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1924—2018)的武侠小说该如何谈起?读者为什么会津津有味地读金庸的武侠小说?这必须从小说的角度去探索和分析。
有时候,虽然你觉得金庸的武侠小说好看,但不见得你就能体会金庸武侠小说当中的故事背景。在阅读金庸武侠小说的经历中,去了解金庸如何创作武侠小说还是别具意义的,因为唯有这样,你才更能理解金庸武侠小说中的隐喻以及其中的深意。
提到金庸武侠小说的创作背景,就必须从金庸在报业的工作开始讲起。可以这么说,金庸武侠小说作品的生成,与编报、办报有极为密切的关系。而且,香港新派武侠小说之所以诞生,是因为香港报业的变化和发展,这必须从金庸创作武侠小说的过程及顺序来谈。
《书剑恩仇录》是金庸的第一部武侠小说,1955年《新晚报》开始刊登《书剑恩仇录》。金庸为何开始提笔写武侠小说,这与他原先在《大公报》担任国际新闻编译的渊源有关。
本来金庸在《大公报》从事国际新闻编译工作,因为香港报业受到左派及右派大斗争的震荡影响,《大公报》决定扩张,于是1950年创办了一份报刊《新晚报》。1954年,为了刺激读者掏钱买报,时任总编辑罗孚(1921—2014)在头版上预告“本报增刊武侠小说”,隔日开始连载梁羽生(1924—2009)的《龙虎斗京华》,日后其集结成梁羽生第一本武侠小说。
连载《龙虎斗京华》证明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刊登武侠小说有助于增加销量。于是《龙虎斗京华》连载七个月后,接着刊登《草莽龙蛇传》,最后一篇连载结束于1955年2月。梁羽生顾不上再写连载武侠小说,在此情况下,报社当务之急就是找人承接写武侠连载小说的重任。
金庸自1952年从《大公报》转调《新晚报》,他和梁羽生两人有共同的嗜好,都喜欢下围棋,私下也经常评说武侠小说。报社的人都知道金庸很懂武侠小说,于是指派他接替梁羽生写武侠小说连载。1955年2月5日《草莽龙蛇传》连载完结之后,2月8日金庸接着在《新晚报》的“天方夜谭”版面写《书剑恩仇录》。
对我而言,金庸开始写武侠小说的来历非常重要。正是为了卖报纸,才开启了金庸从此之后欲罢不能的写作生涯。他1955年写第一部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的的确确对《新晚报》的销量有很大贡献。新派武侠小说的兴起,与香港报业、杂志业密切相关,另外,新派武侠小说与媒体也有密切的关联。
金庸曾经以笔名林欢为长城电影公司编写剧本,甚至一度在1957年离开了报业,专心为长城电影公司写剧本。1953—1985年,金庸出产了七部电影剧本。1956年,在《香港商报》连载第二部武侠小说《碧血剑》,直到写第三部作品《射雕英雄传》才真正开创出大名著的局面;1957—1959年,历时两年,《射雕英雄传》一共连载八百多集,最后一集刊登在1959年5月19日这一天的《香港商报》上。《射雕英雄传》连载一结束,隔天的5月20日,《明报》创刊,这是金庸—查良镛—创刊的报纸。甚至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为报社写连载武侠小说的这段经验,金庸不会有勇气去办报。
过去写连载武侠小说刺激报纸销量的经验,让金庸确信借由武侠小说连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支撑起报业。所以说,5月19日《射雕英雄传》连载最后一集,5月20日《明报》创刊,这是经过精心安排的。如此一来,5月19日读者看完《射雕英雄传》结尾后,5月20日就要到《明报》看《神雕侠侣》连载,利用这种方式无缝接轨,打算将《香港商报》的读者引流到他的《明报》。
从此之后,金庸开始了创作生涯非常关键的历程。了解这段经历,对我们如何去读他的武侠小说,其实真的很重要。《明报》刚创刊的时候,只有三个员工,基本上是一人负责编辑部,一人负责营销部,另外一人是打杂的,整个编辑部实质上就只有金庸一人。草创时期,创办人金庸必须负责两件事情,这也是《明报》成功的关键。金庸采用香港小报(tabloid)的做法,以四开报的形式发行,根据金庸自己的说法,《明报》创办后三十天以内的报纸没有被保存下来,他曾一度悬赏以二十万港币收购任一张《明报》创刊后第一到第三十天的报纸,但仍一无所获。
《明报》四开报的形式,第一面头版主要刊载香港社会新闻或与香港有关的大事,第二版刊登小说,第三版刊载金庸《神雕侠侣》,第四版是杂文副刊。刚开始的时候,《明报》一天连载《神雕侠侣》一千一百字,一个礼拜之后增至一千二百字,接下来一个月之后一天刊载一千六百字。报纸办了一个多月之后,金庸进行第一次调整,他知道有人会甘愿为了武侠小说买报纸,但他也知道连载武侠小说存在另一个问题,读者太容易读完连载武侠小说后就丢掉报纸,或另觅免费的途径读报。在这种情况下,金庸必须另辟蹊径,让大众读者觉得购买这份报纸是值得的。
