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在勒邦的观点中,无意识的心理活动占据了关键位置,这与我们的心理学观点不谋而合,因此,我们在前面通过引用的方式来大体描述了他的这种观点。但现在有一点需要我们补充说明:勒邦的观点事实上并无新意。早在他之前,人们就已经用同样轻蔑的话来毫不友善地批评过集体心理的各种状态。在我们最早的文献中,一些思想家、政治家以及著作家的也重复过同样的贬损。(参见克拉斯科维克1915年的著作。——作者原注)勒邦的论述中最核心的两个观点,即那种在集体中智力消退而情感日盛的看法,西盖勒(参见莫德1915年的著作。——作者原注)在不久以前已经系统性地论述过了。事实上,除此之外的那些被他视为自己独创的观点,也就是对无意识的理解以及倡导与原始人的心理活动相比较的观点。然而,即便是这些观点,在勒邦之前也时常被人隐约提到。
但需要指出的是,勒邦和其他人对集体心理的论述和判定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争议的。毫无疑问我们之前所描述的集体心理的表现来自于准确的观察,但我们仍然能够从中发现集体的另外一些表现,它们的影响正好相反,按照这种影响,对集体心理的评价应当有所提高。
甚至勒邦曾经也想承认:在某些特定的境况下,一个集体的道德要高过组成它的个体的道德;并且只有在集体中,大公无私和忘我献身的精神才能够出现。“当一个人离群索居时,自我的利益就几乎成为一切的中心;而当他处于集体中时,这种个人利益根本微不足道。”(勒邦,英译本,1920年,第65页)其他的人也在他们的书中指出:只有社会才能为个人行为制定出道德规范;而在通常情况下,个人往往无法以某种形式来符合社会的最高标准。同时,他们还提到,在某些特定的时刻,一些集体可能会迸发出狂热的激情,并创造出无比辉煌的事业。
至于智力方面,我们不得不承认,只有当一个人避世隐居、静心思索时,他才能在思想领域有所建树,才能获取伟大的发现,才能破解困扰世人难题。即便如此,集体心理在智力上还是有着创造天赋的。语言就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除此之外,这种天赋在民歌以及民间传说等创作品身上也能体现出来。至于说集体对处于其中的个别思想家或者作家究竟会有多大的影响力,以及除了加工润色一个受着他人影响的精神作品以外还能有何作为,我们尚且毫无头绪。
集体心理的这两种相反的表现,似乎注定了集体心理学的研究难以取得成功。不过要摆脱这种自相矛盾的境况也不算难。我们必须从中区分出那些在构造上极为特殊的集体类型。在西盖勒、勒邦以及其他一些人的论述中,集体只是一些由于某些短暂利益而联合起来的人们所构成的短时间的集体。那些革命组织的特征对他们的观点影响颇深,特别是法国大革命集体。而与他们的观点相矛盾的见解则是来自于对长期性的牢固集体或者团体的论述。从出生到死亡,人们都处在这种集体中,而这种集体是以公共机构的形式存在的。如果将前一种集体与后一种集体作对比,那么前者就像海面上翻滚的惊涛骇浪,而后者则像海底突起的小山。
麦克杜格尔所著的《集团心理》正是以这种矛盾为起点来展开论述的。他所采用的解决方案是突出组织因素的重要性。他认为,这种集体在最简单的结构下毫无组织性,或者说是没有一样能称之为组织的东西。这种集体被他叫做“人群”。但他不得不说,无论如何,一个人群如果毫无组织的形状,那就不可能出现聚集在一起的情况。同时,在这种简单结构的集体中,我们可以观察到一些最为原始、最为基础的集体心理现象(麦克杜格尔,1920年,第22页)。分散的成员要组成一个心理学意义上的集体,前提条件是:有一种共同的东西存在于他们之间,比如说共同的爱好、在某种境况下相同的好恶,以及(我希望能够替换为:“导致了”)“一定程度上的相互作用。”(同上书,第23页)。“这种精神契合性”的程度越高,集体的形成就越水到渠成,同时集团心理的特点也就更加显而易见。
