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太原学院终身教授,赵梅生先生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山西省代表性画家之一,从教从艺80载,先后荣获“全国教育系统劳动模范”“人民教师”以及“优秀人民艺术家”称号。先生的长子赵紫峰提到,先生一生最骄傲的事是成为一名教师。先生特别感谢党给了他这样一个岗位,让他有机会在逆境中,扬帆起航,育桃李满天下,实现自己的梦想。
从1942年在陕西省宜川县秋林镇的山西第三儿童教养院当图画教员开始,先生便开启了自己钟爱一生的执教生活。教养院位于虎啸沟,沟的东西两侧有百余孔黄土窑洞,儿童教养院和山西科学馆占用了20余孔,其余则为山西大学所用,修葺整理之后用作校舍。就近的便利条件使得先生与山西大学的师生有了频繁的联系。1943年,教学之余,先生受邀为山西大学文学报社《笔垒》文艺副刊绘制插图、报头(图5)。报头中心画面是一支钢笔笔尖,以笔尖为中心发出的光晕,象征着以笔作枪,用文字的力量唤醒民众、坚持抗战、奋勇杀敌。
同年,西安大雁塔举办“赵望云画展”。赵望云先生声名赫赫,是长安画派的奠基者和创始人之一,曾任全国美协西安分会的主席。先生激动不已,前去观摩。从此,一方绘画的新天地在他眼前打开,对艺术的懵懂热爱蜕变成毕生追求的梦想。他废寝忘食,通宵达旦,无时无刻不在揣摩赵望云的画作,并由此确定了自己追求的艺术高度。1945年,抗战胜利,在中共地下党员刘正言指导下,先生带领学生进行抗日墙报绘画比赛。
从1949年1月起,先生就积极投身于革命工作,帮助焦世雄等地下党员刻印蜡版和书写标语。7月,陕西宝鸡全城解放,宝鸡县委副书记焦世雄抽调先生担任宣传部干部。下乡演出、土地改革宣传,先生不知疲倦,乐在其中。在陕西宝鸡虢镇城门楼上,他不顾自身安危爬到十多米高的梯子上书写“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等大型标语(图6),把自己的一腔热忱献给了历经战乱浴火重生的国家,为迎接新中国的成立做了大量的革命宣传工作。
1950年,先生请假回闻喜“告状”,请求闻喜县人民政府严惩杀母凶手。他在太原遇到了启蒙恩师、时任省财政厅副厅长的老共产党人张雪霞。知悉他的经历后,张雪霞希望先生能留在太原,到新成立的山西省干部子弟学校当美术教师并兼任美术教研组长。先生深深热爱教师这一职业,便欣然接受邀请再次当上了教师——为新中国培养人才。这也成为先生终其一生的追求。
“做一名好教师,当一名好画家”,是先生孜孜不倦、砥砺前行的不竭动力。从16岁在儿童教养院做教员开始,先生先后任教于小学、初中和师范学校,一直躬耕于教育事业。深感自身绘画技能有待进一步提高,先生开始强化基本功练习,着手学习油画静物技法,课余时间到花园写生、闲暇时间买鲜花临摹。尽管当时先生的漫画作品已常见诸《人民日报》等报刊,盛名在外,但是为了进一步提高画艺,还是在29岁时考取西北人民艺术学院。然而太原市文教部领导怜惜人才,以“美术教师短缺,工作需要”为由劝阻先生留下。先生虽知机会难得,但更懂教书育人的重要,毅然放弃了这个学习机会,从此,先生的最高学历定格在了“小学文化”这个门槛上。尽管大学梦未圆,但他相信勤能补拙,坚持弥补自身不足,步步超越自我,不断走向高峰,进入了厚积薄发的中年。
国家各级各类报刊相继发表先生的作品,先生的名声随之日益扩大,邀约也纷至沓来。河北人民美术出版社邀请先生每半年画一本连环画;《山西教育》杂志创刊,约请先生设计封面;省政府召开劳模会,请先生画巨幅宣传画……这一切都为先生的教学提供了鲜活的素材。
