用红色油漆画了一笔,我看了它一眼,没产生任何想法,顾不上,我要继续干活儿。
好累,真的!我还从来没有这样不停歇地干过这么重的体力活儿,在家没有,在学校也没有。这是第一次。时间在流动,我没办法知道具体的时间。可以确定的是,时间已经过了一大半。一想到这一点,我的心就跳得厉害。我暗暗祈祷敲钟的人不小心睡着了,我也很想跑去门卫室请求敲钟的人晚点儿敲。可是,我没时间去找他,而且,找了应该也没用,他不认识我,他一定不肯听我的。我又想,就算钟不响,刘老师自己也会看手表吧,她那么漂亮,应该是有手表的人。唉,没有一种办法可以帮我解忧!我叹口气,阳光明亮,可我开始觉得四周有层暗纱。
终于,当所有同学早就放下锄头三三两两或闲聊或奔跑的时候,我挥动锄头把最后一棵草清除完毕。而这时,耳边没有响起下课铃。我站直身子,竖起耳朵,还是没有听到下课铃,我的心开始狂跳。还没下课,活儿已经干完了,刘老师会教我们跳舞吗?会吗?会吧?我杵着锄头,目光搜寻着刘老师的身影。
在呢,在那儿呢!她还在树下站着呢!她没走!她在等我们呢!
一个男同学叫:“老师,我们干完活儿啦!可以回家了吗?”
“回什么家!”我急了,瞪了他一眼,心里狠狠地想,“要回你自己回,我们还要学跳舞呢!”
刘老师看了我们一眼,说:“可以,回去吧。”说完,她转身朝教师宿舍楼走去了。
哎,怎么往那边走哇?不是说好教我们跳舞的吗?
我往前紧追了几步,又停住了脚步,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她马上要拐弯了,马上就要看不见她了。“哎,哎……”我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想说的话就是说不出来。
“刘老师!”在老师就要到拐角的时候,堵在我心里的话猛地冲了出来,“刘老师,还教我们跳舞吗?”声音足够响亮,她听见了,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挥挥手,说:“等会儿哈!”
等会儿!我听见了,她说的是“等会儿”,不是“不教了”,不是“回去吧”,而是“等会儿!”等会儿就等会儿,我不怕等!我愿意等!我兴奋地蹦回原地,开始暗自思量,等会儿老师会教我们跳什么舞呢?会跳哪些好看的动作呢?我学得会吗?等会儿就在这里跳吗?那些男同学看见了一定会笑我们的……嘿,管他呢!笑就笑吧,笑痛他的肚子才好,让他晚上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想到等会儿就可以跟刘老师学跳舞了,我竟忍不住笑出声来。
站在操场上,白花花的阳光洒在我的身上,我竟没想过要走到阴凉处躲躲太阳——我怕刘老师来了看不见我。我跟女同学说:“别跑了,别跑了,刘老师等会儿就要来教我们跳舞了。”有的撇撇嘴说:“我又不会跳!”有的也很兴奋:“真的呀!我去教室把书包背过来!”有的还是继续在树下疯玩儿。劳动课结束了,多出来的时间就是用来玩的,傻瓜才不疯玩儿!
我不是傻瓜,我只是想学跳舞。
不知道过了多久,太阳收起了它的暴脾气,晒在身上不再像毛刺扎着疼了。风也沾了些凉气,吹在身上有了些凉意,很舒服。可我不觉得舒服,因为刘老师还没有来。第二节课的下课铃已经响了,校园里空荡荡的——我们一放学就得回家帮忙干活儿或带弟弟妹妹,这是大人立的规矩。有一个背了书包的女同学陪我等了一会儿,也拍拍屁股走了,说:“再不回去我妈就要揍我了!”
只剩我站在原地。我怕揍,但我更怕刘老师回来看不见我。
我死死地盯着刘老师离开的方向,我多想她快点儿出现哪!
可是,没有。
夏天的日子很长,却也有结束的时候。太阳那么野,到点了,也得回家。远处山头的那只红鸭蛋正在快快地移向山后,我很想拉住它,可是,我做不到。当远处的光渐渐变得暗淡,当风吹来黄昏的味道,当墙头上的野草变得模糊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刘老师不会来了,就算来了,也不可能教我跳舞了。
风吹在身上,湿透的衣服都被吹干了,可我的脸还是湿湿的,我才发现,脸上正淌着泪。
天色越来越晚了,恐惧开始攻击我。回家的路有一片果林,天一黑,所有的果树都成了怪兽,我从不敢这么晚回家。
我匆匆回到教室收拾书包,走到校门口时,猛然发现刘老师正扶着自行车向校门口走来,我傻愣愣地站住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她走过来了,说:“同学,让一下。”校门口不大,我站在那儿就挡路了。我没让,而是问:“刘老师,你不是说教我们跳舞吗?”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竟敢这么问。
她愣了一下,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我有说过吗?”又看了我一眼,许是看到我红红的眼眶,笑了笑,说:“下次哈!”
我没再说话,站到一边。她推着自行车走出校门,骑上了自行车,不见了,我的眼前空空一片。
那一刻,我的心也是空空一片。
她说“下次哈!”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新的希望,但我再也不敢像今天下午这样全身心地去盼望了。
走出校门,夜色已至。恐惧和悲伤笼罩住我,我发了疯似的往家跑,一边跑一边哭。一公里的路程,我一步未停歇,就像我一个下午未曾停歇地挥动锄头……
回到家,我胡乱地洗了个澡,胡乱地吃了几口饭。妈妈发现了我手上的血泡,还没等她开口问我,我就开始号啕大哭,哭累了,就趴在床上睡着了。
天亮了,我觉得眼前的这个世界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夏天依然热烈,却有种说不出的荒芜。
那个刘老师,我再也没见过。实习老师都是这样的,突然就来了,突然就走了。可我觉得,直到现在,她也没走出我的心里。
一转眼,三十年过去了,许多人和事都已渐渐模糊,唯独那个下午,至今难忘。现在的我,总是看不得小孩子孤零零地立在某个角落里等着谁的样子。我会没来由地担心,担心他或她会像三十年前的我一样,傻傻地等在空旷处,等到泪水长流,等到天真不复。
此文发表于《深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