金庸做了一个决定,时至今日再回顾他此次调整,才觉得这是有道理的。金庸开始在《明报》头版开辟了社评专栏,社评的内容极为严肃,这与他过往在《大公报》担任国际新闻编译的经历有关,由于他擅长写国际新闻,才能够写出严肃的时评政论。金庸开始写社评之后,《明报》就变成香港报业中非常奇特的报纸,当时香港任何左派、右派的报纸,都少有《明报》那种严肃又有深度的社评。
例如《华侨日报》《星岛日报》,都是大型报纸。虽然大报一定会有社评,但此时都比不上《明报》社评的内容,缺乏像《明报》那样视野广泛又严肃的社评。为什么金庸创办《明报》时,香港其他报业无法企及他所写的社评?因为他结合了查良镛所写的社评,同时又有金庸的连载武侠小说,让市井小民追着看,又可以雅俗共赏,让人觉得这是一份值得买来看的小报。
金庸这个办报策略虽然高明,《明报》仍然经营得非常辛苦。幸好金庸有写武侠小说的本事,他极尽写作能力,在经营报业的同时,孜孜不倦地写连载武侠小说。因此,金庸创作武侠小说与他办报的历程,完全无法切割开来。
《神雕侠侣》正在连载时,金庸同时写了另一本奇特的武侠小说《飞狐外传》。在金庸所有的武侠小说里,《飞狐外传》的篇幅不长,但它的形式及写法都很特殊。
《明报》创刊时,财务状况极为困难,金庸必须想办法把他写武侠小说的本事变成挹注《明报》财务问题的资金,于是金庸另外创办杂志《武侠与历史》,创刊之后开始连载《飞狐外传》。这本杂志以周刊形式出刊,每七天刊登一篇武侠小说,正因为如此,金庸写《飞狐外传》就跟写《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的方式截然不同。他通常熬夜写稿,大概从晚上十二点开始写,写到隔天早上,篇幅约一万字。依照《飞狐外传》的写作背景来看,不同的连载形式势必影响同一作者在写作题材上的选择。
《明报》创刊之后,金庸的连载武侠小说一路支撑《明报》的收支。一直到1962年5月,发生一件极为关键的事情,让他进而将社评与武侠小说转变成经营《明报》的双刃。在严肃社评与通俗武侠小说这两种格格不入的写作基础上,《明报》以其特殊的风格渐渐稳固下来。
1962年5月,爆发了逃港潮。刚开始的时候,香港港督束手无策,只能采取拒收、遣返的应对之策,却进一步引发香港本地非常严重的大骚动。
《明报》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出反应,坚持政治中立、不分左右派、不抱成见的立场。借由社评,金庸为《明报》的立场定调,《明报》是最早而且是惟一敢于冲撞港英政府政策的报纸,它谴责港督残酷对待处境艰难的难民,并且站在难民的角度,派记者到第一线报道,《明报》实质上建立起第一批记者。这批记者走到最前线,如实报道难民悲惨的境况。一夕之间,《明报》成为香港最有良心的声音,在报界的地位扶摇直上,引起读者重视,从此之后不再是小报。
即使不再是小报,《明报》的基本结构仍未改变,金庸还是一手写社评,一手写武侠小说。从《神雕侠侣》一直到他写完《鹿鼎记》前,前后大约有二十年的时间,金庸一直处在一手写社评、一手写武侠小说的状态。通常是下午写武侠小说,晚上撰写社评,这是他每一天的基本工作。从这个角度来看,就显露出社评与武侠小说两者之间必有互涉(intertextuality),金庸的武侠小说必然呼应了他在时评当中的观察。
阅读金庸武侠小说,对照金庸时评里所反映出来的时势变化,才能察觉单独阅读武侠小说时那些视而未见的意涵。在时评的对应之下,金庸武侠小说的层次变得立体起来。
回顾1962—1974年这段时间,金庸在时评里究竟反映了什么样的时局?
当他晚上写时评的时候,必须面对三个显而易见的议题。首先,是香港正在快速建设和变化,累积日后成为国际金融中心的基础。这其实与1962年英国港督政府调整政策,香港因此快速金融化,城市也迅速进行新的建设。倘若不对照金庸写时评的时局背景,可能无法体会到香港真正的样貌。金庸还没被《大公报》转调香港之前,长期待在上海《大公报》工作。当他1947年从上海抵达香港时,香港城市建设远远落后于上海,这跟我们今天的想象和理解不同。香港是在他写时评的这二十年当中,化身成为世界级的东方明珠。
其次,在香港脱胎换骨进行建设、转型成为现代化都市的同时,内地也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动荡。他出身于赫赫有名的海宁世家、大地主查家,他的父亲因此受累而被枪毙,从这一渊源上来看,金庸对这段时间的动荡必然有深刻的感触和观察。
最后,是金庸与台湾、国民党之间的纠结,这必须回溯至他的求学背景。在他以金庸这个笔名写武侠小说之前,他没有正式的学历。查良镛的退学记录远超过毕业记录,他曾就读于现在政治大学的前身,也就是当时的政治干部学校,但他只在国民党的政治干部学校念了一年半的书就被退学。更重要的是,他其实很早就对国民党心生不满。在这个背景之下,金庸既写时评,又创作武侠小说。后来,国民党视他为眼中钉,他的武侠小说在台湾成为禁书,他本身也被禁止踏足台湾。