一个集体的形成,最显著的、最关键性的效果就是集体中每一个个体“变得思想狂热且情绪高涨”(同上书,第24页)。麦克杜格尔认为,只有在集体中人们的情绪才会高涨到几乎是前所未有的状态。人们喜欢听任情感指挥,并以最终丧失自我的限制感从而彻底堙没在集体中为乐。麦克杜格尔利用情绪的直接性感染原则来阐释这种使个人具备如此强烈的趋向的现象,这个直接性感染原则是通过情感的原始交叉影响,也就是为我们熟知的情绪感染来发挥作用的。(同上书,第25页)。实际上,对某些情绪进行感知的主体极有可能自发地获得同样的情绪。具有这种共同情感的主体越多,这种自发的强迫现象就越猖獗。个人在同样的情绪中沦陷,独立的思考能力消亡殆尽。并且,那些曾经给予过他这种情感的人会因为他而变得更加狂热。如此一来,这种在人们之间的交叉感染就造成了个人的情感负担剧增,像这样被迫去做与别人同样的事、去融入大众的情况,归根结底是某种本质的东西在作祟。一种情感趋向越是狂野质朴,它就越容易在集体中以此方式传播。(同上书,第39页)。
在集体中出现的一些其他影响也有助于这种情绪的加强。对个人来说,集体是一种不可阻挡的强大的威胁。人类社会被集体临时代替了,人类社会是权威的执行官,人们对它的惩罚心有余悸,因此才会时刻控制自己。对他来说,将自己放在集体的对立面是一件极为危险的事,融入大众哪怕是与野兽为伍才是最佳的方法。他过往的“道德”可能会在新依附的最高准则下消失,此时的他完全耽于这种从压抑中解放出来的狂欢。正因为如此,一个处于集体中的个人会赞许或者做出他在日常生活中力求规避的事情,这并不算是很令人吃惊;由此,我们甚至可以展望一下对“暗示”这个神秘莫测的词汇进行一些解读,以便能够澄清它令我们感到混乱模糊的地方。
对于智力在集体中受到抑制这一观点,麦克杜格尔是赞同的。(同上书,第41页)。他认为,智力较高的人会被拉低到与智力低下的人的同等水平线上,并且不能自由行动。第一个原因是,强烈的感情通常会干扰智力的正常工作;其二是,个人在集体的权威下丧失了思想的自由;其三是,每个人的责任感都普遍降低了。
在对无组织性的低级集体的心理行为特征进行归纳时,麦克杜格尔与勒邦一样极尽贬损。在他眼中,这种集体“通常极端情绪化,喜怒无常,为所欲为,乖张暴戾,目光短浅,犹豫不决,行事易走极端,只有原始的情感,很容易被他人的暗示所影响,没有严谨的思维和准确的辨别力,只知道一些低端的、残缺不全的逻辑论证,易任人摆布,没有自我意识,不知自尊心为何物,缺乏责任感,往往会盲目相信自己的力量,于是就会出现我们能够想象得到的一切为所欲为的绝对力量所能展现出来的所有画面。所以说,可以将集体的所作所为看作一个肆无忌惮的顽劣孩童,或者一个身处陌生环境的暴躁的原始人的表现,而处于其中的个体的行为与它截然不同。在最糟糕的时候,它的行为已经超出了人类的范畴而沦为兽行。”(同上书,第45页)
麦克杜格尔将上述类型的集体的行为同另一种具备组织性的高级集体的行为作了比较。既然如此,我们将对这种组织化的具体细节,以及它的来源很感兴趣。麦克杜格尔认为,提高集体的心理活动水平需要五个基本条件。
最根本的条件是:这个集体必须在长期持续存在,无论是在具体成分上还是在结构形式上。具体成分上的持久,指的是同样的个人在集体中的持久存在;而总体形式上的持久,意即这个集体中的某些稳定的岗位体系上的个人的长久任职。
其二:集体中的某些成员应当对集体的本质、架构、功能以及能力了然于心,借此与以整体形式存在的集体维系着一种情感纽带。
其三,这个集体需要与其他类似而又有所区别的集体(有可能是以相互竞争的形式)发生关系。
其四,这个集体必须拥有能够明确地确定成员之间关系的传统习俗和不成文的规矩。
其五,这个集体的构造应当由使个体各展所长的技术分工来明确组成。
麦克杜格尔认为,上述条件得以具备,就能够弥补集体在心理方面的缺陷。将集体的智力工作还原给个别成员,这样就能够杜绝智力在集体中的减退现象。
我们认为似乎存在着另一种表达方式,能够使人们更好地理解麦克杜格尔所提出的实现集体“组织化”的基本条件。关键是怎样才能让集体重拾那些在形成它时所丧失的、个人特征性的东西。这是由于独立于低级集体之外的个人保有自我的意识、自己的连续性、独有的行为习惯和传统,以及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地位和作用,他与敌人划清界限。然而,当他进入了一个“无组织性”的集体之后,他的这些特征就暂时消失了。所以说,假如我们承认自己想让个人的诸般特征出现在集体中,那么特罗特的一个意义重大的观点就值得我们借鉴,(,参见《战争与和平年代的民众之本能》——作者原注)一言以蔽之:从生物学的范畴上来看,一切高级有机体汇聚为集体的趋向,都来源于生物的多细胞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