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发生了这些事。”朱尔斯说。
我们坐在厨房的小早餐桌旁,喝着加了波旁酒的咖啡。朱尔斯正在喝第二杯,超大号运动衫包裹着她的小身板,头发挽成两个低矮的小辫子,看起来有点像她十四岁时的模样——那个我中学第一天遇到的女孩。而她给杯子里悄悄添加波旁酒的样子,也有种少时做了坏事,侥幸逃脱的感觉。
在祖父把我们从田纳西州带到纽约皮克斯基尔(哈德逊河边的一个小镇)后,朱尔斯一家也从纽约搬到了那里。她父亲是《纽约时报》的调查记者,普利策奖得主,但朱尔斯很低调。我们是在遛狗服务机构“幸运者”申请课后工作时认识的。后来我们每天下午都一起去遛狗。两个小姑娘,十五只狗,真是一道风景啊。
我那时是公立中学的新生。朱尔斯在几英里外的一所著名私立学校上学。我们俩一起度过了多少个下午时光啊!直到现在我仍然不能确定,如果没有对方,我们是否能顺利完成学业。远离对方的实际生活,使我们更能向彼此袒露心扉。朱尔斯说过,这就好比你可以对着飞机上的一个陌生人毫无顾忌地诉衷肠。从一开始,我俩的关系就像建立在离地面三万英尺的空中,因远离是非而无比安全。
现在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关系依然如故。朱尔斯追随父亲的脚步,在《旧金山纪事报》做一名体育方面的图片编辑。她看着我,神情忧虑,而我望向客厅,贝莉和鲍比依偎在沙发上,低声交谈着,看起来无伤大雅。这是欧文不在时鲍比第一次来我家,也是我第一次独自面对他俩。
我关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同时又装作满不在乎。贝莉觉察到了我的目光,抬头看了看我,面露不悦,然后站起来,故意砰的一声把客厅的玻璃门关上。但我仍然能看到她,这更像一种象征性的摔门。
“我们也有过十六岁的时候。”朱尔斯说。
“但不是那样的。”我说。
“祝福年轻人,”她说,“紫色的头发很好看。”
她示意要往我的咖啡杯里再加一些威士忌,我用手捂住杯子。
“确定不要?很管用。”
“不要,我没事。”我摇头说。
“嗯,对我很管用。”
她又给自己倒了一些,然后移开我的手,加满了杯子。我朝她笑了一下,其实我刚才没怎么喝。我压力太大,就差没站起来冲进客厅,把贝莉拉进厨房,至少有所行动。
“你有警察的消息吗?”朱尔斯说。
“还没有。”我说,“为什么桑普公司的人没来?要是他们来了,我该怎么做?”
“他们在钓大鱼,”她说,“阿维特是他们的主要目标,警察刚刚拘留了他。”
她用手指绕着杯子边缘。我端详着她:长长的睫毛,高高的颧骨,两眼之间的皱纹今天愈发明显。她紧张的样子我非常熟悉。在我们必须说一些对方并不喜欢听的事前,她就是这个样子。这让我想起她看到我的男友纳什·理查兹在黑麦烧烤店亲吻别的女孩时的神态。我对纳什也没有多喜欢,只是那家黑麦烧烤店是朱尔斯和我最喜欢的地方。她把苏打水泼到纳什脸上,经理说以后不许我们再来。
“那么你是要告诉我什么,还是?”
她抬起头。“想听哪部分?”
“你说都是你的错,什么意思?”
她点点头,呼了口气。“我今天早上到《纪事报》办公室时,感觉又有什么事发生了。只要马克斯忘乎所以,就意味着坏消息。谋杀、弹劾、庞氏骗局,诸如此类。”
“马克斯人很好。”
“是啊,嗯……”
马克斯是少数几个仍在《纪事报》工作的调查记者之一,英俊、自负、出色,非常迷恋朱尔斯。尽管她一再说不喜欢他,但事实上却不一定。
“他看起来很得意,在我桌子旁转来转去。我就知道他有料要爆,想看别人的笑话。他和证监会工作的朋友都是兄弟会成员,显然他了解桑普公司的情况。今天下午的突击检查……”
她看着我,不想说下去。
“他告诉我,联邦调查局调查这个公司有一年多了。他们上市后不久,调查人员就得到线报说,该公司的股票在首次公开募股时就被欺诈性地夸大了。”
“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桑普公司认为他们能够提前完成软件开发,所以过早上市,然后就被套住了,与此同时他们又欺骗人们说,这款软件可以投入使用,实际上还不能。为了补偿并保持高股价,他们伪造了财务报表。”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他们还有其他的软件,那是他们的基本业务。但他们的隐私软件,也就是阿维特吹嘘的将会改变游戏规则的软件还没有发挥作用。但他们已经在为潜在的大买家做演示,如技术公司、法律机构等客户。一旦这些公司对此表现出强烈的兴趣,他们就会把它作为未来的销售项目。马克斯说,这与安然公司的做法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宣称未来的销售会大赚特赚,从而保持股价上涨的态势。”
我明白她在说什么了。
“同时他们在争取更多的时间来解决这个问题?”
