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欧文仍然没有来电话。
我开车左转进入贝莉学校的停车场,然后停在前门的出口处。
我调低收音机音量,又试着打给他,电话转到语音信箱。他离家上班已经十二个小时,小足球明星走后也有两个小时了,发给他的十八条信息全都没有回复。
“嘿,”我在嘟嘟声后说,“欧文,我不知道你怎么了,听到后尽快给我回电,否则我会杀了你的。爱你。”
我挂掉电话,低头看着手机,希望它立即发出嗡嗡声。如果有什么事情耽搁了,欧文总会给我一个很好的解释,这也是我爱他的原因。他是一个遇事冷静的人。我也相信他会处理好今天这种情况的。
我调整了一下车的位置,方便贝莉坐到驾驶座上。然后闭上眼睛,想着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一些无伤大雅、符合情理的情景。他正在开会,忙得焦头烂额。他的手机丢了。他要送给贝莉一个礼物,好让她喜出望外。他正在旅行,想要给我个惊喜。或许他认为这很有趣,却根本没考虑我们的感受。
这时我听到车上收音机里传来欧文技术公司的名字:“桑普”。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就将音量调高。全国公共广播电台的主持人继续播报:“今天的突击检查是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和联邦调查局对该软件公司长达十四个月调查的最终结果。可以确定的是,该公司首席执行官阿维特·汤普森已被拘留。预期指控包括挪用公款和欺诈。接近调查组的人员告诉本台,有证据表明汤普森计划逃离美国,他在迪拜设有私人住所。针对其他高层员工的起诉书将会很快下达。”
桑普。她说的是桑普。
这怎么可能呢?欧文和我说能在那里工作他感到很荣幸,他当初甚至不惜以降薪的方式加入其中。还有很多人从谷歌、脸书、推特等大公司辞职,也降薪加入桑普,甚至为此损失了一大笔钱,因为他们同意用股票、期权代替传统的违约赔偿。
欧文告诉我他们相信桑普正在开发的技术。桑普不是安然公司(Enron)
,也不是“滴血验癌”公司(Theranos)
。这是一家致力于网络隐私的软件公司,旨在帮助人们掌控自己的网络信息,并提供简单易行的方法删除令人尴尬的图片。他们想为互联网的隐私化贡献一份力量。
这里面怎么会有欺诈呢?
电台主持人切换到广告,我伸手拿起手机,打开苹果新闻。
就在我调出CNN商业页面时,贝莉从学校出来了,脸上露出少见的求助的神情。
我下意识地将收音机关掉,放下手机。
保护她。
贝莉很快上了车,坐在驾驶座上,系上安全带,没有和我打招呼,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你还好吧?”我问道。
她摇了摇头,紫发从耳后散落下来。我以为她会来一句“难道我看起来不好吗”,但她一言不发。
“贝莉?”
“我不知道,”她说,“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时我才注意到,她身上背的是一个黑色大行李袋。
她将它轻轻抱在腿上,就像抱着一个婴儿。
“那是什么?”
“看看吧。”
贝莉把那个袋子扔到我大腿上。
“看吧。汉娜。”
袋子才拉开一点,钱就开始往外冒。一沓又一沓百元大钞用绳子捆住,沉甸甸的。
“贝莉,”我轻声说,“你从哪里弄到的?”
“是爸爸放在我储物柜里的。”
我简直不敢相信。“你怎么知道是你爸爸留给你的?”
