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美尔人发明文字

及至红铜时代（Chalcolithic Age，公元前4000年至前3000年），一场惊天变革在新月沃地酝酿成形，其重要性丝毫不亚于农耕业的发端，这个变化便是从此前的小型村落终于发展出了真正的城市。城市的成长往往伴随着记数物件的日趋复杂。第一批城市兴起于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南部，也即闻名于世的苏美尔地区，现位于伊拉克南部。在过去5 000年的漫长岁月里，这一非凡文明的遗迹一直掩埋在伊拉克沙漠的滚滚黄沙之下，直到19世纪上半叶才为人发掘，重现于世，在此之前，人们甚至不敢想象其存在。大约在公元前3500年，苏美尔人抵达伊拉克南部地区，一手创建了属于他们的帝国。后来帝国一直繁荣延续至公元前2000年被古巴比伦人攻陷征服。目前已知有超过12座城市散布于苏美尔地区，其中以乌尔城（Ur）规模最大，它的核心常住人口达2.5万人，算上其辐射范围内的周边农耕村落，可达20万人之众。此时，其他一些城市也陆续在新月沃地崛起。 ⁵

西亚的新兴城市产生了过剩的劳动力，于是这些劳动力另谋生计，投身贸易活动与商品制造业。城市群的繁荣离不开各城市间的商品与原材料贸易。譬如，苏美尔本地既不出产质量过关的木材和石料，铜、银、金等金属也极度缺乏。运输货物与核算装运规模的需求使城市对计数人员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而苏美尔人正是在尝试解决这些问题的过程中发明了更加复杂的记数物件，并最终推动了文字的诞生。

当时卖方运输大麦、牲畜或手工制品到达买方的地点时，必须随货附上一份记录，买方收货时凭此记录核实并确认货物数量，以防受骗。这份记录其实就是一组详细说明装运货物的类型及数量的记数物件。但是卖方不能只把这些物件简单收放在袋子里，因为若是如此，有不轨意图的人在窃取完货物以后，只需顺手从袋子里拿走相应的记数物件，收货人就无法发现货物缺失了。为此，新月沃地的居民们精心设计了一种保护记数物件的巧妙方法—他们在记数物件的外部涂裹上一层厚厚的黏土，然后把黏土烘干，使其变硬，如此便获得一个内藏记数证物的坚硬黏土球，买方拿到货物后再打碎黏土球取出记数证物，检验其与收到的货物是否对应吻合。这个方法不可谓不巧妙！

人们把这类用以保护记数证物的黏土球称为印玺（bullae）或封套（envelope），考古学家在伊朗境内的苏塞古城遗址首次发现此类物品。目前，历史最悠久的封套来自苏塞以北约150公里的法鲁卡巴德（Farukhabad），其使用年代可追溯至公元前3700年至前3500年 ⁶ 。不过，从遗址中考古出土的封套还有另一个特征。设想这样一种情况，你是某批货物的首个托运人，你把货物送到第二个托运人手中，再由他把货物护送交付给收货方。在交接过程中，你必须向第二位托运人证明你如数向他交付了货物，但此时记数证物还封存在封套中无法取出，你该如何证明呢？古人给出的解决方案是，在烘干黏土封套之前，先在其外表刻印或绘上包裹在内里的记数证物的图案，如此一来，每个见到封套的人都能轻松“读”出封套内的记数证物具体是什么。所以，你把这样的封套随货物一同交给第二位托运人时，他只从表面就能知晓运送货物的数量和类型；货物抵达目的地后，买方才打碎封套，最终检视外表图标、内里证物、到手货物此三者是否完全一致。

上述系统一直运转流畅，直到苏美尔人幡然醒悟，裹存于封套里的记数证物其实十分多余，他们真正需要的只是烙刻在黏土封套表面那一系列用于标示记数证物的图案印记。于是，苏美尔人断然摒弃制作烦琐的封套，改用较为简易的黏土泥板（clay tablet），而文字也便由此而生。起初，泥板依然保留着封套上图案刻印的基本特征，每一种物证特指一类物品，因为彼时人们尚未从被数对象中抽象出数字的概念。丹尼斯·施曼特·贝瑟拉将这种类型的计数称为具体计数，主要记录在封套和泥板上，于公元前3500年至前3100年之间盛行。当历史的车轮轰然行至公元前3100年，苏美尔人终于将代表被数物体数量的记数证物与被数物体本身分离开来，他们把抽象数字刻印在泥板上，同时，也用书写工具把代表被数物体的象形文字刻印在泥板上（如图12所示）。数字与被数对象的分离带来了效率的飞升，这为人们以基数表示事物数量结合以象形文字指称事物的操作模式提供了极大便利。被数事物一旦不再与其数量捆绑关联，用于表征被数事物的象形文字就能推而广之，转而用于表示其他不同的概念，文字便从此而生。丹尼斯·施曼特·贝瑟拉总结道：

这些记数证物为人们洞悉文字的本质打开了一扇新的窗口。它们的存在表明，在近东地区，书写文字源起于计数图案，文字是伴随抽象计数而生的副产品。当数的概念和被数事物的概念得以分别抽象，象形文字便不再局限于表示必须与计量单位一一对应的被数事物。随着数字的发明，象形文字不再只用于计量，其作用空间开始朝其他人类努力耕耘的领域扩散……抽象数字的发明既是数学的起点，也是文字的发端。 ⁷

文字是人类文明史上最伟大的创造之一，这一壮举由苏美尔人于公元前3500年至前3100年间达成。在此之前，代与代之间的文化传承只能依靠口头传播与肢体演示，而文字的出现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巨变：人们不仅能把信息传递给自己的直接后代甚至数代以后的后人，还能辗转传播至远方。正是通过对最早期文字的研究，我们才得以隐约一窥彼时古人的生活图景以及计数模式；正是人们记录追踪物品数量的需求，赋予了文字发展的原动力。

最早的苏美尔文字出现在公元前3500年前后，只是一些刻印在柔软黏土上用于记录数量的证物印痕。到公元前3100年，除了简单的记数印痕，指代物件本身的象形文字也出现了。为了方便在黏土上雕刻文字，人们发明了状如圆柱形铅笔的木笔以及骨笔，以更高效地记录日期和留存物品清单。大约于公元前3000年，苏美尔人从早期文字发展出一种楔形文字，楔形文字的出现标志着用于记录数量的图形化表意文字开始逐渐被语音文字所取代，进而催生了独立抽象的数字体系。早期文字呈柱状排列，自右向左书写，直到公元前3000年前后才逐步改为自左向右横向书写。苏美尔人所用的书写载体是烘干黏土，正是由于这一英明选择，他们艰苦奋斗的非凡成果才得以安然度过漫长的五千年时光，保留至今日为我们所见。 HUU1QGUpCbds9wMWmY8AT3TwCYTvmpFyG9u6T6Qw0JZ+McxZhlLiBAQ+tq/oidRX