基于这些时代背景,金庸时评里的基本价值观一定会渗入他的武侠小说,在两者互涉的同时,金庸武侠小说呼应了香港、内地(大陆)及台湾的时事变化。如果有谁愿意翻出金庸当年的所有时评,在他所有武侠小说情节脉络中进行查证及对照,其实可以做出别有意义的研究。
从大局势来看,金庸武侠小说架构中的某些象征显而易见。例如《碧血剑》,小说主角是袁承志。明朝历史是武侠小说里的特别元素,金庸让真实的历史人物走进小说里,他从这条路数写武侠小说,以抗清儒将袁崇焕的儿子袁承志为主角。
拿历史人物当作武侠小说的素材,让真实的历史作为武侠小说的故事背景,必然会面临一个棘手的问题,那就是你不能随意篡改真实存在的历史。但金庸依循历史小说这条路数去撰写武侠小说,必须回溯到他小学时代的阅读经验。他曾经说过当时读《三国演义》,全然是护卫刘备蜀汉这一方。也许很多人也有这种情感上的投射,因为《三国演义》在罗贯中笔下,本来就是有意让读者认同蜀汉,尤其是敬佩诸葛亮。所以金庸说他第一次读到诸葛亮在五丈原归天时,他就合上《三国演义》,完全无法再读下去,心情备受煎熬。蜀汉从五丈原撤退之后发生的故事,金庸是从他表哥口中得知的。金庸不能接受蜀汉竟然会最先灭亡,为此和他表哥激烈辩论,以至于他表哥没有办法,只好搬出中学历史教科书。书上几行字指证历历,证明邓艾、钟会灭了蜀汉的历史真实,金庸才悻悻然服输,甚至流了不少眼泪。
这件事给了他很大的冲击,伤痕一直都在,致使他创作武侠小说时,经常喜欢试图在武侠小说中改写历史,但如此一来,不容你否认及推翻的历史真实也就会一直徘徊在小说中。《碧血剑》小说主角袁承志即是一例,他的武功如此高强,竭尽所能去帮助闯王得天下,他的最终目标就是对抗清军、诛杀明朝崇祯皇帝。但是说到底,历史是人力无法撼动的事实。李自成攻进北京城,然后崇祯上吊,接下来清兵入关,大败闯王李自成,多尔衮攻入北京,自始清朝入主中原。
金庸小说情节的主线,是以袁承志的复仇之志为铺陈。依照史实,袁崇焕以“通虏谋叛”的罪名而遭凌迟,是故袁承志立誓辅助闯王进攻北京,以报父仇。至于他的报仇对象,想当然耳,必然是崇祯皇帝。袁崇焕服刑之惨烈,源头来自对抗金人—后来的清军入侵中原。
无论如何,清军终究还是攻进北京城,建立大清王朝,小说家不能为了成全袁承志报父仇的志愿去改写历史真实,所以在《碧血剑》连载的当下,金庸心里有数,只能让袁承志心灰意冷,草草结束小说结尾。金庸让袁承志意兴萧索之余,远征异域,选择在南方的海岛隐居。金庸刻意借由这座海岛来隐喻香港,这则隐喻含有深长意味。对照原先的连载版,以及金庸改写于20世纪70年代的修订版,我们发现小说开场及结尾都做了一番修改。
连载版《碧血剑》一开场,“陕西秦岭道上一个少年书生骑了一匹白马,正在逸兴横飞的观赏风景”。连载版描写了侯朝宗在“斜阳将堕,归鸦阵阵”时的少年身影,但到了修订版,开头改为叙述浡泥国(即今婆罗洲北部的婆罗乃)国王朝贡明成祖—“西南海外浡泥国国王麻那惹加那乃,率同妃子、弟、妹、世子及陪臣来朝”。金庸改写连载版本的小说开头,如此一来,就与袁承志隐居海岛的结局相呼应,并且借由让袁承志决定去海岛做化外之民的小说寓意,使象征性作用更为强烈。
此外,金庸武侠小说的框架承袭帮派、武林的大系统,但他的确曾经发明了性质鲜明的大帮派:一个是《倚天屠龙记》中对抗元廷的明教,由于教徒行事诡秘,教派仪式、口号及教风既神秘又暧昧,与其他江湖门派格格不入,江湖中人视之为“魔”;另一个则是彻彻底底的魔教,即《笑傲江湖》中的日月神教,用教主东方不败的口号“日出东方,唯我不败,东方教主,文成武德,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去对照金庸撰写《笑傲江湖》的时间点,其深意不言而喻。
金庸小说作品生成的历程,必须从金庸生平来理解。金庸1924年出生于海宁查家,本名查良镛。海宁查家是明清以来的望族,金庸在第一部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里,刻意透过陈家洛这个角色,书写乾隆皇帝传说中的身世,其目的就是为了突显海宁查家的历史地位。
查良镛出生于大地主世家,但到了他十三岁的时候,1937年日军入侵江南。南京大屠杀之后,日军再往南边入侵,从江苏进入浙江。在嘉兴读书的查良镛开始了流亡学生的生活,跟着学校逃亡期间,途经丽水及衢州,一路完成初中及高中学业。
但查良镛的求学生涯颇为坎坷,就读中学时曾被退学一次,大学时又被退学一次。他在流亡中学念书时,学校最重要的人物不是校长,训育主任才是学校最高权威的代表,也才是掌管所有流亡学校的关键人物。查良镛在中学时写了一篇讽刺、影射小说《艾丽丝漫游记》,小说灵感当然来自《艾丽丝漫游奇境记》( 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 )。小说描写艾丽丝来到中国,造访查良镛就读的流亡中学,遇到了一条眼镜蛇。这条眼镜蛇一直追着阿丽丝,艾丽丝走到哪里,这只眼镜蛇就在她后头追到哪里。所有学生一看到这条眼镜蛇,既害怕又厌恶,但无论怎么逃跑,眼镜蛇永远在他们后头穷追不舍,跟在每一个学生后面,使所有学生不断诅咒、咒骂和尖叫。眼镜蛇不但追着他们跑,还会说话,每当眼镜蛇说话,开头的公式都是说:如果……你们就完蛋了。每一句话都是威胁。
