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庐山,位于江西省九江市。万历四十六年戊午(1618)八月徐霞客再次出门远游,庐山是第一站。他于八月十八日到达九江,至二十三日从南麓开先寺离开,前后六天。游览了石门岩、升仙台、汉阳峰、五老峰、绿水潭等景观,也留下了对庐山僧人慧灯修行的记载,令人难忘。
戊午,余同兄雷门、白夫,以八月十八日至九江。易小舟,沿江南入龙开河,二十里,泊李裁缝堰。登陆,五里,过西林寺,至东林寺。寺当庐山之阴,南面庐山,北倚东林山。山不甚高,为庐之外廓。中有大溪,自东而西,驿路界 [1] 其间,为九江之建昌孔道。寺前临溪,入门为虎溪桥,规模甚大,正殿夷毁,右为三笑堂。
十九日 出寺,循山麓西南行。五里,越广济桥,始舍官道,沿溪东向行。又二里,溪回山合,雾色霏霏 [2] 如雨。一人立溪口,问之,由此东上为天池大道,南转登石门,为天池寺之侧径。余稔知石门之奇,路险莫能上,遂倩 [3] 其人为导,约二兄径至天池相待。
遂南渡小溪二重,过报国寺,从碧条香蔼 [4] 中攀陟五里,仰见浓雾中双石屼立,即石门也。一路由石隙而入,复有二石峰对峙。路宛转峰罅,下瞰绝涧诸峰,在铁船峰旁,俱从涧底矗耸直上,离立咫尺,争雄竞秀,而层烟叠翠,澄映四外。其下喷雪奔雷,腾空震荡,耳目为之狂喜。门内对峰倚壁,都结层楼危阙。徽人邹昌明、毕贯之新建精庐 [5] ,僧容成焚修其间。从庵后小径,复出石门一重,俱从石崖上,上攀下蹑,磴穷则挽藤,藤绝置木梯以上。如是二里,至狮子岩。岩下有静室。越岭,路颇平。再上里许,得大道,即自郡城南来者。
历级而登,殿已当前,以雾故不辨。逼 [6] 之,而朱楹彩栋,则天池寺也,盖毁而新建者。由右庑 [7] 侧登聚仙亭,亭前一崖突出,下临无地,曰文殊台。出寺,由大道左登披霞亭,亭侧岐路东上山脊,行三里。由此再东二里,为大林寺;由此北折而西,曰白麓 [8] 升仙台;北折而东,曰佛手岩。升仙台三面壁立,四旁多乔松,高帝御制周颠仙庙碑 [9] 在其顶,石亭覆之,制 [10] 甚古。佛手岩穹然轩峙 [11] ,深可五六丈,岩端石岐横出,故称“佛手”。循岩侧庵右行,崖石两层,突出深坞,上平下仄,访仙台遗址也。台后石上书“竹林寺”三字。竹林为匡庐 [12] 幻境,可望不可即;台前风雨中,时时闻钟梵声 [13] ,故以此当之。时方云雾迷漫,即坞中景亦如海上三山 [14] ,何论竹林?还出佛手岩,由大路东抵大林寺。寺四面峰环,前抱一溪。溪上树大三人围,非桧非杉,枝头着子累累,传为宝树,来自西域。向 [15] 有二株,为风雨拔去其一矣。
二十日 晨雾尽收。出天池,趋文殊台。四壁万仞,俯视铁船峰,正可飞舄 [16] 。山北诸山,伏如聚蚁。匡湖洋洋 [17] 山麓,长江带之,远及天际。因再为石门游。三里,度昨所过险处,至则容成方持贝叶 [18] 出迎,喜甚,导余历览诸峰。上至神龙宫右,折而下,入神龙宫。奔涧鸣雷,松竹荫映,山峡中奥寂境也。循旧路抵天池下,从岐径东南行十里,升降于层峰幽涧;无径不竹,无阴不松,则金竹坪也。诸峰隐护,幽倍天池,旷则逊之。复南三里,登莲花峰侧,雾复大作。是峰为天池案山,在金竹坪则左翼也。峰顶丛石嶙峋 [19] ,雾隙中时作窥人态,以雾不及登。
