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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餳餹

现在要写“糖史”,无法像写其他一些事物的历史那样,能够追溯到渺茫的远古去。因为糖或其他糖的变种是很容易消失的东西,不能在地下保留很长的时间。考古工作对我们的这项研究不能提供任何帮助。因此我现在唯一依靠的就是古代文献记载。

按时代顺序,这一章应该放在第二章的位置上,因为它涉及先秦,又深入汉代。但是,我觉得,如果我选出的飴、 、餳、餹四个字其确切含义得不到界定,研究先秦和汉代的糖的问题,都会有极大的困难。所以我就决心先解决这四个字的问题,然后再按时代顺序继续写下去。

在这四个字中,正式见于先秦古籍的只有一个飴字,比如《诗·大雅·緜》:“周原 ,堇荼如飴。”《礼记·内则》:“子事父母,枣栗飴蜜以甘之。”《山海经·南山经》有“其味如飴”的话。tang这个音也已出现,比如《楚辞·招魂》:“粔籹、蜜饵,有 些。”据学者们的意见,“ ”字取其双声,“ ”字取其叠韵,合起来就成为“tang”,至于用哪个字来表示,则我们现在还无法确知。这个问题下面还要讨论。

到了汉代,陆续出现了 、餳、餹等字。这些字决不仅仅是单个的字,它们背后隐藏着一部制糖史,对我们很有启发。我现在就对这几个字进行一些分析。

研究古文字离不开《说文》,而要研究《说文》,又离不开清代几个朴学大师的有关著作。其中最著名、创获最多、影响最大的当推段玉裁(1735—1815年)的《说文解字注》。王念孙异常推崇这一部书,说“盖千七百年来无此作矣”。我的分析主要依靠这一部书,旁及桂馥(1736—1805年)、朱骏声(1788—1858年)等人的有关著作。

我首先把段书中的有关资料抄在下面。段书中引证多,提出的问题多,解决的问题也多,所以我抄得比较详尽。这样一来,实际上是避免了我再加以引证,节约了篇幅。

飴(《说文解字注》五篇下)

正文: 米糱煎者也。

注: 者字今补。米部曰:糱,芽米也。火部曰:煎,熬也。以芽米熬之为飴。今俗用大麦。《释名》曰:餳,洋也。煮米消烂,洋洋然也。飴,小弱于餳,形怡怡也。《内则》曰:飴蜜以甘之。

正文: 从食,台声。

注: 与之切,一部。

下面是一个籀文飴字,正文: 从異省

正文: 飴和馓者也。

注: 不和馓谓之飴,和馓谓之餳。故成国云:飴弱于餳也。《方言》曰:凡飴谓之餳,自关而东,陈楚宋卫之间通语也。”杨子浑言之,许析言之。《周礼·小师》注:管,如今卖飴餳所吹者。《周颂》笺亦云。

正文: 从食,昜声。

注: 各本篆作 ,云易声,今正。按餳从昜声,故音阳,亦音唐,在十部。《释名》曰:餳,洋也。李轨:《周礼》音唐是也。其陆氏音义,《周礼》辞盈反,《毛诗》夕清反。因之《唐韵》徐盈切。此十部音转入于十一部,如行庚觥等字之入庚韵。郭璞《三仓解诂》曰:杨,音盈协韵。晋灼《汉书音义》反杨恽为由婴,其理正同耳。浅人乃易其谐声之偏旁。《玉篇》《广韵》皆误从易。然《玉篇》曰: ,徒当切。《广韵》十一唐曰:糖,飴也。十四清曰: ,飴也。皆可使学者知餳糖一字,不当从易。至于《集韵》始以餳入唐韵、 入清韵,画分二字,使人真雁(膺)不分,其误更甚。犹赖《类篇》正之。餳,古音如洋,语之转如唐,故《方言》曰:餳谓之餹。郭云:江东皆言餹,音唐。

段注关于 和餳,就抄这样多。

段玉裁在这里提出了一些重要的问题。最主要的是改 为餳。桂馥《说文解字义证》和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均未改。《四部丛刊》景宋本《说文》和《方言》,均作 ,而不作餳。这个问题下面还要谈。其次,段注把飴和餳的区别说得非常清楚。《说文解字》本已交代清楚:餳,飴和馓者也。但是段玉裁在注中又着重加以区分。他对馓字也作了详细注解,里面有几个地方很重要,我也抄在下面。

正文: 熬稻 也。

注: ,依《韵会》从食。各本作䅣。盖因许书无 改之耳。《楚辞》《方言》皆作 。古字盖当作张皇。《招魂》:有 些。王曰: ,餳也。《方言》曰:餳谓之 。郭云:即干飴也。诸家浑言之,许析言之。熬,干煎也。稻,稌也。稌者,今之稬米,米之黏者。煮稬米为张皇。张皇者,肥美之意也。既又干煎之,若今煎粢饭然,是曰馓。飴者,熬米成液为之。米谓禾黍之米也。馓者,谓干熬稻米之张皇为之。两者一濡一小干,相盉合则曰餳。此许意也。杨、王、郭以餳飴释 ,浑言之也。豆飴谓之 ,见豆部。