然而当先生沉浸在梦想之中,教书育人、不断提升画艺时,却忽视了当时的大环境,日渐顺遂的人生之路意想不到地跌入了低谷。
1958年8月,先生从晋祠写生回来,未参加全校大会,未曾想因当时的政治环境而被牵涉。随即他的教学工作被停止,此后不断被批斗,入党积极分子资格被取消,加入中国美协的资格也被取消,同时也殃及家人,先生的妻子冀雅翘女士被迫退职。最终先生被发配到东山煤矿改造,他的人生又一次跌入黑暗的深渊,夫妻二人被迫离开了深爱的教育事业。
逆境中先生矢志不渝、坚守本心,一路磨砺前行。1959年,恰逢建国十周年,为此省委、省政府召开庆祝大会,需要在太原市五一广场画巨幅毛主席画像。时任省委书记陶鲁笳查看画像时,发现色彩不对。此时距离国庆仅剩两天,时间紧迫,任务艰巨,陶鲁笳想到了先生,却得知先生正在接受改造。陶鲁笳顶住压力,让时任省美协主席苏光急召先生回来画像。
先生不负众望,两天时间便以自己坚实的绘画功底出色地完成了省委交给的任务。之后,先生被借调到省军区准备建国十周年成就展。先生的绘画才能使这些政治任务得以圆满完成,也使他再次回归到自己热爱的教育事业中,他先后被安排到太原师专进修部和太原市六中当美术教师。先生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遇,潜下心来,继续写生并为工作单位画各类宣传画,其间时有作品发表。
然而,人生坎坷,先生执着的性格让他又一次陷入困境。1966年,在太原市二十二中任美术教师的先生又一次住进了“牛棚”,在此期间只能从事简单枯燥的体力劳动。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先生不想耗费光阴,以抄写毛主席著作为由,偷偷带进一本《张迁碑》,挤出时间,在地下室用百米废晒图纸,一边抄写毛主席著作,一边潜心临帖钻研书法,由此奠定了他的书法功底,使他在绘画外又多了一项艺术技能。这种逆境中乐观豁达不断进取的精神,使先生面临生活的磨难时能坦然处之,也使他的艺术水平不断精进。
回首这段岁月,先生感慨地说:“这最动荡的十年,是我的黄金十年,是为我艺术奠基的十年。没有这十年,很难说我现在所具备的写意功夫是什么样子。”不平凡的追求,造就不平凡的人生,早年的坎坷经历使先生能够时刻以平常心对待人生,有了“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洒脱,也有了“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境界。逆境中先生初心不改,在教育事业的征程中栉风沐雨,并持守坚强,一路前行。
2012年,《山西档案》的编辑在采访先生时感慨道,先生20年间,历经磨难,于情于理,有一些激愤与逆反也实为自然,但是,先生却丝毫没有,无论其人其作,都看不出一分半点的愤慨之气。在如今喧哗热闹的时代,这样淡泊宁静的心态似乎有些矫情造作,故作高深。但是,如果我们能安静地坐下来,真诚地聆听先生的人生教诲与从教从艺心得,便会觉得他正是这样的人,单纯得近乎透明,没有半点心机,即便曾经经历种种打压与苦难,也激发不出半点逆反之气,而是那样地平和纯粹,心如赤子。
一个艺术家,唯有荡涤胸中渣滓,洗尽世上铅华,方能忘怀得失,宠辱不惊,把诸般技术之巧拙抛置脑后,甚至忘却了自己的四肢形骸,才能真正做到眼不见绢素、手不知笔墨,下笔无非天然生机、大造氤氲,放笔如在眼前,下笔即在腕底,“然后成见鐻,然后加手焉”。这种“如灯取影”的境界,在艺术上只有大手笔方可得其仿佛。诚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