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躺这儿……”她对我说。
“躺在哪儿?”我站在她的病床前问。
“那张床上。”
“但是上面已经躺了一个病人了。”
“那边怎么样?”
“所有的床都有人了。”
“那就躺这儿吧,躺在我身边。”
虽然她说这话时有些神志不清,但躺在她身边的邀请还是深深地刺痛了我。我们之间缺少亲密的肢体接触,她也一直压抑自己的情感表达,这些都是我们家庭生活中不成文的规定。她自己不知道如何表达情感,也从没有教过我们,而且不管是对她还是对我们来说,现在改变都为时已晚。展露柔情带来的不适多于喜悦,我们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感情只能用迂回的方式来表达。
去年住院期间,妈妈刚过完八十岁生日,她的假牙和假发上贴了医院的标签,上面写着主人的名字。她让我把假发带回家( 带回家吧,不然会被偷的 )。她们取下管子之后,我把她的假牙从写着她名字的塑料袋里拿出来,仔仔细细地清洗干净。从那以后,我每天都帮她洗假牙,直到她能自己保养它。
“我在家把你的假发洗了。”
“缩水了吗?”
“没有。”
“你把它戴在……那个什么上,这样就不会变形了。”
“对,戴在模特头上了。”
我想,对她来说,我对她和她 贴身 物品的照顾远比身体接触更有意义。我让医院的理发师来帮她把头发剪得非常短,她很开心。医院的足部护理师帮她修剪了脚指甲,手指甲则由我来打理。我还把她的面霜带来了。口红是一个不可替代的信号,表明她仍是活人的一员。出于同样的原因,她也拒绝穿医院的睡袍,坚持让我把她的睡衣带来。
我们去了她家附近的咖啡馆,为她庆祝八十岁的生日。她和往常一样:精心搭配衣服,穿上高跟鞋,戴上假发,涂好口红……
“我的假发戴好了吗?”
“好极了。”
“要不要再往额头下面拉一点点?”
“不用,这样很好看。”
“没人看得出来这是假发。”
“绝对看不出来。”
“那,我看着怎么样?”
“非常迷人。”
我们坐在咖啡馆外面,直到一场夏雨把我们赶进室内。
“怎么偏偏是今天下雨呢!这可是我的八十岁生日啊!”她抱怨道。
“很快就会停的。”我说。
“竟然要我在八十岁生日这天挨淋。”她继续发牢骚。
我们在咖啡馆坐了好一会儿,但雨并没有停的意思。
“我们打车吧!我可不能淋雨!”她愤愤不平,尽管出租车答应载我们两百米的可能性很小。
她其实是在担心自己的假发。我安慰她说,假发不会有事的。
“可万一我得了肺炎怎么办?!”
我们打电话叫了一辆出租车。她内心的恐慌,就像几个小时后,她将在朋友的簇拥下吹灭的生日蜡烛一样,熄灭了。
我父亲去世后的三十年来,她一直躲在家里。她被留在了原地,丈夫已经离去这一事实令她不知所措,不知自己该去哪里。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就像被遗忘的交通协管员,一直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她和邻居,和我们这些子女,以及后来和孙辈聊天时,总会抱怨生活单调乏味。她感到绝望,常常觉得自己的生活就像是 人间地狱 ,但她却不知道该如何自救。她责怪我们这些子女:我们离开了她,离开了家,不再像以前一样关心她,我们 疏远 (这是她的原话)了她。她的拒绝清单一天比一天长:她拒绝与我弟弟一家同住( 图什么?就图给他们洗衣服做饭吗?! ),拒绝搬到他们家附近的公寓( 那我一天天的什么都别干了,就给他们带孩子吧! ),拒绝趁她还出得了远门,和我一起去旅行( 电视上什么没有?! ),也拒绝自己去旅行( 我才不去呢,一个人太扎眼了,我可不想让人当猴看! ),她总是拒绝参加家庭聚会,或者一起出去玩儿( 你们自己去吧,我的身子骨可受不了! ),拒绝多花点时间陪陪孙辈( 他们要什么我都给,可我都这把年纪了,还生着病,想累死我吗?! ),也拒绝跟同龄人交往( 我跟那些老太婆有什么好说的?! ),她拒绝和心理医生交谈( 我又不是神经病,看什么医生?! ),拒绝培养爱好( 我要爱好干什么?那都是糊弄傻子的! ),拒绝重新联系疏远的熟人( 你爸爸都不在了,我联系他们干什么?! ),直到最后,她自己接受了现实。久而久之,她逐渐与公寓融为一体,外出活动仅限于在附近散步、去市场、去商店、去看医生和去朋友家喝咖啡。最后,她每天只走一小段路去市场旁的咖啡馆。她在小事上说一不二( 太甜了!我就是这么觉得的!可能是我从小就爱吃辣吧! ),她固执( 我死也不会穿尿布的。我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太太! ),她苛刻( 今天我们必须把窗帘洗了! ),她直言不讳( 医院里的人都又老又丑! ),她不通世故( 我亲爱的邻居,你家的咖啡难闻死了! )——所有这些都表明,多年来,她体内一直郁积着一种潜在的痛苦,她从始至终都觉得没有人注意她,她是隐形的。她做了最大的努力,使尽浑身解数,同这种可怕的隐形战斗。
有一次,在星期天下午的家庭聚会上,我给在场的人拍了几张姿态放松的照片。我拍了她、我弟弟、弟妹、孩子们,还有大合照。然后我想给弟弟一家四口拍张合照。他们站成一排,在最后一刻,妈妈以惊人的敏捷度跳进了镜头。
“你们该不会是不想带我吧?!”
每当我看到这张照片时,都会屏住呼吸。她的脸闯进了相框,她的笑容里既有胜利又有歉意,融化了我内心 禁区 那沉重的大门,我崩溃了,如果 崩溃 这个词足以用来描述那一刻发生在我身上的事的话。当每一根神经的力量都在啜泣中耗尽,我哽咽着,向手掌吐出一团活的小东西,不超过十厘米,有轻微前倾的脊椎,安放其上的圆圆的头骨、低垂的眼睑,以及一抹隐约的微笑。我从一个很远很远的距离观察着掌中这团浸满泪水和唾液的小东西,一点也不害怕,仿佛它是我自己的小宝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