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可是好几代人的共同记忆,虽然提到金庸,每个人心头浮上来的印象、画面可能很不一样:有人立即想到的是古墓里睡在一根绳子上的小龙女,有人眼前出现了疯疯癫癫、左右互搏的周伯通,有人则因为乔峰和丐帮弟兄饮酒断义的想象画面而情绪激动……
有些人是透过文字阅读认识金庸,可能有更多的人是透过观看影视作品认识金庸,从影视剧而来的经验,又会牵涉到不同时代、不同地区的不同改编剧情、不同演员形象、不同武功的打斗表现方式……
而这些都是金庸,应该更准确地说都来自金庸所创作的武侠小说。对大部分人来说,金庸的主要身份是武侠小说的作者,不过必须特别强调的是,金庸不是一般的武侠小说作者。
在金庸之前,武侠小说早已存在。武侠小说是带有高度娱乐性质的“类型小说”,吸引了庞大的写作队伍投身其中,写出了数量惊人的众多作品。金庸前后创作武侠小说只有不到二十年的时间,到他写完《鹿鼎记》停笔后,武侠小说还在,而且又出现了许多作品。然而金庸之前的大部分武侠小说现在都没有读者了,作者与作品也几乎都被遗忘了;甚至在金庸之后,照理说时间上离我们更近的武侠小说应该被记住,但也都纷纷从大家的视野中消失了,只有金庸小说还在。
我小学时就开始从报纸副刊的连载上读武侠小说,中学有了一点零用钱,就到租书店搬了更多武侠小说来读;相对地,要更晚些,直到上高中之后,才有机会读到金庸的作品。那时候,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读到了金庸。在“戒严”时期的台湾,金庸被归为“左派报人”“左派文人”,他写的书要被查禁,于是他的书能找到的都是盗版,封面上随便安放了别的作者名字,以此规避检查。
当时我已经读过那么多武侠小说,但立即感觉到自己所读的这部作品很不一样。那时候说不清如何不一样,但正因为已经太熟悉武侠的套路,一下子就对金庸不同于套路的写法如此着迷。
这个冲击和印象在我心中保存了将近四十年,一直到2018年。那一年金庸去世,掀起了一阵讨论风潮,我相信许多人受到刺激,都不只会重温记忆,还会想要重读金庸的作品。我也有很强烈的冲动想要重读,而且我让这份冲动实现了。不只如此,我还怀着一份强烈的问题意识开启这次的重读。
我的问题是:第一,过去对金庸的着迷,有多少是来自年少的环境与阅读经验?我多少有点忐忑不安,想要认真检视一下,经过多年阅读小说、诠释小说甚至评论小说的经验累积,对小说的看法必然比从前成熟许多,我还会觉得金庸写的是好小说,尤其是有了摆脱武侠小说类型的开创性恒久价值吗?第二,如果金庸真的不一样,那又如何不一样?
容我简单地总结这次重读得到的体会:金庸的武侠小说真的不一样,真的好,不只是好看,而且是经得起仔细分析的那种有基底、有厚度、有设计、有技巧的好。我之所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是因为我有意识地采取了明确不同于以前的阅读方式。
以前读金庸,认真检讨,逃不过三种态度,那就是“少”“快”“乱”,而这三者又彼此联结,互相影响。最核心的因素是“少”,我是在年纪很轻的时候接触武侠小说、着迷于武侠小说,然后在众多武侠小说中碰到或找到了金庸的作品。当时很自然地将包括金庸作品在内的所有武侠小说都当作消遣,它们不只是课外读物,往往还是违反规定、不被允许的“毒物”。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可能好好地端坐细读,经常需要躲躲藏藏,能把书弄到手的渠道不稳定,环境充满了禁制,于是拿到一本算一本,能读就赶快读,抢在书被发现、被夺走前,能读多少算多少。
在同学、朋友间流传的书,或在租书店里按日计费租来的书,我也没法计较。我更不可能计划先读哪本后读哪本,别说以一部一部为单位安排先后顺序,有时候一部书分成好多册,都不见得能够从第一册读到最后一册,各册在不同的人手中轮换,拿到哪册就看哪册吧!
那真是“乱”,而且可以乱到荒唐的地步。像《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这三部曲,在我们的阅读经验中很多人非但不是按照这个顺序读的,甚至从来没弄清楚人物角色和情节的前后关联。
金庸去世时超过九十岁了,而且在1972年之后的四十多年的时间中,他没有再写任何一部新的武侠小说,然而2018年他的去世竟然成为华文世界讨论热度最高的新闻。我不得不打心底问:为什么金庸没有被遗忘?为什么他五六十年前写的作品到今天还能如此流传甚广?更重要的是,金庸的武侠小说真的经得起巨大的时代因素变异带来的考验,继续存在下去吗?
“少”“快”“乱”的阅读方式,不单单是我自己有过的经验,毋宁是武侠小说流行时代的共同背景因素,离开了这样的因素,会从金庸小说中读到什么?
