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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语】
雁宕山，今作雁荡山，位于浙江省乐清市。与天台山一样，徐霞客曾三游雁荡山，留下两篇日记，此为第一篇。此次徐霞客游览了素有“雁荡三绝”之称的灵峰、灵岩、大龙湫景观，对山水进行了细致的描摹，对山峰位置进行了详细的描述，已经开始超越单纯的闲适性游览。遗憾的是，徐霞客此次游历未能找到雁湖所在地，直到崇祯五年（1632）第三次游历时才得以弥补。这篇游记与《游天台山日记》前后相连，展现了其出游的连续性，可见徐霞客的出游有着清晰的路线规划。
自初九日别台山，初十日抵黄岩。日已西，出南门三十里，宿于八岙 [1] 。
十一日 二十里，登盘山岭。望雁山诸峰，芙蓉 [2] 插天，片片扑人眉宇。又二十里，饭大荆驿。南涉一溪，见西峰上缀圆石，奴辈指为两头陀，余疑即老僧岩，但不甚肖。五里，过章家楼，始见老僧真面目：袈衣秃顶，宛然兀立，高可百尺。侧又一小童，伛偻 [3] 于后，向为老僧所掩耳。自章楼二里，山半得石梁洞。洞门东向，门口一梁，自顶斜插于地，如飞虹下垂。由梁侧隙中层级而上，高敞空豁。坐顷之，下山。由右麓逾谢公 [4] 岭，渡一涧，循涧西行，即灵峰道也。一转山腋 [5] ，两壁峭立亘天，危峰乱叠，如削如攒，如骈 [6] 笋，如挺芝 [7] ，如笔之卓 [8] ，如幞 [9] 之欹 [10] 。洞有口如卷幕者，潭有碧如澄靛 [11] 者。双鸾、五老，接翼联肩。如此里许，抵灵峰寺。循寺侧登灵峰洞。峰中空，特立寺后，侧有隙可入。由隙历磴数十级，直至窝顶，则窅然 [12] 平台圆敞，中有罗汉诸像。坐玩至暝色，返寺。
十二日 饭后，从灵峰右趾觅碧霄洞。返旧路，抵谢公岭下。南过响岩，五里，至净名寺路口。入觅水帘谷，乃两崖相夹，水从崖顶飘下也。山谷五里，至灵岩寺。绝壁四合，摩天劈地，曲折而入，如另辟一寰界 [13] 。寺居其中，南向，背为屏霞嶂。嶂 [14] 顶齐而色紫，高数百丈，阔亦称 [15] 之。嶂之最南，左为展旗峰，右为天柱峰。嶂之右胁，介于天柱者，先为龙鼻水。龙鼻之穴，从石罅直上，似灵峰洞而小。穴内石色俱黄紫，独罅口石纹一缕，青绀 [16] 润泽，颇有鳞爪之状。自顶贯入洞底，垂下一端如鼻，鼻端孔可容指，水自内滴下注石盆。此嶂右第一奇也。西南为独秀峰，小于天柱，而高锐不相下。独秀之下为卓笔峰，高半独秀，锐亦如之。两峰南坳，轰然下泻者，小龙湫也。隔龙湫，与独秀相对者，玉女峰也。顶有春花，宛然插髻，自此过双鸾，即极于天柱。双鸾止两峰并起，峰际有“僧拜石”，袈裟伛偻，肖矣。
由嶂之左胁，介于展旗者，先为安禅谷，谷即屏霞之下岩。东南为石屏风，形如屏霞，高阔各得其半，正插屏霞尽处。屏风顶有“蟾蜍石”，与嶂侧“玉龟”相向。屏风南去，展旗侧褶中，有径直上，磴级尽处，石阈限之。俯阈而窥，下临无地 [17] ，上嵌崆峒 [18] 。外有二圆穴，侧有一长穴，光自穴中射入，别有一境，是为天聪洞，则嶂左第一奇也。锐峰叠嶂，左右环向，奇巧百出，真天下奇观！而小龙湫下流，经天柱、展旗，桥跨其上，山门临之。桥外含珠岩在天柱之麓，顶珠峰在展旗之上。此又灵岩之外观也。