这篇文章发表在墙报上,立刻引起了全校学生传颂一时,所有人都察觉到那只眼镜蛇就是影射绰号叫做“如果先生”的训育主任沈乃昌。因为这件风云全校的风波,查良镛被退学了。这件事是个预兆,透过这件事,金庸展现了他的文字能力及创作风格,由此来看,金庸武侠小说里当然含有影射。
查良镛高中毕业之后,对日抗战还未结束。十四岁之前查良镛在富裕的大地主环境里长大,十四岁之后他成为流亡学生,这个人生巨大的转变关键在于1937年的日本全面侵华战争。因此,战争在查良镛的心中,必然留下极为深刻的伤痕。他成为流亡学生之后,家乡沦陷为战区。他的母亲在逃难途中生病,因为无法及时救治而过世。这段悲剧后来反映在《书剑恩仇录》里,连载时金庸妈妈的名字跟陈家洛母亲的名字只差一字,虽然后来经过改写,但还是让陈家洛的母亲姓徐。这部小说可说是查良镛最具自传性的武侠作品。
查良镛切身经历过战争,这段经历分述成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在沦陷区,那时候日本人还没有办法全面控制中国。在沦陷区,金庸不可能继续念大学。等到高中毕业,他决定跟几个同学结伴穿越沦陷区,一路途经赣南、湘西,到四川大后方去。穿越沦陷区,让他真正看清战争的本质。沿路堆满带血的尸体,当时他们徒步逃亡的路线与日军进军湖南的路线相平行,中间只差几公里的距离。换言之,查良镛他们一行人随时有可能遭遇日军,性命堪忧。
金庸亲眼看见过战争的残忍及伤亡,经历过人生的生别死离后,才到了重庆,而后考上了西南联大外文系。他报考外文系是因为已经定立志向,将来想成为外交官。但很可惜,他未能前往西南联大的所在地昆明,被迫留在重庆,与梦想擦肩而过,转而去念有学费补助的中央政治学校。中央政治学校就是政治大学的前身,当时的校长是陈果夫,他等于是进入国民党的核心干部学校。
一年半之后,查良镛被中央政治学校退学了。他自己从未说过其中的原委,只能参考他同学的两种说法。综合起来,金庸退学应该跟一件事情有密切关联。此时已到了战争后期,当时日军不断地往西南逼近,整个东南亚包括缅甸、泰国和泰北都在日军控制下,滇缅公路也在日军这次军事行动中被截断。日军的策略是绕过东南亚,再进入中国西南边,企图一举攻占重庆及四川盆地。战况一度非常危急,所以才有“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政策,号召青年从军救国,尤其是尚在念书的青年。国民党的子弟兵学校必须带头,号召青年军的口号一出来,国民党就要求中央政治学校的学生必须起而响应,意谓这次的号召不是自愿性质,而是强迫青年从军。
然而不会每一个学生都自愿从军,于是到后来,学校规定每一系、每一班的从军配额,因而造成校园里发生严重的分裂。学生分为两派:一批学生宣布自愿从军,他们或是死忠的国民党学生干部;另一批学生没有强烈的从军意愿,成为从军派学生的仇视对象。金庸属于后者。照金庸同学的回忆,本来金庸并不想惹是生非,可是情势所逼,学校默许这一群国民党的死忠学生干部霸凌那些不愿意从军的学生。所以,在这个过程中,金庸与这一群国民党学生爆发非常严重的冲突,最后酿成他被退学的结局。
我们必须把这一退学事件放在心上,因为这段历史阴影能说明金庸的特质以及他与政治之间的关联,可以通过这件事去理解他与国民党之间的关系。
退学之后没有多久,对日抗战就结束了。他回到先前的沦陷区,先是返回家乡,但他仍然念念不忘从事外交官的志业。当然他完全没有门路,所以只好先去《东南日报》当记者,这是他接触报业、新闻行业的起点。
抗战结束后,查良镛开始担任《东南日报》的记者、编辑与撰稿人,后来他获得到上海《大公报》工作的机会。至今《大公报》仍是中国报业史上无法忽视的辉煌一页。张季鸾(1888—1941)所创办的《大公报》地位特殊,首先这是知识分子办报,其次《大公报》承袭、追随了美国“新闻古典时代的第四权”,以坚决的信念创办这份报纸,地位之高、待遇之好,吸引当时不少有志从事新闻业的青年才俊。
查良镛得到报考《大公报》的机会。根据其所有传记资料,在一百零九人当中,他以第一名考取《大公报》。此时查良镛虽然仅有二十岁出头,但由于考取了上海《大公报》的工作,成为报业精英的一分子。然而到了1947年,国共内战爆发,局势诡谲,所以《大公报》内部做出重要决策—成立香港《大公报》。刚开始的时候,香港《大公报》只是作为上海《大公报》分社,不过当时报社已经规划,万一内地时局发生变化,报社必须从上海迁往香港。这个规划来自《大公报》强调言论自由的理念。只有在自由的地方,《大公报》才能够生存下去,这是上海《大公报》最初的选择。由于另外两位同事,一个准备结婚,另一个要参加考试,他单身,又无其他挂念,所以就被派往香港分部。
