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哥哥在一个依山傍水的村子长大。在我们那个年代,农村里的父母是没有时间看管孩子的,从天黑干到天黑,是日复一日的常态。
我的父母也不例外。父亲在临镇的一所学校上班,学校离家太远,只有周末才在家,管教我们兄妹俩的重任就落在了母亲肩上。可家里家外的活儿已经够母亲忙活的了,哪还有时间管教我们?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和哥哥的童年生活极其自由,整天四处撒野。而我们最喜欢的,是去河边钓鱼。
我们钓鱼不是为了拿回家,而是为了起小灶。偷偷地从家里拿个锅、掏杯米、揣个碗、装点儿盐、顺片姜,跑到河边,用石头垒起一个炉灶,把生米煮开,把鱼放进锅里,洒点儿油盐姜丝,再用大火煮上半小时,一锅美味的鱼粥就出锅了,那个鲜劲,馋死个人。
有一天下午,放学很早,天气很热,我和哥哥、堂哥在家里坐不住了,就一起去钓鱼。河水极浅,清亮的水光晃着我们的眼睛,眼里心里都是一片清凉。河面很宽,河中心有一片地势比较高的河坝,上面长满了野草野树。我们从来没有上过这个河坝,父母曾三令五申禁止我们上堤坝,说什么蚊虫、水蛇、水鬼都住在上面,听得怪瘆人的。可这一次,河水实在太浅了,浅得让我们既起了贼心,也起了贼胆,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河坝上。
河坝四周被水环绕着,大概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长满了杂草和野花。哥哥和堂哥开始钓鱼,我就四处看花看草,钻到树下找野果吃。太阳很猛,但因为有树的遮挡,还有风,一切都让人觉得愉悦。
可惜好景不长,老天突然下起了大雨。我们躲在矮树丛里,还是被淋成了落汤鸡。雨很快停了,这场不请自来的雨让我们觉得此处不宜久留。可这时,我们发现回不去了——河水至少涨到我的胸膛处了。
我们的村子处在新丰江水电站的下游,水库每天都会放水和收水。收水时,大人任由我们在河里撒野;放水时,大人直接扯小孩儿的耳朵上岸,说什么再不上岸就再也上不了岸了。
我们虽然调皮,但也怕死,还没有拿命去玩水的魄力。按照以往的经验,下午两点多,大坝会放水,五点多会收水。我们来到河边时,本来应该放水的大坝却没放,河水比平日还浅,我们才走到了河坝上。而现在,明明已经到了收水时间,水库竟然放水了!看着越来越深、越来越急的河水,我们站在坝上慌了神——不知道河水会不会继续升高并淹没堤坝!
我们没了钓鱼的兴致,开始东拉西扯打发时间。渐渐地,谁都不说话了。河水持续高涨,恐惧让我们闭上了嘴。
太阳渐渐西斜,可大坝还是没收水。河面在暮色中变得黑乎乎的,像一个巨大的转着旋涡的黑洞。河水拍打在河坝上,发出沉闷的号叫,让人毛骨悚然。天色已晚,矮树丛在风里左右摇摆,像张牙舞爪的魔兽。天空、树木、河水、远山的影子都黑压压地涌进我心里,让我头皮发麻,手脚冰凉。
“哥,你说,阿妈会不会来找我们?”我问哥哥。他摇摇头,说:“阿妈这会儿还在菜园里呢!”也是,我们的母亲为了生计,每天起早贪黑,这会儿应该正在菜园里摘菜,准备明天挑到镇上去卖吧。
堂哥忽然说:“是不是有人叫你们?”我们竖起耳朵听,只有风声和水声。我问堂哥:“婶娘会不会找你?”堂哥摇摇头:“她又不知道我在这里,怎么找?”是呀,没有人知道我们在这里,这个发现让我跌进更深的恐惧和绝望中。
堂哥忽然又说:“是有人叫你们!你们听!”
我们屏住呼吸,再侧耳细听,好像是有人在喊:“阿平!阿芬!”
我一把抓住哥哥的手,说:“阿哥,好像是阿妈的声音。”哥哥也侧耳听,惊喜闪过他脸上:“是,是阿妈在叫我们!你快应她!”
“阿妈——阿妈——我们在河坝上!”我双手做喇叭状,对着黑黑的对岸大声喊。
对岸的声音沉寂了一会儿,仿佛在确认着什么,很快又有了回音——“阿芬!是你吗?是你吗?阿哥呢?”