十三日 出山门，循麓而右，一路崖壁参差，流霞映彩。高而展者，为板嶂岩。岩下危立而尖夹 [19] 者，为小剪刀峰。更前，重岩之上，一峰亭亭插天，为观音岩。岩侧则马鞍岭横亘于前。鸟道 [20] 盘折，逾坳右转，溪流汤汤，涧底石平如砥。沿涧深入，约去灵岩十余里，过常云峰，则大剪刀峰介立涧旁。剪刀之北，重岩陡起，是名连云峰。从此环绕回合，岩穷矣。龙湫之瀑，轰然下捣潭中，岩势开张峭削，水无所着，腾空飘荡，顿令心目眩怖。潭上有堂，相传为诺讵那 [21] 观泉之所。堂后层级直上，有亭翼然 [22] 。面瀑踞坐久之，下饭庵中。雨廉纤 [23] 不止，然余已神飞雁湖山顶，遂冒雨至常云峰。由峰半道松洞外，攀绝磴三里，趋白云庵。人空庵圮，一道人 [24] 在草莽中，见客至，望望去 [25] 。再入一里，有云静庵，乃投宿焉。道人清隐，卧床数十年，尚能与客谈笑。余见四山云雨凄凄，不能不为明晨忧也。
十四日 天忽晴朗，乃强清隐徒为导。清隐谓湖中草满，已成芜田，徒复有他行，但可 [26] 送至峰顶。余意至顶，湖可坐得，于是人捉一杖，跻攀深草中，一步一喘。数里，始历高巅。四望白云，迷漫一色，平铺峰下。诸峰朵朵，仅露一顶，日光映之，如冰壶瑶界，不辨海陆。然海中玉环 [27] 一抹，若可俯而拾也。北瞰山坳壁立，内石笋森森，参差不一。三面翠崖环绕，更胜灵岩。但谷幽境绝，惟闻水声潺潺，莫辨何地。望四面峰峦累累，下伏如丘垤 [28] ，惟东峰昂然独上，最东之常云，犹堪比肩。
导者告退，指湖在西腋一峰，尚须越三尖 [29] 。余从之，及越一尖，路已绝；再越一尖，而所登顶已在天半。自念《志》 [30] 云：“宕在山顶，龙湫之水，即自宕来。”今山势渐下，而上湫之涧，却自东高峰发脉 [31] ，去此已隔二谷。遂返辙而东，望东峰之高者趋之，莲舟疲不能从。由旧路下，余与二奴东越二岭，人迹绝矣。已而山愈高，脊愈狭，两边夹立，如行刀背。又石片棱棱怒起，每过一脊，即一峭峰，皆从刀剑隙中攀援而上，如是者三。但见境不容足，安能容湖？既而高峰尽处，一石如劈，向惧石锋撩人 [32] ，至是且无锋置足矣！踌躇崖上，不敢复向故道。俯瞰南面石壁下有一级，遂脱奴足布 [33] 四条，悬崖垂空，先下一奴，余次从之，意可得攀援之路。及下，仅容足，无余地。望岩下斗 [34] 深百丈，欲谋复上，而上岩亦嵌空三丈余，不能飞陟。持布上试，布为突石所勒，忽中断。复续悬之，竭力腾挽 [35] ，得复登上岩。出险，还云静庵，日已渐西。主仆衣履俱敝，寻湖之兴衰矣。遂别而下，复至龙湫，则积雨之后，怒涛倾注，变幻极势，轰雷喷雪，大倍于昨。坐至暝 [36] 始出，南行四里，宿能仁寺。
十五日 寺后觅方竹 [37] 数握，细如枝；林中新条，大可径寸，柔不中杖 [38] ；老柯 [39] 斩伐殆尽矣！遂从岐度四十九盘，一路遵海而南，逾窑岙岭，往乐清。
[1] 岙（ào）：浙江、福建一带对山间平地的称呼。
[2] 芙蓉：本意为莲花，此处指芙蓉剑，形容雁荡山诸峰如朝天挺立的宝剑。
[3] 伛偻（yǔ lǚ）：弯腰曲背。
[4] 谢公：即南朝宋永嘉太守谢灵运，喜游山水。曾来此游览，故此地名“谢公岭”。
[5] 山腋：山侧的凹处。
[6] 骈：并列，并生。
[7] 挺芝：直挺的灵芝。
[8] 卓：挺立。
[9] 幞（fú）：头巾。
[10] 欹（qī）：倾斜的意思。
[11] 澄靛（diàn）：形容潭水清澈碧蓝。
[12] 窅（yǎo）然：深远的样子。
[13] 寰（huán）界：即世界。
[14] 嶂（zhàng）：高险如屏障的山。
[15] 称：相称，相当。
[16] 青绀（gàn）：红青色，或微带红的黑色。
[17] 无地：指看不见地面，形容位置高渺。唐王勃《滕王阁序》云：“飞阁流丹，下临无地。”
[18] 崆峒：原指传说中黄帝问道于广成子之所，也称空同、空桐。这里指山洞。
[19] 尖夹：形容山峰尖锐狭窄。