但也因为这个际遇,查良镛从未确切看到1949年之后内地的激烈变化,他不在国共斗争的历史现场。在1949年历史的转折点上,他没有被迫选择国民党或共产党,而是保持了作为《大公报》新闻精英分子的立场。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查良镛曾在1950年离开香港,动身前往北京。此次旅程是因为他想借这次机会,圆梦成为新中国的外交官,后来,这个梦想被打破了,他才又返回香港。
回到香港之后,巨大的悲剧向他袭来。在土改、阶级斗争的过程中,他父亲是个地主,因而被枪杀身亡。不只是他父亲,整个海宁查家也彻底瓦解。查良镛别无选择,只能留在香港。但没有多久,他亲身经历香港激烈的时局变化。国民党在1949年撤退到台湾,进行彻底改组,成立改造委员会,目的是肃清国民党内部威胁蒋介石(1887—1975)权威的其他势力,驱逐陈果夫(1892—1951)及陈立夫(1900—2001)兄弟。眼看局势趋于不稳定,原来属于右派的国民党大佬及知识分子,他们落脚香港,观望局势如何演变。内地(大陆)、台湾的局势变化,促成香港特殊地位的形成。这些右派知识分子为什么在香港观望局势?因为在他们看来,台湾当时朝不保夕。如果选择在台湾定居,难免要再逃难一次,不如留在受英国殖民统治的香港安身立命。这群人被称为南来文人,他们对香港的变化,尤其是香港杂志、报业有非常重要的影响。
但是及至1950年6月,大历史就在眼前,查良镛或者是中国武侠小说不可能逃开大历史的旋涡,一定也受到这段历史变化的牵连。1950年6月,朝鲜战争爆发。美国势力卷入朝鲜战争,确立台湾是在美国保护之下。这之后在美国资助下,台湾必须立即寻找新的意识形态,也就是民主自由。这当然不是国民党及蒋介石所向往的,但情势迫不得已,想要获得美国援助,就必须鼓吹民主自由。
此后台湾局势开始变化,香港的定位也就愈趋复杂。香港在二战后被英国从日本手中夺走,地理位置就在内地旁边。即使在港英政府统治时期,水资源都要从北边运来,这是港英政府后来租借九龙半岛和新界的主要原因。在港英政府的统治下,香港变成地位奇特的避风港。可是自1950年之后,借由美国襄助,国民党在台湾站住脚跟。
自国共内战—尤其是东北围城—之后,直到蒋介石下野,这段时期迸发一股新的政治力量。这股政治力量后来称之为“第三势力”。国民党在台湾扎根,第三势力也随之保留下来。香港在这个局势当中,面临非常复杂的状况,各方力量均搅和其中。
这几股力量的最上头是港英政府,它仍然是实质统治者。港英政府的态度是什么?港英政府治理港人的基本政策是,排除港人接触政治的权利,换言之,港英政府拒绝港人参政。长期以来,这是港人历史的痛楚。直到1997年香港回归确定之后,最后一任港督彭定康(Christopher Francis Patten)才开始推动让港人参与政治、港人治港的政策。但一切都太迟了,港英政府统治近一百年,港人一直承受着两面性的统治政策:港人有充分自由,不只是现代的自由,更重要的是,港人还拥有传统生活的自由。即使到今天,香港都存在这种异质性:一方面,香港到处耸立着高楼大厦,从尖沙咀到铜锣湾,都是辉煌的金融中心面貌;另一方面,从北角走到旺角,你看到的都是最传统的生活方式,包括茶楼、街道,以及狭小到不能居住、接待客人的房屋。这是因为港英政府从未想过让港人成为英国公民,它甚至希望香港保留中国传统文化的特质—只要港人不涉足政治。所以,一方面港英政府给港人充分的自由生活,另一方面严格禁止并切割港人与政治、政务的一切联结,几乎只有英国与高等华人(又称太平绅士)才能够在有限度的情况下参与港英政府的政务。
由于港英政府的基本政策,所以在20世纪50年代衍生了各方势力聚集香港的结果,但各方势力不可能在政治上较量,只能通过媒体的力量各展其道。因此,20世纪50年代,香港媒体界喧腾一时。在政治立场上,亲共的左派、亲国民党的右派以及第三势力都来到香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部分在地的港人,受到这个局势的启发,选择其文化及政治立场。另外,也有部分南来文人向往大陆,或是心向台湾。在这个混乱局势下,香港媒体的黄金时代诞生了。
对照看余英时(1930—2021)先生的《余英时回忆录》,其中有很精彩的一段。1949年12月31日,余英时先生去了香港,一直待到1955年他才离开香港。他回忆这五年当中,他与当时的几本重要杂志彼此之间的关系,譬如《人生杂志》《民主评论》等。这一时期,在香港杂志界、媒体界看来,《大公报》是核心的媒体。原本香港《大公报》成立时是上海《大公报》分社,但1949年之后香港《大公报》就面临巨大的抉择,一部分来自报社内部,另一部分则不在报社的控制范围内。正是因为《大公报》的名声太过响亮,所以很快便在新中国成立之后,变成新中国在香港建立据点的首要目标。