贝莉朝我扔过来一张纸条。“你说说我猜得对不对吧。”
我把纸条从腿上拿起来。是一张黄色便笺,与欧文那天让小女孩送过来的一样,正面写着“贝莉”,字底下画了两条线。
贝莉:
一时半会说不清。真的很抱歉。你知道我最在乎的是什么。
你也知道自己最在乎的是什么。一定要坚持住。
帮助汉娜。按她说的做。
她爱你。我们都爱你。
你是我的全部。
爸爸
盯着纸条,字迹开始模糊。我想象得出欧文和那个穿护胫的女孩见面之前的情景。我想象得出他跑步穿过学校走廊,跑向储物柜,把袋子留给他女儿的情景。
我胸口发热,呼吸困难。
我自认处变不惊。迄今为止,像此刻这样的状况,我经历过两次。一次是意识到母亲再也不会回到我的身边,一次是祖父去世的那天。看着手里的纸条和身边的横财,那种感觉再次袭来。如何解释那种感觉呢?就像我想将自己彻底清理干净。
我吐了起来。
我们把车停在码头前的停车位上。
一路上,车窗大开,我拿纸巾捂着嘴。
“是不是又要吐了?”贝莉问道。
我摇摇头。
“这个可能会管点用……”
她从毛衣口袋里掏出一支大麻递给我。
“哪儿弄的?”我问道。
“这在加州是合法的。”
这算是回答吗?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来说。
她不想告诉我,但我猜大麻是从鲍比那里拿到的。鲍比是贝莉的学长,算是她的男朋友,有点书生气,人看起来不错,是芝加哥大学的学生会主席。虽然不像贝莉那样染着紫色头发,但他身上有些东西欧文并不喜欢。我常常劝说欧文不要对女儿过于严厉,但鲍比却助长了贝莉对我的不屑。和他在一起后,有时贝莉回到家里就给我脸色看。我尽量不往心里去,欧文却做得不是很好。就在几周前,父女俩起了争执,他说她与鲍比的来往过于频繁,二人闹得不欢而散。这是我唯一一次看到贝莉用通常看我的那种轻蔑眼神看欧文。
“不想要就算了,”她说,“我只是想让你好受点。”
“我没事。谢谢你。”
她把大麻放回口袋,我不再追问。我尽量与贝莉平等相处,避免喋喋不休的教导或训诫。
我把脸转向一侧,心里想着等欧文回家后和他商量,再由他决定贝莉是否要交出大麻。但又突然意识到,欧文都不知道在哪。
“这样吧,”我说,“那个东西我要了。”
她翻了个白眼,但还是把大麻给了我。我把它塞进车子前面的杂物箱里,然后伸手拿起那个袋子。
“我一直在数……”
我抬头看着她。
“这钱,”她说,“每沓一万美元。我数到六十。”
“六十?”
我抓起散落在座位和地板上的钱,将它们放回袋子里,然后拉上拉链。这样她就不用再想这笔巨款了。我们都不用再想了。
六十万美金。
“林恩·威廉姆斯把《每日野兽》上的推文都转贴到她的 Instagram Stories 上,”她说,“其中就有关于桑普公司和阿维特·汤普森的新闻,还有他是如何变成伯纳德·麦道夫那样的人的报道。”
我飞快回想着最近发生的事。欧文的纸条、贝莉的袋子、电台的报道、阿维特·汤普森是主谋……我努力厘清其中的头绪。
就像在错误的时间入睡而做了一场噩梦,醒来被午后的阳光照耀着或被午夜的寒意包围着。迷离恍惚中,你向身边的人,那个你最信任的人寻求安慰。他告诉你这只是一个梦。床下没有老虎,没有人在巴黎的街上追赶你,你没有从威利斯大厦跳下,你丈夫并没有不告而别,他也没有给女儿留下六十万美金。
“情况不清楚,”我说,“即便桑普公司真的参与了某些事情,或者阿维特做了什么违法的事,也不见得和你父亲就有什么关系。”
“那他在哪里?他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她冲我大喊。她早就想这样了。我理解她。我也想对欧文大喊。
我看了看她,转过身,盯着窗外,码头、海湾,这个陌生小街区里夜色中的房子。
哈恩家的房子就在前面。哈恩先生和夫人正并排坐在沙发上,像往常一样边看电视边吃着冰激凌。
“我现在该怎么办,汉娜?”她说这话时就像在指责我。
贝莉把头发推到耳后,嘴唇颤抖着。她从来没有在我面前哭过。这让我很意外,一时间,我想要伸手抱住她。
我解开安全带,又伸手将她的解开。
“我们进屋去,我打电话联系人,”我说,“肯定有人知道你父亲在哪里。我们现在就去找他,找到后,让他好好解释一下。”
“好。”
她打开车门,走到外面,回头看了看我,目光炯炯有神。
“鲍比一会儿要过来,”她说,“我不会和他说爸爸的事,但我真的希望他在这里。”
这不是请求。就算是,我能拒绝她吗?“你们就待在楼下,好吗?”
她耸耸肩。我俩彼此妥协,达成一致。这时,我看到一辆车在前面停了下来,车灯对着我们闪烁,明亮而刺眼。
我的第一反应是欧文回来了,随即又觉得是警察来了。他们肯定是来搜查欧文参与公司犯罪活动的信息,向我了解他的工作情况和他目前的行踪。就好像我有什么事可以告诉他们似的。
车灯熄灭,一辆亮蓝色的迷你库珀出现在面前。是朱尔斯!
她很快从车上下来,双臂张开,三步并作两步向我们跑来。
她用力地拥抱了贝莉和我。
“你好,亲爱的。”
贝莉回抱了她。虽然是由我介绍她俩认识的,但贝莉喜欢朱尔斯。我的这位老朋友沉稳、大方,与她相处如沐春风。
我没想到她会对我说这么一句话。
“都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