越岭东向二里,至仰天坪,因谋尽汉阳之胜。汉阳为庐山最高顶,此坪则为僧庐之最高者。坪之阴 [20] ,水俱北流从九江;其阳,水俱南下属南康。余疑坪去汉阳当不远,僧言中隔桃花峰,尚有十里遥。出寺,雾渐解。从山坞西南行,循桃花峰东转,过晒谷石,越岭南下,复上,则汉阳峰也。先是遇一僧,谓峰顶无可托宿,宜投慧灯僧舍,因指以路。未至峰顶二里,落照盈山,遂如僧言,东向越岭,转而西南,即汉阳峰之阳也。一径循山,重嶂幽寂,非复人世。里许,蓊然 [21] 竹丛中得一龛,有僧短发覆额,破衲 [22] 赤足者,即慧灯也,方挑水磨腐。竹内僧三四人,衣履揖客,皆慕灯远来者。复有赤脚短发僧从崖间下,问之,乃云南鸡足山僧。灯有徒,结茅于内,其僧历悬崖访之,方返耳。余即拉一僧为导,攀援半里,至其所。石壁峭削,悬梯以度,一茅如慧灯龛。僧本山下民家,亦以慕灯居此。至是而上仰汉阳,下俯绝壁,与世夐隔矣。暝色已合,归宿灯龛。灯煮腐相饷,前指路僧亦至。灯半月一腐,必自己出,必遍及其徒。徒亦自至,来僧其一也。
二十一日 别灯,从龛后小径直跻汉阳峰。攀茅拉棘,二里,至峰顶。南瞰鄱湖,水天浩荡。东瞻湖口,西盼建昌,诸山历历 [23] ,无不俯首失恃 [24] 。惟北面之桃花峰,铮铮比肩,然昂霄逼汉 [25] ,此其最矣。下山二里,循旧路,向五老峰。汉阳、五老,俱匡庐南面之山,如两角相向;而犁头尖界于中,退于后,故两峰相望甚近。而路必仍至金竹坪,绕犁头尖后,出其左胁,北转始达五老峰,自汉阳计之,且三十里。
余始至岭角,望峰顶坦夷,莫详五老面目。及至峰顶,风高水绝,寂无居者。因遍历五老峰,始知是山之阴,一冈连属;阳则山从绝顶平剖,列为五枝,凭空下坠者万仞,外无重冈叠嶂之蔽,际目 [26] 甚宽。然彼此相望,则五峰排列自掩,一览不能兼收;惟登一峰,则两旁无底。峰峰各奇不少 [27] 让,真雄旷之极观也!仍下二里,至岭角。北行山坞中,里许,入方广寺,为五老新刹。僧知觉甚稔三叠之胜,言道路极艰,促余速行。
北行一里,路穷,渡涧。随涧东西行,鸣流下注乱石,两山夹之,丛竹修枝,郁葱 [28] 上下。时时仰见飞石,突缀其间,转入转佳。既而涧旁路亦穷,从涧中乱石行,圆者滑足,尖者刺履。如是三里,得绿水潭。一泓深碧,怒流倾泻于上,流者喷雪,停者毓黛 [29] 。又里许,为大绿水潭。水势至此将堕,大倍之,怒亦益甚。潭前峭壁乱耸,回互逼立,下瞰无底,但闻轰雷倒峡之声,心怖目眩,泉不知从何坠去也。于是涧中路亦穷,乃西向登峰。峰前石台鹊起,四瞰层壁,阴森逼侧。泉为所蔽,不得见,必至对面峭壁间,方能全收其胜。乃循山冈,从北东转。二里,出对崖下瞰,则一级、二级、三级之泉,始依次悉见。其坞中一壁,有洞如门者二,僧辄指为竹林寺门云。顷之,北风自湖口吹上,寒生粟 [30] 起,急返旧路,至绿水潭。详观之,上有洞翕然 [31] 下坠。僧引入其中曰:“此亦竹林寺三门之一。”然洞本石罅夹起,内横通如“十”字,南北通明,西入似无底止。出,溯溪而行,抵方广,已昏黑。
