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略,乃概要、主旨之义。作为一种文体,当创自《淮南子·要略》,著者于《原道训》《俶真训》等正文后,担心读者离本就末,特加简括,以表明各卷之主题。许慎注称“凡《鸿烈》之书二十篇,略数其要,明其所指,序其微妙,论其大体”,可知体例之高格。忽忽两千余年流逝,刘梦溪《中国现代学术要略》(以下简称《要略》)行于世,亦以明要指,识大体,见精微为追求,在同类著述中可谓标标特出。
著者刘梦溪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早年与冯其庸、李希凡二老过从密切,应邀参加《红楼梦》校注组。其时他在治学方法上已显露出个人特色:先是受到这部伟大小说的吸引,论秦可卿,论晴雯,论抄本的回前回末诗,阅读深细,阐解时见精采;接下来博览和选录前贤已有之作,辑成《红学三十年论文选编》;同时撰写《红学三十年》,将一项专书的研究,提升到学术史的层面。此乃治学之循序渐进,也是摒弃轻巧、竭泽而渔的笨功夫,与四库馆臣、乾嘉学人的路径深相契合。而红学实为王国维、胡适等前贤曾经深耕之地,由此进入现代学术的场域,应属自然亲切,略无阻隔。作者尝述及由文入史的契机,称“桥梁是王国维、陈寅恪与钱锺书”,若具体论列:应是受钱锺书先生影响较早,曾将《管锥编》《谈艺录》作为日课,食髓知味,沉浸其中;受陈氏影响较大,著有《陈宝箴和湖南新政》《陈寅恪论稿》等,搜剔抉发,也在精神上体悟会通;至于对王国维,既有专论,亦“采取王陈并治的办法”,比照映带,充满理解之同情。所著《七十述学》第九章写道:
王、陈、钱学问世界的渊深博雅,不仅可为学术立范,也可为学者为学立则。陈寅恪在《王静安先生遗书序》里写道:“自昔大师巨子,其关系于民族盛衰学术兴废者,不仅在能承续先哲将坠之业,为其托命之人,而尤在能开拓学术之区宇,补前修所未逮。故其著作可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也。”此评,他们三位都当得,而后学无法不以之为楷模也。
温情络绎,感慨兴会,标举陈氏的“文化托命”之言,自也隐含着一种接引和担当意识。
与此相牵接,刘梦溪也将目光扩展到与王、陈、钱同时代的诸位大家,进入二十世纪中国的学术天地。可推想,那是一段新的疯狂阅读,一个豁然开朗的新境界,一份沉甸甸的获得感。他开始广邀学界朋友,以名家、名著、名篇为纲领,编纂一部大型的《中国现代学术经典》丛书,凡四十四家,三十五卷,两千多万字,七历寒暑,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印行。梦溪先生为这套丛书撰写了长序,畅言研读百年来名家名著的心得,曰:
中国现代学者群中,有一大批杰出的硕学巨子,为人特立独行,论学兼通中西,著文妙解神会,真正是民族文化血脉的传承者和现代学术传统的奠基者。他们撰写的具有代表性的学术论著,在知识建构上固然博大精深,同时闪现着时代的理性之光,其开辟意义,其精神价值,都分明可作为现代学术经典而当之无愧。
立论精当,说理通透,文字亦气象阔大。那是中国人迭经乱离的百年,而学术上则出现了严复、康有为、梁启超、蔡元培、胡适等杰出人物,思来是何等的幸运!此文题为《中国现代学术要略》,可视为一代杰出学人的心史,颇见其理性光华,而一经刊载就引起学界的关注,那场著名的“东塾雅集”即因此而设,李泽厚、李慎之、戴逸、汤一介、庞朴、余敦康等大家相聚论争,火花迸溅,成为当代学术的一段佳话。越十年,梦溪先生由总序扩展为同名专著,再十年又有修订本问世。修订本者,一以见学术生命之顽强,一以见作者治学态度之端严,想读者诸君应有同感。
《要略》不是一部面面俱到的教科书,设题命意偏又逸出“现代”的藩篱,循着先秦诸子、两汉经学、魏晋谈玄、佛教东渐、宋朝理学之路径,既见一代有一代之学术,又见“学术思想的多元化和多元化是一种历史的常态”,意在彰显中国学术的传承流变之迹;而作者所拟之现代概念,则是以十九世纪末严复翻译《天演论》为肇始,大异于史学圈通常的以“五四”为界。他说:“中国现代学术这个概念,主要指对学术本身的价值已有所认定,产生了学术独立的自觉要求,并在方法上吸收了世界流行的新观念,中西学术开始交流对话;中国现代学术从发端到结出丰满的果实,道路并不平坦;现代学者在‘五四’前后创造的学术实绩,证实中国学术迎来了新的繁盛期和高峰期。”其所称繁盛期和高峰期,在胡适笔下则是“凋敝零落极了”,评价的差异应出于作者回望百年的复杂感受,当也有着与时下学界情状的比较。