“阿哥在这里,阿军哥也在这里!”我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拼尽全力大声叫喊。
“你们没事吧?在那里等阿妈!不要乱动!阿妈去叫船!”也许是怕我们听不见,母亲又连喊了两遍,声音有些凄厉,有些失真,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等我们回应了一声“好”之后,她的声音才渐渐消失于夜空。
我们开始等待。因为有了母亲对岸的寻找和飘在上空的呼喊,我的心渐渐变得安定,我觉得母亲已经和我们在一起了。
过了十多分钟,一艘小船向我们这边划过来。借着船头微弱的灯光,我看见了母亲在船头上张望的身影。我拼命挥手并大喊:“阿妈!这里!这里!”
终于,船靠近了河坝,一个男人跳上河坝把我们抱下船。我认出他是父亲学校里的厨工。原来,他正在河边游泳,看到母亲焦头烂额地四处找船,就帮忙找到一条小船。
踏上船,没有劫后重逢的喜悦和拥抱,相反,心里添了新的恐惧——怕母亲打我们。母亲一直没说话,倒是厨工叔叔把我们训了一通,还说要不是看在阿妈的分上,就让水鬼把我们捉了去!
我们自知犯了大错,都不敢回嘴。我偷偷看了母亲一眼,看不清她的面容,只看见她正半靠在船上,一只手撑在船篷的边沿,一只手撑着腰,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我们就这样静默着回到岸边。
上了岸,母亲谢过厨工叔叔,就自顾自地向家的方向走去。她头发散乱,裤脚一个高一个低,有一只鞋底好像裂开了,走起路来叭叭作响。
我们赶紧跟上,生怕再次惹恼了母亲。
夜色正浓,小路弯弯转转,树影摇摇晃晃,没有灯光的乡路是阴森的。还好,有母亲在,倒也没那么可怕。可母亲的静默又让这一路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
回到家,母亲开了灯,径直走进厨房,劈柴,生火,淘米,择菜。
一句话没说。
我和哥哥在客厅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眼神穿过屋巷,一直跟随着母亲的身影移动。
饭正在煲,菜也准备停当,母亲这才洗了手,冲了脚,一步一步走到我们面前。
我们立刻站定了身子,低下头,不敢再动。我能感觉到母亲的目光一直盯着我们。过了好一会儿,母亲终于开口了:“怕吗?”声音嘶哑得可怕。我不知道母亲问的是什么,是问我现在的心情呢,还是问我刚才的心情,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偷偷地瞄了一眼母亲,发现她的眼眶是红的。我的鼻子立刻泛酸了,眼泪跟着吧嗒吧嗒掉了下来。母亲也哭了,大声说:“我不知道你们怕不怕,阿妈好怕,阿妈怕死了,阿妈怕再也找不到你们两个了!以后再也不能去河坝上玩了,听到没有?再也不要乱跑了,听到没有?”
听到母亲带着哭腔的叫喊,我和哥哥由抽泣转为号啕大哭。母亲抱住我和哥哥的头,声音在颤抖:“阿妈真的快吓死了!你们真的吓死我了呀!”我们哭得更厉害了,我一边哭一边说:“阿妈,我们再也不敢乱跑了!”
哭了好一阵,母亲帮我们擦干眼泪,说:“好了,不哭了,以后记得就好了。你们去洗干净手脚,阿妈去做菜,很快就可以吃饭了。”最后一句话,母亲讲得极其温柔,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当时我内心淌过的柔软。
母亲转身走进厨房,不一会儿,厨房就响起了炒菜的声音,米饭的香气也开始冒出来。我坐在厅里,觉得无比安心。
吃过饭后,我和哥哥洗了澡就睡了。也不知道是几点钟,我爬起来上厕所,看到厨房门竟是打开的,外面还有灯。我探出头去,发现母亲竟然跪在地上,不时用松柏叶蘸着盆里的水甩出去,嘴里还念念有词:“阿平,阿芬,回家喽,阿妈带你们回家,不用怕,不用怕,快点儿回家啦!”念叨完,母亲又对着一个方向叩了三个响头,这才站起来。我赶紧闪回房间。
第二天醒来,一切照旧。我们甚至都没问母亲为什么会到河边去找我们,就好像这是一件不值一提的事。但我和哥哥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对岸那一声声夹带着哭腔的喊叫,已为我们画了一条界线,我们没有资格轻易逾越。
我们的母亲从不表达爱,但这一次,她深深浅浅寻找的脚印,她长长短短拼命地呼喊,她无遮无掩大声地哭泣,她轻轻悄悄无声地跪拜,都让我感到了她对我们深深的无法比拟的爱。爱有多深,害怕失去的恐惧就有多重!我们不想再让母亲经历这样的恐惧,我们不想再听到母亲那夹带着绝望的歇斯底里地呼喊,所以,我们决定长大,在我十岁、哥哥十二岁那年。
此文发表于《少男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