这个脉络非常清楚。《大公报》从此之后“左”倾,变成左派报纸。本来《大公报》在张季鸾创立之后一直遵从美国民主自由、记者第四权的理念,但在很短时间内,它转向了左派媒体。同时,第三势力的媒体进入香港之后,一直不断地受到左派势力排挤,活跃的空间越来越少,但就在这个时候,美国资援台湾,使得国民党能够在香港也创办了两份报纸—《华侨日报》和《新岛日报》。总的来说,在当时的局势下,整个政治立场与意识形态的冲突全部集中在报业的竞争上。
这段时间,查良镛离开《大公报》,一度投身《新晚报》工作,最后也离开了《新晚报》。在这段离开大公报集团的过程中,他着墨不多。但在《大公报》“左”倾的过程中,可以想见左翼思想给查良镛的生命经历带来的剧烈动荡。父亲在斗争中惨死枪下、海宁查家也被抄家,这对他有极强的刺激。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也不可能会选择他早在重庆时就已经与之起过冲突的国民党政权。那么,如果他一定要在政治上有所选择,显然只会是第三势力。然而,他二十多岁时,抗战一结束,他已经是上海《大公报》的一分子,是中国顶尖的新闻精英分子,他不可能去参与余英时先生投入的第三势力新闻媒体,流亡学生与新闻精英分子这两者是无法相比拟的。所以毫无意外,查良镛选择离开《大公报》,到长城影业公司担任编剧,同时写作武侠小说。
在复杂局势中,《大公报》必须扩张它在香港的影响力,《新晚报》应运而生。创办时期,《大公报》的主要策略是找来本名叫陈文统的梁羽生写连载小说。
讲到香港的新武侠小说,有三个重要的代表人物。在1956年的长达三个月时间里,《新晚报》最负盛名、最受欢迎的专栏叫做“三剑楼随笔”,由三位作者执笔,他们分别是梁羽生、金庸与陈凡(1915—1997)。
金庸的第一部武侠小说在1955年发表,当时在香港《新晚报》上连载。那时在香港有左派与右派之间的斗争,其中一个重要的焦点就是媒体,要争夺媒体上言论的影响力。
当时左派媒体的龙头是《大公报》,《新晚报》等于是《大公报》所衍生的一个媒体。金庸在1955年的时候任职于《大公报》,他的本职是国际新闻编译。当《新晚报》创办的时候,因为是一家新报纸,所以需要有吸引读者的特别之处。《大公报》觉得连载武侠小说会是一个好方法,要用武侠小说来拉拢读者,所以就先派了梁羽生上阵来写武侠小说。
梁羽生在《新晚报》上写了两部武侠小说,一方面大概也是累了,另一方面也需要换一换。所以这个时候就从梁羽生身边找到了本名叫查良镛的金庸,要他接着写武侠小说。
因为是报社指派下来的任务,所以当时查良镛第一没得推辞,第二也没有多想,就单纯地把自己名字当中的第三个字“镛”拆开来,拆开来之后的两个字“金庸”就当作他的笔名。
为什么会找到本名叫查良镛的金庸呢?不过就是因为他经常跟梁羽生一起下棋,下棋的时候就侃大山。两个人都是武侠小说的热烈读者,两个人满腹都是读武侠小说的经验,累积了各种不同的记忆。很显然两个人聊的时候,一定会讨论什么样的武侠小说是好小说、什么是不好的、好的小说应该怎么写。可能在这样的交谈过程中,他们多多少少也在想,如果我自己来写武侠小说我会怎么写?所以梁羽生一开笔,就能写武侠小说。金庸也是一样,一开笔就写了《书剑恩仇录》。
《书剑恩仇录》虽然是金庸的第一部武侠小说,但是因为他已经阅读了这么多的武侠小说,又有了梁羽生开始在《新晚报》上写这种武侠小说的前例,所以一开始《书剑恩仇录》就已经有了一定的水准。
《书剑恩仇录》获得不少读者的青睐,顺理成章,金庸的下一份工作就是在长城电影公司当电影编剧。他身价也水涨船高,薪水从一个月一百五十港币,变成一个月两百港币。他通常每两到三个月,可以完成一部电影剧本,不论剧本最后是否成功拍摄为电影,都能拿到三千港币的酬劳,这当然是待遇非常优渥的工作。而且他还能亲近心仪的电影明星夏梦(1933—2016),金庸的爱情观一部分展现在他追逐夏梦的过程中。到了后来他创办《明报》,许多证据显示,金庸当时多多少少在想:如果我手上掌握一家报业,夏梦会待我更好。为什么我能这么断定?因为自从金庸创办了《明报》,《明报》前五年,确实除了连载金庸的武侠小说,这份报纸上刊登过最多的名字应该就属夏梦了。《明报》勤于报道夏梦消息是显而易见的,金庸甚至还出资让夏梦去加拿大旅游,旅途中按时发送海外旅行游记,那一度是《明报》最重要的新闻内容。
长城电影这一段历程,对金庸来说举足轻重。首先,他累积了一笔财富。其次,他遭遇了许多挫折,一部分是追逐夏梦的挫折,另一部分是编写的剧本拍摄为电影的概率很低,因此才会在1959年决定去办报。刚创刊的时候,报社共有两位合伙人,他和同学沈宝新。他先出资三万港币,沈宝新出资两万,但很快就赔完这五万,于是他又增资五万,维持住这五万资本。《明报》早期的资本,金庸总共投入八万,合伙人沈宝新投资两万,一直维持着这个股权比例。所以《明报》不折不扣是属于金庸的报纸,他在长城电影累积的薪资,让他足以支撑《明报》的营运,如果仅靠编译时期的薪水,是难以维系报业的。