“正是如此。阿维特打赌,一旦软件运作起来,未来的可能性销售就会变成实际性销售。他们用这些假数据作为权宜之计,使股票保持在高点,直至软件问题获得解决。遗憾的是他们还没成功就被抓住了。”
“这就是欺诈?”
“这肯定是欺诈,”她说,“马克斯说这是规模很大的欺诈。股东将损失五亿美元。”
五亿美元。我一头雾水。欧文是大股东。他非常信任桑普公司,也满怀信心地开发着这款软件。公司上市时,他保留了所有的股票、期权,甚至还购买了更多股票。我们会损失多少?我们的大部分积蓄?如果他知道公司的运作出问题了,那他为什么还要将我们的储蓄、我们的未来投资在一个错误的项目上?
或许欧文没有参与欺诈,我心底升起一丝希望。
“所以,如果欧文投资了桑普公司的股票,那就意味着他不知道内情,对吗?”
“也许……”
“听起来不像是也许啊。”
“还有一种可能,他的所作所为和阿维特一样,买入股票是为了帮助提高股价,然后企图在事情败露之前将其抛售。”
“你觉得这听起来像欧文吗?”
“我觉得不像。”
她耸耸肩,不说话了。我感觉她欲言又止。我何尝又没想到呢。欧文是首席程序员,如果有什么人知道这件事,难道不是他吗?
“马克斯说,联邦调查局认为大多数高级职员要么参与其中,要么串通一气。每个人都认定他们可以在别人发现之前解决这个问题。显然,他们已经很接近了。如果不是有人向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提供线索,他们都可能已经成功了。”
“谁给他们通风报信?”
“不知道,但警方肯定已经掌握了证据,所以才会突击检查。他们想在阿维特消失之前关闭公司,叫停股票。他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价值两亿六千万美元的股票套现……”她停顿了一下,“这已经有好几个月了。”
“老天啊。”
“无论如何,马克斯提前知道了这次突袭。联邦调查局和他达成协议,如果他不提前爆料,他们就会给他关于突袭检查的独家新闻。《纪事报》击败了《泰晤士报》、有线电视新闻网、美国全国广播公司(NBC)、福克斯。他很得意,忍不住告诉我。我不知道……我的第一直觉是给欧文打电话。好吧,我的第一直觉是给你打电话,但联系不上你,所以我就给欧文打了。”
“警告他?”
“对,”她说,“警告他。”
“你为什么说都是你的错?因为他跑了?”
这是我第一次大声说出来。这是明摆着的事。但大声说出来让我感觉好一些。
不用再装模作样了。欧文跑了,他在逃跑。这不是简单的离家出走。
朱尔斯点点头。我咽了一口口水,强忍着泪水。
“这与你无关,”我说,“警告他,你有可能丢掉工作。你是在帮助他。我怎么会因为这个而生你的气?我只是生欧文的气。”我停顿了一下,“我甚至不完全是生欧文的气。我只是想弄清楚他到底在想什么。”
“你想到什么了?”她问道。
“我不知道。也许他想为自己开脱罪责?但为什么要跑呢?他完全可以找个律师,洗清罪名……我只是无法摆脱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你知道吗?他需要我的帮助,而我却毫不知情。”
朱尔斯握着我的手,笑了笑,但又好像和我不在一个思维频道上。我意识到她有所保留。她没有说最坏的情况。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她摇了摇头。“没什么。”
“告诉我,朱尔斯。”
“事情是这样的,我也不能确定,”她说,“我告诉欧文联邦调查局对桑普展开突击检查的时候,他并不感到惊讶。”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很早就从父亲那里学了一招。了解情况的局内人不可能将自己伪装得像无事人一般。他们会不自觉地忘了问一些明显的问题。如果像你一样被蒙在鼓里,他们就会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像你刚才那样问个不停……”
我盯着她,等着下文。透过玻璃,我看到贝莉正躺靠在鲍比的胸膛上,手放在他的肚子上,闭着眼睛。
“如果欧文对欺诈行为一无所知,他就会想从我这里得到更多的信息。他也需要更多关于桑普公司的消息。他可能会说,慢点,朱尔斯,慢点。他们认为谁是有罪的?是阿维特独自诈骗,还是人人有份?公司现在什么情况?损失有多大?但他并没有向我打听这些事情,甚至连最基本的问题都没问。”
“那他问你什么了?”
“他说要多长时间才能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