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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平凡与非凡

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各种庄稼把式无一不通。农忙时节,父亲借来邻居家的牛,犁地、翻土、挑粪、下种,从早忙到晚。印象中,父亲在天黑之后、收工之时总会点燃一支手卷烟,皱着眉头猛吸一口,再看看刚种好的花生地或红薯垄,眉头渐渐舒展,好像眼前的一亩三分地给了他舒心的资本。

夏天的父亲每天只穿一件蓝色背心,一个夏天下来,脱了蓝色背心,身上还有一件白皮背心,实在是很滑稽。父亲每天早上都会拎个草帽、扛把锄头去地里,走路带风,一副要出去打天下的样子。我们大多时候也要跟着去地里干活儿。没有不累的农活儿,但因为有父亲在,我们总不觉得累。父亲会给我们讲一些粗野的笑话,讲一些奇奇怪怪的“古”仔,看到一些新鲜的小玩意儿也会大叫大笑,让我们一路张望。他教我们挑最甜的新鲜红薯,并教我们不用任何工具的剥皮方法;他教我们如何找到半干半湿的花生,那是最清甜、最好吃的花生;他还教我们怎么辨别竹壳里有没有竹壳虫,好让我们把它们抓住,扔进火堆里烤熟了吃……总之,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总是笑,而且总会有稀奇古怪的东西吃。这对于缺少零嘴的我们来说,真是一件幸福的事呀!

其实父亲有一份很正规的职业——校长。我读三年级的时候,父亲开始在我们的村小做校长。每个星期一的早上,父亲都要穿上白衬衫正儿八经地走上升旗台,用土味十足的普通话对全校学生进行思想教育。每次听父亲在国旗下讲话,我就忍不住想笑。回到家,我在父亲面前模仿他在台上讲话的样子,父亲总是一边喝水一边笑,茶杯里的水不止一次溢出来,好像看见了世界上最有意思的表演。

从学校回到家的父亲还要做好多事。鸡笼破了洞,箩筐散了架,扁担发了霉,父亲就会往竹林里跑。砍回一捆青绿的竹子放在屋外,削下一根一根又软又薄的竹篾,用它们编织成自己想要的东西。父亲喜欢蹲在瓜架下干活儿,一蹲就是几个小时。绿色的竹篾在他手中飞舞,竹屑散落一旁。午后的阳光会从瓜叶间漏下来,落在父亲的头上、身上、手上,不停地跳动着,像个调皮的小妖精。这个时候,如果没有更好玩儿的事,我就会跑到父亲跟前,让他给我讲故事。父亲跟我讲闹饥荒、发洪水、日本鬼子进村、偷偷读书的事,也跟我讲《西游记》《三国演义》《铁道游击队》《双枪李向阳》……父亲讲这些的时候并不看我,他要顾着手里的柴刀或竹篾。我也不看他,我总是在挑弄地上的蚂蚁或者别的什么小东西。我们看起来都心不在焉,可直到现在,我也没有走出那些悠长的午后、那条落满阳光的小巷。每次想写点儿什么的时候,我总会想起父亲那些长长短短的故事,它们如同一汪取之不尽的活泉。

在我十岁那年,父亲成了我的老师,教我数学。我怕数学,却不怕父亲。以前上数学课的时候,我乖得像只猫,但在父亲的数学课上,我总是东倒西歪地坐着,且不觉得有问题。

父亲也不说我,他眼里好像没有我,只有其他三十四个学生。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你上你的,我听我的,互不打扰,真是一种奇怪的相处方式。现在想来,这真是一种最好的相处方式。

父亲的数学课与别的老师的很不一样。首先,他不打骂学生,甚至从来都不生气。四年级的数学老师敲断的竹条不下一打,父亲只把竹条当教鞭。对于父亲的不生气,我没有觉得很奇怪,因为父亲在家也不生气;但我也没有觉得多么理所应当,因为我一到四年级所有的老师都会生气,有的还会生很大的气,用暴跳如雷来形容都不为过。我记得三年级的数学老师是一个姓何的男老师,他每天上课第一件事就是沉着脸说:“没交作业的站出来。”一排男同学靠墙站着,何老师拿起竹鞭叭叭叭一路横扫。我没有挨过打,但看着都觉得疼。我很同情他们,只盼着他们记得按时交作业,不要再挨打,倒从没想过老师这样做对不对。