二十二日 出寺,南渡溪,抵犁头尖之阳。东转下山,十里,至楞伽院侧。遥望山左胁,一瀑从空飞坠,环映青紫,夭矫滉漾 [32] ,亦一雄观。五里,过栖贤寺,山势至此始就平。以急于三峡涧,未之入。里许,至三峡涧。涧石夹立成峡,怒流冲激而来,为峡所束,回奔倒涌,轰振山谷。桥悬两崖石上,俯瞰深峡中,迸珠戛玉 [33] 。过桥,从岐路东向,越岭趋白鹿洞。路皆出五老峰之阳,山田高下,点错民居。横历坡陀 [34] ,仰望排嶂者三里,直入峰下,为白鹤观。又东北行三里,抵白鹿洞 [35] ,亦五老峰前一山坞也。环山带溪,乔松错落。
出洞,由大道行,为开先道。盖庐山形势,犁头尖居中而少逊,栖贤寺实中处焉。五老左突,下即白鹿洞;右峙者,则鹤鸣峰也,开先寺当其前。于是西向循山,横过白鹿、栖贤之大道,十五里,经万松寺,陟一岭而下,山寺巍然南向者,则开先寺也。从殿后登楼眺瀑,一缕垂垂,尚在五里外,半为山树所翳 [36] ,倾泻之势,不及楞伽道中所见。惟双剑崭崭 [37] 众峰间,有芙蓉插天之态;香炉一峰,直山头圆阜 [38] 耳。从楼侧西下壑,涧流铿然,泻出峡石,即瀑布下流也。瀑布至此,反隐不复见,而峡水汇为龙潭,澄映心目。坐石久之,四山暝色,返宿于殿西之鹤峰堂。
二十三日 由寺后侧径登山。越涧盘岭,宛转山半。隔峰复见一瀑,并挂瀑布之东,即马尾泉也。五里,攀一尖峰,绝顶为文殊台。孤峰拔起,四望无倚,顶有文殊塔。对崖削立万仞,瀑布轰轰下坠,与台仅隔一涧,自巅至底,一目殆无不尽。不登此台,不悉此瀑之胜。下台,循山冈西北溯溪,即瀑布上流也。一径忽入,山回谷抱,则黄岩寺据双剑峰下。越涧再上,得黄石岩。岩石飞突,平覆如砥;岩侧茅阁方丈 [39] ,幽雅出尘。阁外修竹数竿,拂群峰而上,与山花霜叶,映配峰际。鄱湖一点,正当窗牖 [40] 。纵步溪石间,观断崖夹壁之胜。仍饭开先,遂别去。
[1] 界:划分,隔开。东晋孙绰《游天台山赋》云:“瀑布飞流以界道。”
[2] 霏霏:指雨雪盛貌。
[3] 倩:请求。
[4] 碧条香蔼:绿树香雾。碧条,碧绿的柳条。唐元稹《西归绝句十二首》其十二云:“寒花带雪满山腰,着柳冰珠满碧条。”香蔼,即香烟,指云气或焚香的烟气。后蜀毛熙震《浣溪沙七首》其四云:“困迷无语思犹浓,小屏香霭碧山重。”
[5] 精庐:读书讲学之所。此处指僧舍。
[6] 逼:接近,靠近。
[7] 庑(wǔ):殿阁周围的廊屋。
[8] 麓:一作“鹿”。
[9] 高帝御制周颠仙庙碑:朱元璋曾御制《周颠仙人传》庙碑,立于庐山。碑亭于嘉靖十二年(1533)重建。高帝,即明太祖朱元璋。
[10] 制:样式,规模。一指帝王的命令,此处指朱元璋御制的庙碑已经很久远。
[11] 轩峙:高高屹立。
[12] 匡庐:即庐山。
[13] 钟梵声:佛寺敲钟和诵经之音。
[14] 海上三山:传说中蓬莱、方丈、瀛洲三座海外神山。
[15] 向:原来。
[16] 飞舄(xì):原指可乘坐飞行的仙鞋,此处指飞翔。
[17] 洋洋:水势盛大、广阔无际的样子。此处指鄱阳湖在庐山下一片汪洋。
[18] 贝叶:佛经。
[19] 嶙峋(lín xún):形容山峰、岩石突兀耸立。
[20] 阴:山的北面。下文的“阳”,即山的南面。
[21] 蓊然:草木茂盛的样子。