刘梦溪的文字一向明畅骏快,论人记事每真意流沛,数笔点染即情境鲜活,与所谓“学院派”的八股文章大异其趣。如其写王国维投水后的追悼场景:“清华国学研究院师生向死者遗体告别,恭谨致礼,静默如仪。正在这时,清华四大导师之一的陈寅恪莅临现场,出人意外地行三跪九叩大礼”,“在场的姜亮夫、刘盼遂等国学院同学,当即痛哭失声”。后陈寅恪作《王静安先生遗书序》,曰:
自昔大师巨子,其关系于民族盛衰学术兴废者,不仅在能承续先哲将坠之业,为其托命之人,而尤在能开拓学术之区宇,补前修所未逮。故其著作可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也。
不仅是对王国维的深切悼念,也是对文化和学术传承深邃精到的概括。《要略》正文与附录中都曾对“文化托命”引申阐发,成为中国现代学术的一个关键词。举凡严复、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等人,术业有专攻,成就有大小,而矢志于为华夏文化托命则一。
正是在“文化托命”的精神层面上,刘梦溪注意到并喜爱上马一浮——一个僻居僧寺或陋巷、执意远离喧哗的通儒,一个长期被学术圈忽视和贬低的醇厚学人。针对那些不宜评价过高、不应偏爱的说法,梦溪先生直认不讳,强调“二十世纪我偏爱两个人,一是陈寅恪,一是马一浮。我甚至认为马一浮对儒学和佛学的贡献是近代以来的第一人”。偏爱,有时也是学术道义的呈现。《中国现代学术要略》多处引用马氏语录,如曰:
国家生命所系,实系于文化,而文化根本则在思想。从闻见得来的是知识,由自己体究,能将各种知识融会贯通,成立一个体系,名为思想。
一切道术皆统摄于六艺,而六艺实统摄于一心,即是一心之全体大用也。
有些云山雾罩,不那么好懂,即便弄懂也不那么容易去践行。而梦溪先生“呼吸领会”,不仅潜心研治马一浮其人其学,申论阐扬“六艺”的文化意义,且甘愿放下一些成熟论题,发力去重读经书,写出一系列识见独具的专论,学术境界又有升华。
二十世纪早期,随着清朝的衰败崩解,随着西方史学理论的传入,国内学者滋生出检讨、自贬、疑古等意识,学术进步在焉,历史虚无主义亦在焉。钱穆大声疾呼:“没有历史,没有文化,也不可能有民族之成立与存在。如是我们可以说,研究历史,就是研究此历史背后的民族精神和文化精神的”,提倡对“本国以往历史有一种温情与敬意”。约略与之同时,马一浮拟订复性书院学规,以“主敬”为首,而对“唯务向外求知,以多闻多见为事,以记览杂博相高,以驰骋辩说为能,以批评攻难自贵”不屑一顾。
现代学人之名句警句,于书中随处可见,可知作者为现代学人的知音,是那个群体的知音,也是一个个前贤的特达之知。其写王国维、陈寅恪、陈梦家的文字让人读之泪下,而对马一浮应更为着力和动情,拂去时序的封尘,也剔除一些荒诞传闻,致力于呈现其个性与思想的光芒,论曰:“他为我们树立了一种气质清明的文化典范,一个不沾尘俗、彻底刊落习气的纯粹学者的典范。他在纷乱的时代开启了一种文化境界,这就是‘语默动静,贞夫一也’的境界。”在《要略》一书中,作者慨叹“往往越是具有独创性的思想,越不为当世所重”,接下来备举“孔子有陈蔡之厄,孟子有‘不得已’之辩。韩非饮鸩,孙子膑足;史迁宫刑,班氏狱死。阮籍临歧而痛哭,嵇康佯狂而不羁;罗什折翮于北国,玄奘历险于西土”,以及韩愈、苏轼、朱熹、王守仁、李贽、王夫之、戴震等,包括二十世纪的杰出人物,如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王国维、马一浮,大都命运多舛,饱受政治上的打压或生存困乏,黄杨厄闰,备历艰维。而他们是中国文明史、学术思想史上的标志性存在,是浩浩长空中的星辰,交相辉映,共构成中华文化的璀璨星系。
刘梦溪曾说:“我是念文学出身,为学的路子很长时间未尝或离文学,虽然也喜欢历史,喜欢哲学,但文学的影子隐隐如在。只有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才尽脱文学而入于史学。”极而言之似乎是梦溪先生的行文风格之一,简捷精到所附焉,或稍欠严密。以在下之见,作者至今仍未尽脱文学,而出入于文史之间,对人文情怀每多关切追摹,恰我国现代第一流学人的共通之处,亦本书精华之所在,读者诸君当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