正文: 从食,散声。

注: 苏旱切,十四部。

在这里,段玉裁对飴和餳与馓的关系说得更清楚了。原注具在,不再重复。

桂馥《说文解字义证》卷一四,保留了飴和 没有改作餳。对飴字的注,有的与段玉裁相同,有的不同。相同的我不再重抄。不同之处在于,桂馥引用了一些古籍,比如《楚策》《吕氏春秋·异用篇》《淮南·说林训》。他还引用《急就篇》颜注,区别飴和餳。又引《齐民要术》作糵法,以小麦和大麦为糵。又引《本草》,说明飴即软糖,北人谓之餳。对于餳字,桂馥注引用了《方言》、《楚辞·招魂》,卢谌《祭法》、《齐民要术》、《宋书·颜竣传》、《幽明录》、《白帖》、《十道志》、《南齐书·周颙传》、《隋书·梁彦先传》、《傅芳略记》等书。

桂馥又在注中引赵宧光曰:“南方之胶餳,一曰牛皮糖,香稻粉熬成者。”他接着说:

馥案:今以蔗作者,沙餳也。《江表传》:“孙亮使黄门就中藏吏,取交州所献甘蔗餳。”《广志》:甘蔗,其餳为石蜜。《一切经音义》十一:蔗餹,以甘蔗为餳餹也。今沙糖是也。《北堂书钞》有沙餳,引张衡《七辩》:沙餳石蜜,远国贡储。盛翁子《与刘颂书》:沙餳,西垂之产。馥谓:此皆非飴和馓之餳也。

羡林按:桂馥的意见是正确的。上面列举的这一些都是甘蔗制成的,而飴和馓之餳则是米或麦制成,当时还不知道用甘蔗制糖。

下面一段是讨论发音问题的,很重要。我照抄在下面:

易声者,当为昜声。《六书故》:餳,徒郎切。《方言》:餳谓之糖。昜与唐同音。孙氏徐盈切。昜非徐盈之音。《六经正误》,诗有瞽笺,卖餳作 ,误。《荆楚岁时记》,元日进胶牙餳。《御览》引《风俗通》,作胶牙糖,卢君文弨曰:《说文》 ,从食,易声,徐盈切。案:易声殊不相近,自当从昜。刘熙《释名》云:餳,洋也。谐声取义。《周礼·小师》注:管,如今卖飴餳所吹者。《释文》音辞盈反。又云:李音唐。徐盈,辞盈,其音近精,与唐实一声之转。又曰:餳,从昜,古音唐,亦或读为辞精、辞盈、夕清等切者,以阳、唐、庚、耕、清本相通也。李善注《文选·王僧达祭颜光禄文》引郭璞《三仓解诂》曰:杨(楊),音盈,与上声下英协韵。《玉篇》:易,雉杏切,又音暢。可知凡字从昜者,皆有两音。《说文》从瑒,偶脱中间一画耳。不可执是过生分别。馥案:哀十二年《左传》:郑人为之城喦、戈、鍚。《释文》:鍚,音羊,一音星历反。《容斋三笔》:天台士人左君,颇有才,最善谑。杨和王之子除权工部侍郎,张循王之子带集英修撰。左用歇后语作绝句云:木易已为工部侍(郎),弓长肯作集英修(撰)。此皆昜易混淆。《广雅》: 飴䬵餹餳也。曹宪音辞精反。宪岂不知餳从昜者,盖转音也,音转而字体因之以讹。

桂馥已经讲得非常清楚。他的话“凡字从昜者,皆有两音”,值得重视。但是,我认为,问题可能比这还要更复杂。这同我要讨论的问题关系不大,我不再细究了。

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由于“定声”,所以打乱了原有的顺序,把飴字归入颐部第五。对于这个字他的注较以上二者为少。他说:

古以芽米熬之成液,今或用大麦为之,再和之以馓,则曰餳。

简短扼要,说明了原料的转变。他把餳字归入壮部第十八,注也极为简单。他说:“ 合音为餳。”也简短准确。他说餳字亦作餹,作糖。他没有分清餳、餹与糖的极其重要的区别,这个问题下面还要谈到。