从来不生气的老师成了稀罕物,班上的男同学对父亲充满了好奇,并不断地试探父亲的底线:不交作业,搞小动作,小声说话……父亲还是不生气,也从不找家长,只是常在课堂上提问他们,下课在教室外面遇见了也随时提问。下课时被问到比上课时被问到可怕多了——那么多别班的、别的年级的同学围过来,自家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很可能就混在围观的人群里,答不上来真是糗到家了。不过,慢慢地,大家发现被问到了也没什么,因为父亲从来不会让我们感到难堪,答不上来的时候会引导我们回答,或者让别的同学帮忙答出来,一群人嘻嘻哈哈的,说对说错都没关系,从来没有人因为答不上来而被罚站或被羞辱,而且还有可能得到奖赏——跟父亲打一场篮球或到沙池里进行跳远比赛——这可是极为有趣好玩儿的事。渐渐地,父亲身后多了一帮小跟班,小跟班会问数学题,也问别的。有一次,我听到有一个家伙竟然跟父亲聊起了梦想,父亲还跟他交换了梦想!他们竟然都聊上这么高级的话题了,我真是羡慕嫉妒恨哪!

父亲的数学课还有一个与众不同之处。以前的老师最喜欢问的是“答案是什么?”父亲最喜欢问的是“说说你是怎么想的”,这个问题相比于只说出答案,太高深了!每当父亲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很多举起的手会立马放下。父亲也不恼,只说:“再想想。”当他看到有一只没放下的或是重新举起的手时,便会很高兴地请手的主人来回答。不管说得好不好,父亲都会说好,还会适时地帮对方引路:“已知……要求的是……根据……所以……”慢慢地,有几只手在父亲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也不放下了,脸上写满期盼,好像一定要让别人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似的。父亲尽量给他们机会,让他们站起来说。父亲除了叫举手的,也叫安安静静不举手的,也叫只顾说小话不举手的。他们站起来各种扭捏,父亲不急于让他们坐下,而是引导他们。也有引导不通的时候,父亲也不恼,心平气和地让他们坐下。这些人在父亲的一番启而不发、问而无果之后,都已筋疲力尽,无力继续捣蛋。渐渐地,我们上父亲的课比上任何老师的课都守纪律。

父亲还特别喜欢夸他的学生,甚至不分场合地夸。课上,对于答得好的同学,他会说:“你的想法挺特别。”“这个思路不错。”“继续继续,说得好。”对于答得不好的同学,他会说:“慢慢来,很靠近了。”“快说到点子上了。”“你说的我懂了。”“你可以这样说……”课下,父亲爱夸某个具体的学生,还不重样。“这小姑娘心静,不容易分心。”“这小子敢想。”“他虽然皮,还是很灵活的。”“把心收一收,后劲大。”“她就是块读书的料。”“这人嘴甜,将来吃不着苦。”“这孩子心细,习惯好。”“她的字是好字。”父亲有时是当着学生面夸,有时是在课间跟隔壁班老师一起抽烟的时候夸,有时是在村子里遇到了那些当父母的人夸。有些夸奖刚好被我听到了,我便会转告给被夸的人听。被夸的人听了,无一例外,那一天都像打了鸡血一样,一副神采奕奕、闪闪发光的样子。

父亲也夸我,但只在家里夸我,在班上从不夸我,一次都没有。也不知道是我的坐姿不端正还是我从来不在他的课堂上说“我是怎么想的”。父亲甚至从来都不帮我辅导功课,近水楼台也得不了月。有时遇到不会做的题,我去问他,他就只给我讲解那一道题,多一题也不讲。我“抱怨”父亲的“懒劲”,父亲说:“我能教你多久呢?你以后的老师又不是我。你真想学,主动来问哪!”

好像真是这么回事!想学,就去问哪,多么简单而又深刻的道理!

村里的人倒是挺懂得这个道理,隔三岔五会有毛孩子捏着笔和本子来我家找父亲。父亲不管手里正在忙活着什么,都会停下来听来者的问题,并清清楚楚地帮他解开疑惑。站在一旁的我沾了许多光,学会了多种解题方法。后来想想,到底是谁沾了谁的光呢?这真是一笔糊涂账!