这一次,我刻意逆反原本的时代习惯,尽量放掉过去的印象,以“老”的态度—带着世故的认知与纯熟小说的理解—重读金庸。从前看得“快”,这次相反,有意识地放慢速度,不只是仔细地读,而且带着分析、思考的强烈动机来读。以往“乱”读一气,在“乱”中得到某种恣意的快感,这次却要有系统地读。最简单的系统,就是按照金庸创作的年代先后读下来,从1956年完成的《书剑恩仇录》开始,接到《碧血剑》,然后一路读到最后的《鹿鼎记》。
与“乱”相反,这回也搜罗了许多相关资料—关于金庸其人,他写作的经历,他所处的环境,在他之前就已经存在的武侠小说传统,乃至于在他停笔之后武侠小说的后续变化。我将这十几部武侠小说放入这个脉络中,予以对应查考,以求读出更立体、更丰富的收获。
世故、仔细、有系统地将金庸武侠完整地读过一遍后,我先告诉大家最强烈、最深刻的感受:这趟阅读旅程太有收获了,金庸比我原先认定、原先想象的还更了不起。
金庸在不到二十年的时间中,创作出八百万字的武侠小说,光是文字量就很惊人了。如此必然是快速写作完成的作品中,金庸竟然还能不断地突破,创造出自己之前作品写不出的新技巧、新层次、新境界、新意义。
例如,在一部相对篇幅较小的作品《雪山飞狐》中,金庸动用了类似舞台剧的技法,让一个个角色次第登场,他们的对话围绕着一个叫胡斐的人,讲述他的身世、讨论他的来历、猜测他的动机,同时大家一起等待着胡斐的出现。这里的戏剧效果是众声相应,彼此补充又互相更正,在那么多讲述、讨论、猜测乃至争辩之后,胡斐才上场。胡斐当然是小说的主角,然而他上场没多久之后,小说就结束了。
我们不只是没有在其他武侠小说中看过这种写法,也不曾在之前金庸自己的作品中看过类似的形式。
又例如,金庸写了那么多让人印象深刻的女性角色,黄蓉那么巧、小龙女那么痴、周芷若那么有心机。可是对于周芷若的心机,读者不会因此而讨厌她、恨她,而是能够理解她甚至同情她。金庸小说里的女性角色各有各的个性,各有各的千回百折的感情与心思。就是靠写出这些不一样的女性角色,金庸才能替原本以男性为主要受众的武侠小说,争取到大量的女性读者。
更值得注意与敬佩的,不论如何突破、创新,金庸总有办法让他的小说抓住读者的注意力、让读者喜爱。过去我们在快读中得到巨大的娱乐体验,现在我可以负责任地向大家保证:也可以慢读金庸,当作文学作品来欣赏,找出其中独特、原创的价值。
武侠小说惯常是以连载的方式发表与创作的,一部大长篇每天只写一小段,天天写,一段一段地连接起来,可能要一两年才能完成。在边写边连载的过程中,很多作者甚至照顾不到前后文的统一,更不必提设计、推进小说结构了。然而金庸的一些作品,却呈现了井然的结构,让你不得不相信,在开笔连载之前,他已经将未来两年要写的内容想得清清楚楚了,然后再以近乎不可思议的耐心与毅力,执行、实现那份设计蓝图。
《倚天屠龙记》当然是大长篇,在结构上却明明白白分成前后两部。前半部拉得很长,从金毛狮王谢逊写起,然后写到张无忌出生,再到张无忌遇见了祖师爷张三丰。这中间有很复杂的情节,但从结构角度看,漫长的前半部是一步一步、小心紧密的铺陈,几乎没有任何浪费的事件,也没有任何矛盾之处,引向“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合理地让六大门派联合起来,又合理地让张无忌必须一个人代表明教对抗并战胜了六大门派。
到了下半部,张无忌已经是明教教主,也练就了绝世武功,那小说还能写什么?于是金庸转换了重点,让赵敏上场,主题变成了张无忌要如何完成他的情感教育。他要学会什么是人情、什么是世故,这是武功盖世的张无忌必须面对的人生成长考验。
再进一步,如果将《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三部曲连贯起来,从大架构上看,会有一个主题浮现出来:什么是“正派”?“正”与“邪”究竟要以什么标准来划分?一般划分“正”“邪”的标准真的能说服我们吗?这里碰触到社会评断机制,展开了关于正义观念的坚实讨论。
在《不止江湖》这本书中,我基本上依照金庸的创作顺序为大家逐一分析这些作品,让大家明了金庸的小说是如何经得起分析探究的,以及金庸庞大惊人的创造力如何落实在武侠作品中。借由这种方式,让我们体会并回答这样的问题:为何读过金庸小说之后,很难再在其他作者的武侠小说中得到满足?为什么距离金庸写完《鹿鼎记》已经四十多年了,却一直没有见到能超越金庸、超越《鹿鼎记》的其他武侠小说作品?
让我们一起来好好重新认识金庸和他的武侠小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