此处还有一个 字。《说文解字》:申时食也。与飴餳无关。但是《释名》却有:“哺, 也。如餳而浊可 也。”我抄在这里,以供参考。

上面我引证了段玉裁、桂馥和朱骏声三本关于《说文解字》的书,抄了他们引用的一些资料。问题看起来比较复杂,甚至有点混乱。经过深思熟虑,我现在提出我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不一定很成熟,但是我觉得是能够成立的。我认为,在先秦时代,人民喜欢吃甜的东西,除了天然产生的蜜以外,人工制造的主要有两种:一种叫yi,一种叫tang。人民群众的方言最初是只有音的。两者都是开头用米,特别是糯米来制作的,后来(其中也可能包括一些地域的原因),也用小麦和大麦。这样制作出来的东西,清者也就是软一点、湿一点、稀一点的叫yi。yi这个音写法有分歧,有的写作飴,有的写作 。稠者也就是硬一点、干一点的叫tang。tang这个音写法也有分歧,有的写作餳,有的写作餹,有的干脆用拼音(反切)的方法来表示,这就是 、张皇、 [1] ,前者取其双声,后者取其叠韵,拼起来就是tang。至于 和餳之间的关系,用桂馥的“凡字从昜者皆有两音,《说文》从易,偶脱中间一画耳”的说法,解释不通这个问题。 和餳二字不是一个意思。《方言》有一段话:

谓之 即干飴也 ,飴谓之骸 音该 以豆屑杂 也音髓 谓之餹 江东皆言餹,音唐 ,凡飴谓之 ,自关而东,陈楚宋卫之通语也。

这里的“ ”都应写作餳。这一段值得思考。但是方言以音为主,不以字为转移。

我对飴、 、餳、餹四个字的意见大体上就是这个样子。

我在《引言》中谈到的李治寰《中国食糖史稿》也谈到了类似的问题。他在这本书的论述中发表了很多很精彩的意见。有的问题我不想也没有能力来谈论,比如“糖和人类的关系”等等,我从中都学习了很多有用的东西。我们的书,正如我在《引言》提到的那样,目的是不相同的,重点也因之不能相同;但是,正因为如此,两本书是可以互相补充的。这一点读者自会明了,用不着我再来啰唆。可是李著中仍然有一些地方是有商榷的余地的。我在这里首先谈一下与我讨论的四个字有关的问题。

李治寰先生在他的书中有几个地方,比如第35页、第40页,都引用了《说文解字》:

糖 飴也,从米,唐声。

这似乎就有问题。《四部丛刊》景宋本《说文解字》,确实有李治寰的上列引文。但是,李先生却似乎忽略了其中的几个字:“文六,新附”。所谓“新附”,意思就是新附加上的,原来并非如此。事实上,我检查了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朱骏声的《说文通训定声》、桂馥的《说文解字义证》等书,都没有“糖”字。足征“糖”字的晚出。徐锴《说文解字通释(系传)》卷一三,米部也没有“糖”字,更证明了此字的晚出。在中国古代韵书中,确有此字的,比如《广韵》就有“糖”字。但是这一部书的出现也不太早,最早只能追溯到隋代的陆法言。原为梁顾野王撰的《玉篇》中,也有“糖”字。此书虽较《广韵》为早,也还连汉代都够不上,无论如何也证明不了“糖”的早出。因此,李治寰先生引用《说文解字》中“新附”的东西,把“糖”字与“飴”“ ”“餳”等字并列,给人造成了一个印象,好像先秦时代“糖”字已经出现了,似乎不妥。也许有人要问:为了一个字出现的早晚,你竟费了这么多的笔墨来讨论,岂非小题大做?答曰:否,否!这决不是小题大做,而是大题大做。究竟底细如何?以后还要谈到。这里先就此打住了。

其次,我想谈一谈“ ”字的问题。李著第40页引《释名》:“如餳而浊者曰 。”原文是“哺, 也,如餳而浊可 也”。但是,在《说文解字》中,“ ”字只有“申时食也”一义。因此,在先秦时代,“ ”字是否有“餳而浊者”的含义,是值得考虑的。

最后,我还再谈一下“餹”字。这个字我在上文中已经谈到过,我把它同“飴”“ ”“餳”并列。从发音上来看,道理是有的。但是“餹”字并不见于《说文解字》。《方言》里有这个字,足征这个字是比较晚出的 [2]

[1] 参阅姜亮夫《楚辞通故》,1985年,齐鲁书社,第三辑,第195—197页,“ ”条。

[2] 我在这里再补充一点资料。李治寰《中国食糖史稿》,第39至40页说:“西汉启蒙识字课本《急就章》‘枣、杏、瓜、棣、馓、飴、 ’,高二适引前人注谓颜师古本作昜。其字从昜不从易。‘居 ’金文 ,高明同志释为餳字(《古文字研究》、《古文字类编》)。秦篆餳作 。两字都从昜不从易。”羡林按:高二适原著《新定〈急就章〉及考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卷上,第136—137页,高手书作餳,不作 。高二适说:“又餳作 ,云颜本作枣作餳是也……如 ,章草易旁与昜旁无别。”我在上面讲到段玉裁关于这个问题的意见。高的意见可以参考。 POPwdZNSadvZ4r9xj9xNOXa4Z+66aVa7VeL04fL01RoHbrucH2JAjQAjTZtPWf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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