[20] 鸟道：形容道路险绝。
[21] 诺讵那：亦译作“诺距罗”，十八罗汉之一。此指四川高僧罗尧运，相传在晋永和年间东来雁荡，见大龙湫瀑布，叹为观止，遂坐化于此。
[22] 翼然：像翅膀一样展开。北宋欧阳修《醉翁亭记》云：“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
[23] 廉纤：形容细雨蒙蒙。
[24] 道人：此处指和尚。
[25] 望望去：即“望望然去”，去而不顾的样子。《孟子·公孙丑上》云：“推恶恶之心，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
[26] 但可：只能够。
[27] 玉环：今浙江玉环市玉环山岛，西北与雁荡山隔海相望。
[28] 丘垤（dié）：小土堆。
[29] 尖：指险峻的山。
[30] 《志》：指《大明一统志》。
[31] 发脉：堪舆学术语，指山脉始发之地。
[32] 撩人：本意为诱人，此处指让人感到害怕。
[33] 足布：此处指裹腿布。
[34] 斗：同“陡”，陡峭。
[35] 腾挽：跃起抓住。
[36] 暝：日落。
[37] 方竹：竹子的一种，古人多用以做手杖。元李衎《竹谱详录·竹品谱二》云：“方竹，两浙江广处处有之。枝叶与苦竹相同，但节茎方正，如益母草状，深秋出笋，经岁成竹。”
[38] 柔不中杖：太柔软而不适合做拐杖。
[39] 老柯：已经成熟的方竹。柯，草木的枝茎。
对山形水势的摹写是检验游记成功与否的重要标准之一。前一篇《游天台山日记》对于石梁瀑布、珠帘瀑布的描写，以白描为主；这篇日记对山石的描写，则有着更浓厚的文学色彩。如十一日摹写双鸾峰与五老峰：“峭立亘天，危峰乱叠，如削如攒，如骈笋，如挺芝，如笔之卓，如幞之欹。洞有口如卷幕者，潭有碧如澄靛者。”此处综合运用比喻、排比、骈对等多种修辞手法，避免了古文常见的四字一句书写方式，同时每一对句字数呈现递增之趋势：“如削”“如攒”是二字，以后逐渐到三字、四字，最后通过变换描述对象再次改变句式（依旧是骈对），使行文如呼吸，从容不迫，而又有摇曳之感。这种方式在《徐霞客游记》中多次出现，需要读者多阅读体会。
除了为山石赋予文学色彩之外，徐霞客在这篇游记里还体现了良好的地理素养，如十二日以屏霞嶂为基准进行的介绍。先从最远处说起：“嶂之最南，左为展旗峰，右为天柱峰。”两座山峰与屏霞嶂形成了三角关系。在确定屏霞嶂与天柱峰的关系后，介绍了二者之间的龙鼻水、嶂右矮于天柱的独秀峰，以及半高于独秀的卓笔峰，引出山峰中的小龙湫和玉女峰。读者可由此对嶂右的山峰及其位置有大致的了解。嶂左亦然：展旗峰与屏霞嶂之间的安禅谷、屏霞嶂东南尽头的石屏风；石屏风之南、展旗峰之侧的天聪洞。雁荡山的大体山势，于此清晰可见。
需要指出的是，成书于天顺五年（1461）的《大明一统志》是徐霞客游览山水时“按图索骥”的最重要参考之一。在游雁荡山过程中，徐霞客按照该志书“宕在山顶，龙湫之水，即自宕来”的说法寻湖，由于路线出错，结果“但见境不容足，安能容湖”，对《大明一统志》产生了疑惑。直到二十年后再次游雁荡山时才豁然，见到了心心念念的雁湖：“昔历其西，今东出其上，无有憾矣。”由此，徐霞客对雁荡山的山脉走向也做了一次梳理：“山自东北最高处迤逦西来，播为四支，皆易石而土。四支之脊，隐隐隆起，其夹处汇而成洼者三，每洼中复有脊，南北横贯，中分为两，总计之，不止六洼矣。洼中积水成芜，青青弥望，所称雁湖也。”延续了早年对山势的观察和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