小学毕业的时候,我被评为镇里的三好学生,回到家,父亲像以往一样,帮我把奖状贴在墙上。他站在一整墙的奖状前说:“等你考上研究生之后,录取通知书也贴在这面墙上。”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父亲对我学业方面的希望和叮嘱。那时能考上大学就已经很了不起了,父亲竟然要贴我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还说得那么自然,就像是说今天晚上吃通心菜一样随意。我暗自嘀咕,父亲是随口一说呢,还是真的觉得我是考研究生的料?一想到父亲对我竟有如此高的期望,我便觉得再不能不上不下地做事了。我得好好读书,免得将来没有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贴在墙壁上。

父亲只做了我两年的老师,相比于他做了我三十年的父亲,这两年短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我从中得到的东西却深入骨髓。而且,因为这一段师生经历,我看见了父亲和学生在一起的样子,也由此知道了为什么村里的小孩子长大后都爱跟父亲唠嗑,还表现得特别敬重。

但我总记得父亲那次狼狈不堪的样子。

那天,父亲骑着摩托车刚出门不过五分钟就又折回来了。他是扶着摩托车回来的,浑身泥泞。更可怕的是,他右手的虎口裂开了一道很长很深的口子,像是直接撕裂开的,血不断往外涌,让人触目惊心。我吓坏了,问父亲怎么了,父亲顾不上回答我,龇着牙去找红药水。一阵忙乱之后,父亲的血才止住了,并用纱布包住了伤口。许是疼痛难耐,父亲没有急着去清洗身上的泥巴,而是点燃了一支烟,坐在门槛上。我坐在父亲身旁,父亲才说:“拐弯下坡时你水叔的儿子骑个摩托车冲过来,路太窄了,怕撞到他,就冲到田里去了。”

路和田有着一米多高的落差呢,父亲这是飞车呢!我不敢想象这画面。

“还好,刚刚下了大雨,田里的泥都是软的。”父亲又说。我突然想起什么,叫道:“他比我还小呢,小毛孩儿开什么摩托车?”父亲吐了一口烟:“他就是小,看到我的车来了就慌了。”我不想听父亲替他辩解,从那么高的地方冲下去,万一……我很愤怒,又心疼又后怕。我开始帮父亲清理头上和身上的泥块,捡着捡着眼眶就红了,像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离别——父亲的脖子和耳后还有两道长长的口子,血迹斑斑。父亲侧头看着我,笑着说:“傻孩子。”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阵杀猪般的号叫声。我探头望去,水叔正拖着他的儿子阿飘往我家走来。父亲赶紧迎上去,水叔看到父亲狼狈的样子,转身又给阿飘一顿乱说,叫嚷道:“臭小子,看看你做的好事!”

父亲去拉水叔,劝道:“细蛮仔还不知轻重,没事的。”

水叔狠狠拍了一下阿飘的脑袋才收手,转过头跟父亲说:“这臭小子一回来就说把你撞到田里去了,石哥,你揍他一顿解解气,也让他长长记性。”

阿飘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脸憋得通红。我看他被劈头盖脸一顿骂,觉得他罪有应得,又觉得有些可怜。

父亲说:“我没事了,别把孩子吓着了。”

“能吓着还好,净给我撩事!”水叔抬手想打,父亲把阿飘拉过来,护在身后:“别打了别打了!细蛮仔哪有不犯错的。”

阿飘哭了,说:“李老师,我错了。”

阿飘比我低一届,也当过父亲的学生。

这声“老师”一出,水叔不再言语了,在老师面前,庄稼汉不敢放肆。

阿飘真是聪明。

父亲伸手摸摸阿飘的头,说:“没事了,有些事现在可以做,有些事还是长大一点儿再做比较好。”

阿飘点点头。

水叔带着阿飘回去了。我看到父亲手上的白纱布又渗出血红,气急败坏,对着阿飘的背影叫道:“你看,都怪你!”

