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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请做一次精神对话与学术漫游

虽然我已经算得上是一位老教师——仿佛不久前还被颁发了“三十年以上教龄”的奖状与奖章,但今天第一次面对同学们,我仍有些激动。记得50年代,那时候我还在上中学,每年9月1日开学的日子,都是一个盛大的节日,要穿新衣服。这或许是从苏联那里学来的,后来,中苏关系紧张,就不搞这一套了。我自己也走上了讲台,先是教了十八年的中学语文,最近十五年又在大学任教。每逢9月1日新学年开始,想到要和一些不熟悉的新同学见面,我了解他们吗?他们能接受我吗?……心里就有些紧张,有所期待,也有几分不安。几十年过去了,我今天仍怀着这样的心情,走上这个讲台。你们是我教过的学生中最年轻的一代,我的年龄和你们的父母差不多,真正算是两代人了。我们在文学观念上,美学趣味上,能够沟通吗?不可避免、也不必回避的代沟,会不会影响我们在课堂上心与心的交流?——而我期待着这样的交流,会有会心的微笑,无言的默契吗?……

今天,我从宿舍穿过未名湖走到课堂的路上,一直在想:第一堂课我应该向学生谈些什么?于是想到了曾引起我长久思考的一个鲜明的记忆:那一年中国美术馆举行法国伟大的雕塑家罗丹的原作展览,我去看了。展厅前矗立着罗丹的代表作《思想者》的塑像,周围则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闹市一般。我突然感到罗丹和他的精神创造物此时来到中国,是会有些尴尬的,并由此产生了一个意象叠合:“喧闹街市中的思想者”。我又想:这不协调的意象叠合,是不是也象征着我自己,或者说我们这一群人?在商潮汹涌、“下海”成为一种时髦的当今社会,我们聚集到这里来,讨论早已消逝了的时代、早已被某些小说家们遗忘了的艺术追求,是滑稽,还是悲凉?似乎说不清楚。——或许什么也不是,我们不过是各尽其责:老师教书,学生听课而已。我想到、并要这样提出问题,大概也是自作多情?

但我仍然感到,并且要对同学们这样说:正是这“喧闹街市中的思想者”把我们与我们的研究对象——40年代的小说家及其精神产品——联结在一起。大家知道,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以后,在国民党统治区也曾经出现过一次“全民经商”的热潮,当时也有大批知识分子“下海”。

剧作家陈白尘曾写过一个剧本,讲的就是一位著名的结核病菌研究专家,他的两名助手,其中一位还是他选中的接班人,或为生活所迫,或为金钱诱惑,终于离他而去,只有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抵御着社会病菌,坚守着科学的阵地,剧作家因此把他的剧本命名为《岁寒图》。在当时的大后方,确实出现了一批这样的“精神家园”的“守望者”,也就是我们这里所说的“喧闹街市中的思想者”。作家沈从文曾这样表达他们的志趣与追求:尽管也承受着生活的艰难,以至生存的威胁,但他们更坚信“人之所以为人,必需有一种或许多种抽象原则,方能满有兴趣的活下去” ,正是这种形而上的精神追求(信念),使他们醉心于文学艺术,希望通过对艺术的不倦探索,达到自我情感的陶冶、转化,自我精神的升华,以平衡、调整“目前的纷乱和不安”——尽管也会带来“更大的纷乱和不安”,即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同时也期待能够“用作品燃烧起这个民族更年青一辈的情感,增加他在忧患中的抵抗力,增加一点活力” 。这大概就是这一代人之所以在那样艰难的物质条件、政治高压与精神困惑之下,仍能够坚持小说艺术的实验的基本动力所在吧。沈从文说他们是在怀着“写二十世纪新的‘经典’的快乐和信心”来从事写作的,期待着“到二十世纪末还有读者” 。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沈从文们当年正是为我们这些今天的读者写作的;因此,我们如何看待、评价这些40年代中后期实验性作品,本身就具有一种“史”的意义与价值。

而对于我们自身,大家聚集在这里研读当年小说家们的精神创造物,也同样是一种精神的转化与升华。记得前几年在给同学们讲“堂吉诃德与哈姆雷特的东移”时,我曾经说过,学术研究本质上就是一次“精神的对话”,是处于现在时空中的“我们”(研究者)超越时空限制,与“千载万仞”之外(内)的“思想者”(他们中的有些人是世界级的思想、文学大师、巨匠)进行心灵的交流,思想的撞击。仅这一点,就足以使我们的精神进入一个新的境界。

当时我是这样对同学们说的:请暂时远离那喧嚣的街市,到这里来,做一次无羁的精神漫游,天马行空般的思想驰骋。或许这漫游毫无结果,并不能解答你生命中的疑惑,但仍然是严肃的真实追求,你会感到精神的自由,心智的解放与生命的充实。尽管说到底这不过是以精神的短暂充裕来补偿现实的缺陷,是阿Q式的、堂吉诃德式的自我挣扎。但我们毕竟挣扎过了,就像当年40年代的小说家们一样挣扎了;但也就是这一代又一代的挣扎,构成了“精神火炬的传递与承接”——我们这一代人(不客气地说,或许也要包括你们这一代在内)已经不敢奢望有真正的创造,但我们至少也要做一个守成者吧,不要让文化的传接在我们这里中断,对后代不致欠账太多吧……