创办《明报》之后,金庸的生命就进入另一个阶段。他的武侠小说在香港的复杂环境当中,走进香港读者的心中,他清楚明白报业的生存之道。借由撰写连载武侠小说的经验,他了解《明报》与其他报纸不一样的地方是跨越左中右派,因为无论站在哪一个政治立场,所有读者都会阅读武侠小说。这个立场直到1962年5月难民潮之后才有了转变。《明报》成为香港报业的大报,政治立场也变得鲜明,敢于挑战港英政府的权威。
过去有这么多武侠小说问世,在金庸之前,郑证因(1900—1960)、王度庐(1909—1977)、宫白羽(1899—1966)、司马翎(1933—1989)、欧阳云飞(1930— )、东方玉(1924— )、卧龙生(1930—1997)前仆后继地闯荡在武侠小说世界中,这些作者让武侠小说界风起云涌。但另一方面,残酷的现实是他们在集体的环境下写作,他们依靠其他武侠小说所累积的江湖世界、武侠想象,吸引读者阅读;在读者心目中,武侠小说的江湖世界才是他们心向往之的,而不是任何单一的武侠小说。少林、武当、昆仑、峨眉印象反复出现在不同小说家的作品中,这一片江湖武林才是读者痴迷的对象。
为什么武侠小说最后几乎只剩下金庸独领风骚?包括上官鼎(刘兆玄、刘兆黎、刘兆凯三兄弟共同的笔名)在内的众多武侠小说家都被遗忘了,在金庸崛起之前,很少有武侠小说读者只读一家作品。但金庸塑造了不一样的武侠世界,他笔下的小说主角辨识度极高,读者常热烈讨论金庸小说里的角色像现实中的谁,在现实世界里找寻小说主角的面目。
这意味着金庸塑造太多令人无法遗忘的角色,譬如杨过、小龙女、张无忌这些形象鲜明的主角,或是抢眼的配角如岳不群。金庸在小说角色的介绍上,无论是人性心理的丰富性,或人物形象上的描摹刻画,都引起读者高度兴趣,展现高超的小说艺术。
黄蓉博学多才,中国诗词、术数等知识学问无所不精,在《射雕英雄传》之前,从来没有一部武侠小说出现过这样的角色。金庸等于是把想象中的武侠“隐世界”,套接到“显世界”的大传统中。大传统中的主流学问,包括中国诗词和术数,通过黄蓉显现出来,黄蓉这个角色则象征着大传统。除此以外,大传统中有名有姓的历史人物也被金庸写进武侠小说。
金庸大幅扩张中国武侠小说的可能性,并且加入了许多现代元素。他自己曾在《射雕英雄传》修订版序言里,提及“密室疗伤”那一回目。郭靖身受重伤,在牛家庄密室里疗伤七天七夜,郭靖和黄蓉必须待在密室里,“七日七夜之间,两人手掌不可有片刻离开”,“决不可与第三人说一句话,更不可起立行走半步”。密室之外,各路人马不知道他们两人待在里头,发生各式各样的光怪陆离、尔虞我诈之事,郭靖和黄蓉暗暗在密室内目睹一切。这是一出舞台剧,而且还是个非常精彩的“单目”舞台剧,金庸用舞台剧形式写小说,实在精彩无比。
另外,也是在《射雕英雄传》里,郭靖和黄蓉遇见江南六怪之首柯镇恶,两人到了桃花岛,郭靖才发现五个师父都死在岛上。所有证据都指向东邪黄药师就是凶手,但这是金庸设置的机关,真正的凶手不是黄药师。小说场景换到了古庙,黄蓉在柯镇恶左手掌心写道:“告我父何人杀我。”她直接从藏身之处闯出去,与欧阳锋、傻姑一来一往地对话,一点一滴地套出事件真相。这一段情节是名副其实的推理小说,黄蓉化身为神探,在不合理的线索中重建案发现场,像一个神探般解谜,揭发真正的凶手。
在金庸之前,武侠小说是纯粹的类型小说,类型小说最大特色是集体创作与阅读。从中国侠义小说的脉络往下梳理,譬如《水浒传》《三侠五义》,及至清代盛行的公案小说,一路传承下来。清末民初,平江不肖生(1889—1957)开始创作新式的武侠、江湖概念;自此之后,中国类型小说从传统的侠义小说脱胎换骨,转变成现代武侠小说。
现代武侠小说在多元时代蓬勃发展,“南向北赵”[南向指向恺然,平江不肖生的本名;北赵指赵焕亭(1877—1951)]时期之后,郑证因、白羽、王度庐写出风格别具的武侠小说,紧接着出现还珠楼主(1902—1961,本名李寿民)的武侠奇书《蜀山剑侠传》。当时的武侠小说家擅用传体笔法,创造出变化多端的武功招数,栩栩如生地描摹这些武功的招式,而侠义小说《水浒传》梁山泊英雄展现武功本领时,武打的场面都是在几句话之内结束,比较少细节描述。现代武侠小说家倾力着墨武功细节,这些小说家的笔下逐渐勾勒出江湖、武林中侠的人际关系及原则。
平江不肖生、赵焕亭、白羽、郑证因、王度庐、还珠楼主等现代武侠小说家,他们的风格和笔法差异颇大,及至1949年之后,武侠小说进入了新阶段。1949年之后,武侠小说不能在内地(大陆)继续存活下去,而是到了台湾另辟天地,开启另一段新的文学生命。
上述这些武侠小说家来到台湾之后,在武侠小说创作的背景上,他们几乎都是同一代小说家,大部分也有军中背景。流亡时,他们以武侠小说作为最重要的精神食粮。到了台湾,这些作家开始在杂志、报纸崭露头角,大量出版武侠小说,这些小说相互影响他们彼此的写作。
这一代小说家在大量创作的过程中,迸发出越来越强烈的共同性,他们亦步亦趋地模仿平江不肖生的江湖、武林门派,换句话说,他们的作品让平江不肖生成为传统武侠小说的代表性人物。因此,平江不肖生笔下的武侠门派也就成为台湾武侠小说的共同门派。在这个背景之下,包括平江不肖生式传统武侠小说在内的台湾武侠小说,影响了香港新武侠小说。从这个脉络来看,武侠小说的集体性格,也就更加明朗。