[22] 衲:僧衣。
[23] 历历:清楚明白。
[24] 失恃:本意为丧母。此处指山峰都比汉阳峰低,无法与之抗衡。
[25] 逼汉:迫近云天,形容很高。
[26] 际目:视野。
[27] 少:稍。
[28] 郁葱:指树林茂盛。
[29] 毓黛:毓,同“育”,生出之意。此句意为积水显现出深青色。
[30] 粟:皮肤因寒冷而起的鸡皮疙瘩。
[31] 翕然:突然的意思。
[32] 夭矫滉(huàng)漾:屈伸而有气势的样子。夭矫,屈伸。滉漾,荡漾。
[33] 迸珠戛玉:形如珠溅,声如玉击。
[34] 坡陀:不平的山坡。
[35] 白鹿洞:唐代江州刺史李渤曾在此读书,因随身养一白鹿,故名。
[36] 翳(yì):遮掩。
[37] 崭崭:形容山势高峻突出。
[38] 圆阜:圆形的土山。
[39] 方丈:指一丈见方的僧所。
[40] 窗牖(yǒu):即窗户。
庐山以瀑布闻名于世,李白《望庐山瀑布》中“疑是银河落九天”的诗句千古传诵;而徐霞客在这篇游记中对庐山瀑布也有精彩的书写。二十二日先从楞伽院侧,“遥望山左胁,一瀑从空飞坠,环映青紫,夭矫滉漾,亦一雄观”;至开先寺,“从殿后登楼眺瀑,一缕垂垂,尚在五里外,半为山树所翳,倾泻之势,不及楞伽道中所见”;随后“从楼侧西下壑,涧流铿然,泻出峡石,即瀑布下流也”——这里所写应当是香炉峰瀑布,分三次描写,延长了读者的阅读期待。不唯瀑布,徐霞客对庐山水的书写也不拘一格:写水系,“(仰天)坪之阴,水俱北流从九江;其阳,水俱南下属南康”;写湖泊,“匡湖洋洋山麓,长江带之,远及天际”;写泉水,绿水潭“一泓深碧,怒流倾泻于上,流者喷雪,停者毓黛”、大绿水潭“水势至此将堕,大倍之,怒亦益甚”,此后“但闻轰雷倒峡之声,心怖目眩,泉不知从何坠去也”,虚实相生,令人对泉水生发好奇之心,急切地随着徐霞客的行踪与文字,想见三级泉的全貌。
这篇游记还值得注意的是对奇僧的记载。僧人是《徐霞客游记》中记载最多的一个群体,徐霞客不但几乎全部记下了他们的法名,而且提供了他们日常生活的细节,因此成为陈垣先生《明季滇黔佛教考》所采用的最重要文献之一。这些僧人中有一些以其奇特的修行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在《游庐山日记》中提到了汉阳峰顶的慧灯僧:“蓊然竹丛中得一龛,有僧短发覆额,破衲赤足者,即慧灯也,方挑水磨腐。竹内僧三四人,衣履揖客,皆慕灯远来者。复有赤脚短发僧从崖间下,问之,乃云南鸡足山僧。……灯煮腐相饷,前指路僧亦至。灯半月一腐,必自己出,必遍及其徒。徒亦自至,来僧其一也。”寥寥数笔交代了慧灯僧的外貌、半月磨一次豆腐的日常;还从侧面写出了慧灯远近闻名,有许多慕名而来的伴居者。崇祯五年(1632)徐霞客在与陈函辉小寒山夜话中就将慧灯归入自己所遇之“异人”(陈函辉《徐霞客墓志铭》)。在慕名而来者当中还有鸡足山僧人,他应当是引起了徐霞客的注意,因此才会加以询问。徐霞客与鸡足山之间的缘分,可以追溯至此时,至其游鸡足山,相隔有二十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