在更具体的层面上,我们这一次精神漫游,是一次学术的漫游。径直说,我要请同学们参预我的40年代小说研究。“参预”是我喜欢用的概念,也可以说是我的学术追求。我从来认为,学术研究也和文学创作一样,它不是学者(作家)个人一次性创造完成的,而是需要同代及后代读者、研究者的不断参预,我把它称为“学术的延伸”。但对我来说,“参预”还另有一种意义。我曾在一篇文章里谈到,我自己的研究始终遵循着“教学相长”的原则:“青年朋友(其中许多人是我的学生)既是我的著作的主要接受者,又是共同创造者,更准确地说,他们参预了我的研究工作的全过程。我的研究工作的起点往往不是独自的沉思默想,而是在书房的高谈阔论之中:我常从与青年朋友的交谈中获得灵感,产生最初的思想萌芽,以至原始的创作冲动;而每当我一旦孕育了某种想法,又总是迫不及待地向来访的年轻朋友(熟悉的与不熟悉的)倾诉,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重复。正是在这重复叙述的过程中,自己的思想逐渐明晰起来,同时在谈话对象的不断补充中获得丰富与发展。因此,待到一切成竹在胸,奋笔直书时,我所写下的,早已不单纯是个人的创造。至于在讲课过程中,直接从学生那里获得反馈,更是常有的事。在将讲义整理成书时,我喜欢引用学生作业中的观点,这正是出于对学生劳动的尊重与感激之情。我常说,离开了青年学生朋友,我将一事无成,这绝非夸大之词。”现在回想起来,我的几部主要著作都是这样写成的:《心灵的探寻》《周作人传》《周作人论》都是我开设“鲁迅研究”与“周作人研究”课的整理稿,其中汲取了许多学生作业中的成果,这是很明显的。《丰富的痛苦》与《大小舞台之间》则是在客厅里神聊的产物。

而这一次,我想再做一个试验:请同学们在更大程度上参预我正在进行的40年代小说研究。这项研究工作其实在我1989年写完《周作人传》后就开始了,到今天已经断断续续进行了七个年头。之所以“断断续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小说研究本非我的特长与兴趣。我习惯于从思想、文化、心理上去把握作家、作品,而对作品艺术形式的把握则相对弱一些,但“小说史”恰好又是偏重于“文体演变”的研究,这就使我多少有些发怵——坦白地说,对于“40年代小说研究”我至今仍是信心不足:我曾经多次“预言”,最终总要写出的有关著作(也包括这本书),都是我的“露拙”之作,质量最多平平。这虽为戏言,但也是老实话。有时候也自我慰解:人都有弱点,学者也如此。当然,我们可以有意识地扬长避短,但有时回避不了,也只好“丑媳妇见公婆”了。

这几年就这样硬着头皮打外围战,说得好听一点,就是做了一些基础性的工作:编选了《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4卷),对40年代的小说思潮进行了一次系统梳理;和部分老师与研究生一起编选了14卷本的《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发掘了一批40年代的作品(包括小说)。我自己则对40年代一些重要的小说家如路翎、师陀、废名、无名氏等的代表作做了单个的研究,但都偏重于思想、文化心理的把握,并在此基础上,对40年代作家“心理走向”做了总体性的研究。当然,还用了极大力量去阅读作品,从中做了初步的文学史的筛选——这其实是最见文学史家功力的一项基础工作。史家的眼光往往体现在对人们忽略或评价不足的作家作品的新发现,对得到公认的作品的独特价值的新开掘,同时也体现在对一些流行而并不具文学史价值的作家、作品的剔除上。当然,这种眼光有时也最能显示研究者的局限:特色与局限从来是并存的。

现在提供给同学们研读的作品就是筛选的部分成果。说是“部分”,自然是说,提供研讨的作品并不代表40年代小说的全部成就,也不一定是最优秀的,它们有的被忽略、甚至被埋没,有的虽是这几年研究的热门,但在我看来,还有新的开掘的可能,这些作品一般都属于“非主流”,带有很大的实验性,也是40年代小说研究的薄弱环节,因此,有必要提出来做专门的研读。坦白地说,对这些作品的价值,我也没有十分的把握,提出来讨论就是想请大家协助我再做一次鉴定。因此,我们对作家艺术实验中的“得”与“失”两方面都要进行实事求是的探讨,不要有什么先入之见。这是一次“文本细读”,即从个人的艺术感受出发,从作品的结构、叙事、语言等形式因素入手,去体味其内在的意蕴。我期待着通过这次我们师生的共同研读,为下一阶段“40年代小说史”的写作,做一些准备。同学们大多是研究生,这次研读也是为帮助大家尽快进入“研究者”角色,而提供的一次良好机会。

我们这个课,分三个阶段。先是“导读课”,由教师介绍前一阶段研究的主要成果:“40年代小说思潮”与“40年代作家心理走向”,这是对影响40年代小说创作的重要因素的一个宏观扫描;然后是“讨论课”,进入具体的文本分析,每次由一两位同学主讲,大家讨论,这是一种微观的研究;最后“总结课”再转入宏观,把第二阶段研读的作品,放到与同时期其他倾向的小说的横向比较,及“五四”以来小说发展历史的纵向考察这两个方面中做历史的定位。这样宏观与微观研究的交叉往复,将有助于同学们熟悉学术研究的各个环节,得到一次参预式的训练。从另一方面说,我们这样上选修课,也是为“如何培养研究生的独立研究能力”,变教师“满堂灌”为“教师主导作用与学生的积极参预相结合”,做一次有益的尝试。——如果说我们这次的研究对象是40年代实验性的小说,那么,我们这个课程本身也是具有实验性的吧。

最后要说的一句话,也是我在讲《丰富的痛苦》时说过的老话:“准备好了吗?请上路吧!” 5Vb+EV+iCN/9iftx4orBaaDQT1Y1zYQvrhGWpFRwKy6JckROz/vE3JkzdPhh9y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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