也不知道他听见了没有。

父亲制止我再喊,说:“他知道错了,会改的。”说完就去清理泥巴了。

母亲回来后,我把这件事说给母亲听。母亲说:“你爸就是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是指怎样的人,我不太明白,我只知道成年后的阿飘每次从外地回来都会到我家跟父亲坐聊半天。

父亲写得一手好字,是真的好。每到春节前夕,他就会在老屋的祠堂里铺纸磨砚,花上三天的时间为村里人写春联。所有的对联都装在父亲的心里。写之前,父亲总是先将纸张凝视一番,仿佛在度量着什么,然后在装满金水的盆子里蘸几下,撇去多余的金水,便果断下笔,一气呵成。那时的父亲,目光澄澈清明,手腕灵活有力,笔端如天边游移的云彩,瞬息万变。

父亲写字时,旁边总有啧啧称赞声。这是父亲的高光时刻,也是我的。我蹲在一旁,不看地上爬行的蚂蚁,不看祠堂里端坐着的观音菩萨,只看父亲用笔写天下。

收了纸墨,父亲卷一支烟,和叔公叔伯聊起天气和收成,又是个地道的农民。

父亲常给人家写“财运亨通”“财源广进”之类的字样,我们家的春联呢,却只有这两对:“平安二字值千金,和顺满门千百福。”“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平实得跟父亲头上的草帽一样。

父亲的生活就这样在三尺讲台与四亩田地间来回周转,周而复始。有人说人生是一场漫长的旅行,倘若真是,那父亲的旅行地就只有村子和邻镇的学校了。不过,这并不影响父亲在我心中的非凡,他的故事、他的笑声、他写的一手好字、他勤勤恳恳的劳作为我撑起了一片广阔而安谧的天空,让我非常自在安心地在那个小小的村庄里慢慢长大。

长大一些后我才得知父亲是出过远门的。有一次大扫除,我无意间看到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父亲穿着一件白衬衣,双手叉腰站在一座高高的灯塔下,微眯着眼,笑得有些隐蔽。父亲说那是他在广州照的。我当时听了,立马对父亲刮目相看,原来父亲是见过世面的人!父亲是什么时候去的广州?去干什么?我当时没问,不知道那是不是父亲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旅行。

而我所知道的父亲真正意义的旅行是在1995年的秋天,教育局组织各镇的校长去北京旅游。父亲出门的时候只带了两套换洗的衣服,那从容的样子,像极了一个经常出门的人。一个星期后,父亲回来了,带回几包果脯、一个竹筐、一把布艺扇子,还给姐姐买了一条K金项链。我们很兴奋,围着父亲问东问西。父亲却忙着找吃的,就着一碟萝卜干吃了两大碗饭后才跟我们说起旅途见闻。他给我们一一介绍他买回来的东西,说箩筐有多精致,说布扇子有多精巧,说K金项链有多货真价实。我们频频点头,觉得父亲真有眼光。可惜,那条金项链很快就褪色了。母亲怪父亲不识货,父亲打着哈哈,由着母亲撒气。

第二年,父亲又有机会去华东五市旅游,但他没去。我不明白为什么公费旅游都不去。母亲说:“说是公费,有些景点还要自己掏钱的,你爸一个人供你们仨读书,哪来的闲钱哪?光看着好又买不起,景点的东西吃不饱还贵得要命。你还记得不,去年你爸一回来就顾着找吃的!买给你姐的那条项链又是假货,他到现在还懊恼着呢,说那钱顶你一年的学费了!”

原来如此。

我眼前出现了一个在景点门口,点燃一支烟,等同伴出来的父亲,还有一个站在摊档前思量买还是不买的父亲。父亲不想空手回来,辜负了我们的期待,又不想浪费可以用在刀刃上的钱,所以选择了不去。十六岁的我理解了父亲的选择,并许下一个心愿:工作以后努力赚钱,带父亲来一次没有任何负担的旅行。

可惜,这个心愿再无实现的可能了。在我还没有积攒到足够的钱带父亲旅行的时候,父亲就身患喉癌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他这一生最远的足迹就此定格在北京城,这成了我终生的遗憾。

父亲离开的第一个春节,家里来了很多拨后生,都是离开村子到外地打工回来过年的。他们回来后才知晓父亲已经不在了。他们坐在我家的客厅里,跟母亲聊父亲的事。他们说话的时候,好像不仅是我们的邻居,更是父亲的学生。

父亲离开时是三月,而因为父亲入我家门的年轻后生持续到来年三月。一群人忆往事时,父亲就在墙上看着,慈眉善目,微笑不语,好像觉得每个人都说得很好,在想着要怎么夸他的学生呢!

此文发表于《教师报》 KUd0to2VhHARGibSXh6gKM/ccKIuW4wiyuTCP1vWJfLZb2t0jItS0OwRxzrfzfh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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