所谓集体性格,意味着无论这本武侠小说是由谁执笔的,小说内容不会有太大差别。虽然读者还是会在意图书封面冠上哪一位作家的名字,但是在武侠小说的阅读环境中,读者“博览群书”,你不可能只读卧龙生的小说,也不可能专攻东方玉的作品集,基本上不存在这样的武侠小说阅读方式。大部分读者会追着涉猎出版的所有武侠小说,当然很重要的阅读乐趣是去评价这些武侠小说家作品的优劣胜负。
在金庸出现之前,武侠小说面目模糊,它与读者之间的关系建构在它的集体性上。读者不会沉迷于单一小说或单一作者,而是沉浸在武侠小说共同塑造的集体记忆中。然而这种武侠小说的阅读形态,自从金庸小说出现之后就完全改变了,这也是直到今日金庸的武侠小说仍然值得一读的缘由。
从武侠小说传承的角度来看,金庸小说不再是集体论述当中的武林世界。金庸小说突显的独特性,是那么鲜活,以至于在武侠小说的集体意识中,金庸自成一格,建立起独树一帜的武侠招牌。
武侠小说原本是集体阅读的类型小说,一般来说,读者已经熟稔于所有武侠小说所建构出来的集体阅读经验。从这个角度来看,如果武侠小说写得太具原创性,风格太强烈,很可能就会让武侠小说的读者不买单,因为需要重头熟悉、记忆这个新创立的武侠体系,很容易造成阅读疲累。但是金庸打破了这种阅读规则,所有嗜读武侠小说的读者都沉迷在他的武侠小说中。即使他在武侠小说的集体意识中添加许多独创性的内容,仍然掀起一股阅读金庸武侠小说的风潮。这在武侠小说创作文类中,是前所未见的特立独行。
金庸的武侠小说催生了奇异的阅读效应,他的武侠小说养坏了读者的阅读口味。原本,武侠小说家都在集体的武林通则中混战,只要万变不离其宗,无论怎么写,读者都会买单。但金庸额外在武侠小说中增添了许多内在故事,以至于到后来,当读者阅读完金庸小说之后,就无法回头再看其他的武侠小说,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有更多期待—武侠小说怎么可能就只写到这种程度,金庸的小说有更深的叙事结构及层次。金庸之后,武侠小说的创作迈向新的标准。
金庸武侠小说的叙事别具一格,其他作者无法任意模仿他的笔法,例如像黄蓉这个角色,容纳中国传统知识学问,琴棋书画,无所不知;阅读这个角色的同时,读者不知不觉在中国传统知识系统中潜移默化,而且注意到其他武侠小说不会给你这样的阅读经验。
你不需要完全理解黄蓉所精通的知识,当她为瑛姑解开三道算题,传授解题的算式:“以三三数之,余数乘以七十;五五数之,余数乘以二十一;七七数之,余数乘十五。三者相加,如不大于一百零五,即为答数;否则须减去一百零五或其倍数。”即使你完全对于这个解答摸不着头绪,也无碍于阅读上的乐趣,反而跟着瑛姑神驰目眩,目不转睛地看着黄蓉解开一道又一道谜,暗暗赞叹,并且折服于这个角色的聪颖,进而被小说故事说服了。也因为如此,当我们看瑛姑为了解救困在桃花岛上的周伯通,日夜苦思、钻研术数,即使心知肚明她再研习一百年奇门术数也无用,无法胜过桃花岛主人黄药师的学问,仍然殚精竭虑,陷在术数的魅力中,欲罢不能,我们完全认同瑛姑的痴狂。读至此,小说角色和故事完全虏获了我们。
普通的小说家写不出这样满腹经纶、魅力十足又令人信服的角色,无法像金庸一般将中国传统知识架构在小说叙事里。叙事层次丰富的作者可以描写扁平的扁形人物(flat character),换言之,立体的圆形人物(round character)不可能出自叙事简单的作者笔下。对照之下,意味着小说最复杂的角色,往往回应了小说作者的复杂程度,由此来看,至少在武侠小说这个类型小说的领域里,金庸独一无二。
金庸创作过的角色,比如杨过、小龙女都令人印象深刻,这两个角色的纯粹形象都属于性格偏执的类型人物,一般小说家也可以掌握这种角色的叙事技巧。可是,金庸的最大挑战是那些错综复杂的角色。他早期的突破之作《射雕英雄传》,其中的关键人物是黄蓉,而非郭靖,相对而言,郭靖是比较好驾驭的角色,难写的是黄蓉及黄药师这两个角色。
到了创作中期,金庸在叙事上又有所超越,表现在《笑傲江湖》中岳不群这个角色身上。如果小说家的内心里不存在层次丰富的深度,绝对写不出像岳不群这种表里不一、诡计多端的人物。再往后看,在金庸武侠小说的创作史上,《鹿鼎记》极为重要,这部作品综合了金庸写作小说的本领和叙事技巧,所以说《鹿鼎记》是一部登峰造极之作,也就一点不令人意外。《鹿鼎记》之后,金庸再无新作,因为他已写尽他所能写的武侠小说。
写作初期,金庸创造出黄蓉;到了创作第二阶段,他描摹出《倚天屠龙记》中张无忌这样一个复杂角色;接下来,从岳不群这个角色延伸出去,则是《天龙八部》中的段誉;到了他小说创作的后期阶段,《鹿鼎记》韦小宝跃然纸上。这个角色的复杂性前所未有,考验作者的能耐;小说家本身的内涵一定超越了一般读者的想象,才能将韦小宝这个角色写得驾轻就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